第20章 (1)

戎馬倥偬,漫漫長冬漸漸過去,春天眼看就要近了。

“錦繡城的花快要開了吧?”阿檸思念摩涯的時間不知不覺地變少,甚至會偶爾想起和颀無羽的約定。可是,東線依然沒有動靜,她不由覺得萬分奇怪,怎麽颀無羽竟完全不提此事,好像一心要與滄瀾決一死戰的不是浮果,倒是姑射一樣?

帳簾一掀,良副将大踏步走進來,擡手揮退左右,低聲對阿檸道:“夫人,大事不好了,少主他們在錦繡城被圍!”

阿檸一驚:“前日戰報,南線大軍不是還沒到達錦繡城嗎?”

“少主一路急行軍搶下錦繡城,将北方的五萬援軍擋在了城外。一路之上,雖然不斷收編滄瀾降兵,可因為還要留足夠兵力守衛已攻下的城池,所以少主手中可用之兵也不過五萬。他本已算好,即使只有五萬人馬,也足以支撐到我們過去會師。誰知東線突然又有十萬黑甲士開來,即日就會兵臨城下。若被他們合兵一處,錦繡城危矣!”

阿檸擰起眉頭:“哪裏出來的十萬人馬?”

“北方的五萬人馬來自豆蔻碼頭,就是原先準備偷襲浮果的那支軍隊,這個我們早就預料到了。可東線過來的十萬大軍,竟來自嘉城!”

嘉城?這不應該是浮果主攻的嗎?摩涯哥哥,你到底在做什麽?阿檸的手指不住地敲着地圖,自己手上雖約有十萬人馬,但苦于先前被隆冰鎮耽誤,進度比南線要慢,現在與錦繡城還隔着兩座相當堅固的城池,無論如何是無法趕過去救急了。

良副将急道:“少主夫人,請把海人交給我,讓我趕去錦繡城營救少主吧!”

阿檸想都不想就一口拒絕:“絕對不行!”

良副将老淚盈眶,顫巍巍地指着阿檸道:“少主夫人,我一向佩服你用兵如神,可你怎能如此狠心?少主對你一往情深,你竟能眼睜睜看着他送死嗎?”

“你會‘移行術’嗎?”阿檸瞪起眼睛,“等你慢騰騰地趕去,多半只能見到你家少主的冤魂啦!”

良副将一怔,随即大喜過望,雙膝跪倒,叩首道:“多謝少主夫人!”

錦繡城,被夾在東西兩座丘陵之間。每到春天,山花爛漫,從高處望去,有如兩條錦帶裹着的一顆明珠,故此得名。錦繡城通衢南北,城牆雖不高,卻是滄浪城南方最後一道門戶。

此刻,城北曠野上,已密密麻麻擠滿滄瀾軍營帳,阿檸只得翻過山丘,自西南繞到城後,方得入城。城樓之上,颀無羽一身藍色铠甲,比平時的淡紫便服更顯得英姿勃發。突見阿檸率海人來到,驚喜之餘,居然在衆目睽睽之下含情脈脈地道:“沒想到你這麽關心我的生死,千裏救夫呢!”

阿檸俏臉一紅,冷冷地道:“所謂禮尚往來,你救我一次,我也還你一遭,我們兩不相欠。不過,只怕這一關沒那麽容易過,你有什麽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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颀無羽一笑:“城下敵軍龜縮不出,想必是要等到東線援軍到來。屆時敵軍兵力三倍于我,恐怕你就要成未亡人啦!”

阿檸長長嘆口氣:“形勢險惡,你還有心情笑!”

颀無羽看着她,笑得更歡:“不笑又能如何?我覺得你越來越在乎我了呢。這些日子,有沒有想我?”

阿檸避而不答:“我們現有三百海人,何不讓它們做先鋒,趕在東線援軍到來之前,一鼓作氣殲滅他們?”

鬼燈在一旁插嘴道:“夫人說的這個辦法,我家少主早已試過。可對方統帥麓将軍似乎早有準備,無數裝滿紫泥的大桶就安放在營前戰壕內,強力噴筒射程極遠,海人沒有冰蠶戰袍,根本無法靠近!”

正說着,城下傳來龍翠咿咿哇哇的哭聲。阿檸探身向下一看,龍翠等後來的海人正圍着一排海人屍體哭泣。阿檸自小與這群海人一起長大,對它們每一個都了如指掌,見狀不由一陣心酸。

一陣急匆匆的腳步傳來,斥候來報:“東線大軍已到二十裏外,預計黃昏便可抵達城下!”

阿檸心裏一涼,分明從颀無羽眼裏也看出隐藏不住的焦慮。想來他心裏也很着急,嬉鬧調笑的模樣,只是為了安慰自己。阿檸忽然有些心疼這個越發瘦削的男子,低聲道:“實在不行,就……棄城吧!”

颀無羽沉思片刻,擡頭凝視着她:“你在意我的生死嗎?”

阿檸一怔,垂頭不答。

颀無羽眼神堅硬似鐵,語氣異乎尋常地嚴厲:“回答!”

阿檸遲疑了一下,輕輕點了點頭:“不在意,就不會來。”

春天雖然還沒到,但城下野地上,已有星星點點的花朵綻放。颀無羽忽然問道:“你看,那朵花,好看嗎?”

在兩軍正中開闊的戰場上,一朵粉色的野花傲然綻放在依舊料峭的風中。

滄瀾營中,哨兵發現錦繡城門打開,一個男子施施然走出來。他一身天藍色寶甲,行走起來卻挺胸負手,倒像是個倜傥的書生正行走在山水間。

主帥麓将軍聞訊來到營門,看了半天,卻也一頭霧水。

只見那男子走到兩軍正中,彎下了腰,再直起身時,手中已多了一朵粉色野花。他将花湊到鼻端,似是深嗅了一下,然後擡頭一笑。

明豔的陽光下,麓将軍終于看清了那人的臉:“那是……姑射颀無羽!快,放箭!”

箭如飛蝗,遮天蔽日地從滄瀾營中飛出。

颀無羽藍影一閃,形同鬼魅一般倏然消失在原地。下一刻,已遠在數十丈外。身形幾閃之後,已回到城下,雙臂一張,如一只大鳥般淩空飛起,輕巧地落于城頭之上。

“他到底想做什麽?”麓将軍郁悶地大吼了一聲。

“你到底想做什麽?”阿檸也疑惑地看着颀無羽。

颀無羽一笑:“記得嗎,我說過要給你摘朵錦繡城的鮮花?”

“你瘋了?”阿檸怔怔地看着眼前這個男人。

颀無羽将手中花插在阿檸鬓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現在,你帶着海人走吧,這裏本來就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阿檸愕然:“你不跟我一起?”

颀無羽傲然一笑:“我個人倒很想逃命,可誰叫我頂着姑射少主的頭銜呢?總不能叫人小看了我姑射!”

“你不走,我也不走!”阿檸搖頭道。

“我是三軍統帥,”颀無羽臉色一沉,“你身為西路主帥,擅離職守已是重罪,若再抗命,軍法處置!”說完,堅決地轉身而去。

黃昏,殘陽如血,給這一片山野平添了幾分肅殺。

天邊響起悶雷般的轟隆聲。一片黑雲自地平線上升起,地面也開始有節奏地微顫起來。

颀無羽憑箭樓而立,輕嘆一聲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你又何苦陪着我送死呢?”

阿檸一言不發,默默站在他的身旁。

戰鼓響起,五萬鐵甲自營中湧出,在城下列成陣勢,麓将軍耀武揚威地策馬來到三軍之前。

颀無羽臉上忽現促狹之色:“這個懦夫,看我來戲弄他一把!”說着,橫笛放到嘴邊,怪異的旋律驀地沖上雲霄。

聽到笛聲,麓将軍驚疑不定地四處張望。他身側的親兵眼睛忽然鼓得溜圓,一步步退後,尖聲道:“将軍,你的頭頂……”

麓将軍猛然擡頭,只見一片藍色波光從天而降,來不及做任何反應,便被兜頭澆個正着!他悚然大叫,濕淋淋地跳下馬,狼狽萬分地作防禦狀。

颀無羽仰天哈哈大笑。

麓将軍這才發現,澆下來的只是尋常海水——有哪種法術能在這樣遠的距離外傷人呢?他抹了把臉,恨恨地指着牆頭道:“姑射小兒,看你還能猖狂多久!”說着又躲回三軍之後。

十萬大軍終于開到陣前。

沉默而雄壯的軍隊前,是一匹膘肥體壯的白色戰馬。馬上将官的黑色铠甲,被夕陽鍍上了一層血色。陽光下,頭盔眉心處鑲嵌的一顆銀白色寶石,光芒璀璨。

“原來是白石領軍!”阿檸的心更為沉重。如果也是一個麓将軍那般的草包,或者還可拼死一搏,但來的是白石,看來錦繡城的确是守不住了!

白石在“滄瀾十三郎”中雖然僅排名十二,卻是近年來魇皇朝中最受器重的後起之秀,不但血氣方剛,骁勇善戰,而且善用智謀,用兵多詭詐。魇皇對他頗為賞識,甚至賞他極品寶鑽,并賜名白石。

魇皇面前的紅人,巴結當然是必要的。麓将軍濕漉漉地從軍中鑽出來,滿面堆笑地上前見禮。白石的臉上卻一片漠然,只是微微一颔首。這多少令坐第八把交椅的麓将軍臉上有些挂不住,馬屁也拍得讷讷:“白石将軍接到調令不過十天,居然已從東部趕到錦繡城,行軍真是神速啊!”

白石傲然道:“閑話少講,我們這就開始攻城吧!我打頭陣,叫你的人立刻後撤一百裏,收好彎刀,不要傷了自家兄弟!”

麓将軍大喜,假意客氣一番,便下令叫自己的隊伍往後撤。圍城以來,他在颀無羽手上吃了不少苦頭,此刻心中倒頗存了些坐山觀虎鬥,然後乘機搶奪戰果的念頭。

眼看麓将軍的人馬一派輕松地轉身後撤,白石無聲地一笑,高舉起手臂,他身後的軍隊立刻整齊地把一根白布綁在帽纓上。

手臂向下用力一揮,頭綁白布的黑甲士立刻迅捷而兇狠地展開攻擊,對象竟然是背心暴露的麓軍團!

毫無防備之下,麓軍團立時一片大亂,本就松散的陣形被沖得四分五裂,潰不成軍。

麓将軍驚怒交集,指着白石氣急敗壞道:“你瘋了?是自己人!”

白石躍下馬來,冷冷地看着對手,長嘯一聲,身體左右忽然幻化出兩只斑斓猛虎,白光騰騰,咆哮着朝麓将軍沖去!

麓将軍兩掌急忙推出一圈綠色的光環,幻虎碰到光環立刻消散。麓将軍臉色一變:“這是……這是前朝雅将軍的‘玄虎幻影’!你怎麽會?”他仔細打量着眼前的少年,眉目間隐隐看到了昔日同僚的影子。

白石咬着牙,伸手一招,身後又出現五只更為高大的幻虎。麓将軍雖然貪生怕死,本領其實并不弱,可白石一副性命相搏的架勢,一時間卻逼得他狼狽不堪。

城頭之上,颀無羽和阿檸愕然對視,眼中都流露出驚喜之色。

竹笛一橫,高亢古怪的旋律又遠遠飄揚開去。

麓将軍稍一分神,一只幻虎已出現在身後,一口咬住了他驚恐的頭顱。

一聲號炮,錦繡城城門大開,姑射軍如碧藍的潮水一樣湧出城門。颀無羽一馬當先,率隊直撲麓軍殘部,鬼燈則領另一支人馬從西面繞過去,和東面白石的部隊一道夾擊。

三軍合圍,将麓軍團裹住。眼見別無退路,素以兇悍聞名的黑甲士反而紅了眼,如困獸一般垂死掙紮。

城樓上,阿檸吩咐龍翠:“敵軍已棄營逃跑,報仇的時候到了,去吧!”

龍翠“哇哇”得令,海人們運起“移形術”,如鬼魅一般沖向敵陣。青色綢緞般的火焰,燒向那支本已焦頭爛額的部隊。

負隅頑抗的麓軍團絕望地看到,一片白影裹挾着暴雨般的冰棱從天而降,是羽人!

半空中,一只雪白巨鳥盤旋在戰團外,巨鳥背上,端坐的男子遠遠望向城樓。

只一眼,阿檸的心便猛然一震。他瘦了,可那雙眼睛一如往昔,清澈如冰溪水,溫和如陽光。恍惚中,視線已經一片模糊。

觥籌交錯,笑語喧天,劫後餘生的喜悅和大敗敵軍的豪情,洋溢在席間。

颀無羽慨然舉杯:“了不起!薰皇子果然高明,這一戰真可永載史冊了!”

摩涯連連擺手道:“哪裏哪裏,這次勝仗,前仗着薰夫人的巧妙安排,後靠着白石将軍的仗義出手,這杯酒該敬他們!”

“末将只是按計行事罷了,真正了不起的是薰夫人!”脫去黑甲後的白石将軍更顯得英姿勃發,一改戰場上冷淡高傲的神情,眼神機敏,笑容爽朗,一開口,颀無羽就覺得聲音有些耳熟。

良将軍大聲道:“那我們就為女中豪傑薰夫人幹一杯!”

衆人大笑,舉杯一飲而盡。

阿檸緩緩起身,來到摩涯面前:“薰皇子,別來無恙?”

摩涯的笑容凝固在臉上,但轉眼就恢複如常。阿檸看到,他的眼神重新變得溫和清亮,不再是那天憎恨決裂的目光。

“我很好。”他道,複雜的眼神中卻分明掠過一絲憐愛。這眼光擊得阿檸心裏一顫,再也掩飾不住內心情感,眷戀和關切的神色流露無遺。

摩涯避開阿檸的眼光,一回身把白石拉過來,哈哈大笑着問:“你們一定猜不到吧?其實我們都早和白石将軍打過交道了!”

颀無羽略一思忖,微笑道:“的店小二,就是将軍吧?”

白石苦笑道:“那時,我仍在迷途當中,受命和淩滄一起布局,引薰皇子上當。後來薰夫人指點迷津,這才幡然醒悟!”說着雙膝向摩涯跪倒,朗聲道:“已故雅将軍不肖子白石,今率部重歸大薰朝,從今以後,赴湯蹈火,誓死效忠我主!”

原來白石竟是雅将軍之子。二十年前國破之時,雅将軍拼死護國,不料被同為薰朝大将的麓将軍暗害,割了滿門人頭到魇皇跟前邀功請賞。雅将軍襁褓中的幼子,在奶娘保護下僥幸躲過屠刀。幾年以後,奶娘身染急病,沒來得及說出白石身世便一命歸西。年少的白石浪跡市井,卻被魇皇發現。魇皇見他聰明伶俐,骨骼清奇,便收為養子。白石長大後果然很快就嶄露頭角,成為最被魇皇賞識的年輕将領。後來,薰夫人神秘來訪,這才揭開他的身世,并叮囑他忍辱負重,暗掌兵權,待到合适時機再舉旗起事。

“我仍有一事不明,”摩涯問道,“即使是淩滄,也不知我那日要去滄瀾,你又是從何得知我行蹤的呢?”

“無論畫家、工匠,但凡技藝高超者,均喜在自己成功的作品最不起眼處留一記號。鏡先生堪稱天下易容第一高手,自也難免有此習慣,他總是會在被易容者後頸固定位置點一顆淺褐色方形的痣,像一枚……小小的印章。淩滄知道浮果定會派人前往滄瀾尋他,卻并不知道,這次竟是我主親來。幸虧我主智勇雙全,不然,臣……”

摩涯一笑,将白石扶起:“你也是身不由己,此話以後切莫再提!”

一笑泯恩仇。阿檸悄悄看摩涯的笑臉,忽覺茫然,對摩涯那麽深摯的依戀,會不會有一天也像這樣煙消雲散?一轉眼,卻看見颀無羽怔怔瞧着自己,眼中竟是亦喜亦悲。

月色如霜。龍形玉佩已被手心攥得溫熱。可阿檸終究沒有敲開摩涯門的勇氣。佛說:放下,放下。可過去豈又能輕易放下?他一經出現,那折磨人心的酸楚和柔情便又鮮明如昔。

腳步聲慢慢靠近,阿檸驚喜回頭,“摩涯哥哥……”但卻錯了,來的是颀無羽。他把青狐大氅披在她肩上,眼底閃過一抹黯然,“春寒料峭,你卻穿得這樣單薄。”

阿檸有些失望,低頭不語。

“撲簌、撲簌”的聲音響起,似乎有什麽振翅飛起。阿檸一怔,“這是什麽聲音?”

颀無羽望着遠處的黑暗天空,“是羽人部隊。薰皇子連夜帶着它們走了。三軍已經會師,他急着趕去滄瀾城找魇皇報仇。”

阿檸失聲說,“他走了……就這樣走了?”

颀無羽點點頭,“他讓我把這封信轉交給你。”

阿檸急急展開,信上寫着,“阿檸:當日你出嫁我沒送行,現在想來很是慚愧。我與你相識于幼年,近來又生死與共,此情此義天地可鑒。我當時卻一味怨尤于你,真是狹隘。我和花曦終于陰陽相隔,想必是上蒼的意思,你不必自責。你嫁入故射本出于無奈。但薰夫人說,颀無羽是可托付終身之人。倘若如此,我也就心安了。摩涯。”

阿檸的手一抖,信紙翩然落地。

他終于原諒自己,本來應該高興。但他在到魇皇宮決戰前特地這樣交代,口氣倒像是永訣。阿檸心裏難過之極。并肩作戰,一起闖龍潭虎穴的日子,已經一去不複返。如今他處處回避自己,連當面告別的話都不說一句。

原來自己嫁給颀無羽,他是感到心安的。沒有一絲留戀、不舍,更罔論後悔、嫉妒。這比一切冷落回避更讓她絕望。她愛得刻骨銘心的那個人,原來真的是一點都不在意自己的去留。

蒼白的眼淚簌簌落下。每一滴都是難言的酸楚和絕望。

成為薰皇子的妃子,這個少不更事時起就一直在心裏燃燒的願望,此生恐怕都沒有實現的機會了。因為她的摩涯哥哥,已經完全把她推給另一個男人了啊。

一雙手臂輕輕摟住她肩膀,溫暖而有力。就這麽默默地陪着她。

“我強逼你嫁給我,你心裏一定很恨我吧?”不知過了多久,颀無羽嘆息說。阿檸從傷心中回過神來,看見他月光下蒼白黯淡的笑容,想起他對自己的一片心,隐隐有些歉疚。她想了想,“我不知道。本該恨你的,卻不知為何恨不起來。”

“恨不起來?”颀無羽皺眉思索,“那你心裏,到底對我是怎樣的感覺?”

阿檸答不上來。本來她心裏除了摩涯,對其他男子都不屑一顧。但不知何時卻開始慢慢接受颀無羽。即便他有些輕薄之舉,也不覺讨厭。可是卻無論如何不能和對摩涯的感激、崇拜、依戀相提并論。因此,終于還是茫然。

摩涯已經走了很久,一直沒有消息傳來。魇皇宮裏,有天下至靈錦符螭龍,有第一高手昆侖,有老謀深算的魇皇,還有奸詐狡黠的淩滄。摩涯他應付得來嗎?事到如今,阿檸仍然無法克制自己的憂心忡忡,整日引頸遙望城門,盼望可以早日見到報捷的信使。

日複一日,卻終是沒有。

一日阿檸在錦繡城閑逛時,忽然發現姑射士兵們都在收拾行裝。由于士兵人數太多,錦繡城容納不下。白石将軍的十萬大軍便在城郊紮營,但姑射士兵仍在城內駐紮。士兵們一個個興高采烈。大小雜物都成捆打包,武器也仔細地包起來了。

阿檸一怔,拉住一個正在收揀炊具的藍甲士兵問,“怎麽又要出發?是進軍滄瀾城嗎?”

藍甲士兵認得是少主夫人,搖頭呵呵笑,“不去滄瀾城,咱要動身回姑射啦!”

阿檸完全不知道這回事,連忙揪住他問,“誰下的命令?”

藍甲士兵肩膀奇痛,趕快回答,“是良副将吩咐的啊!”

阿檸急匆匆趕到良副将的營帳,劈頭就問,“滄瀾城還沒有攻陷,為什麽下令撤軍?”

良副将急忙擡起白須白發,彎腰行禮,“少主夫人,是這樣。當初水木之盟說得清楚,姑射洲只是協助浮果攻打滄瀾。如今除滄瀾城外,整個滄瀾洲基本已被盟軍控制。魇皇朝大勢已去,這一點毋庸置疑!姑射仁至義盡,剩下的活兒浮果自己幹就行,這時正該撤兵啊!”

阿檸執意反對,“不行!魇皇尚未束手就擒,滄瀾城尚未攻下!我們不能撤!”

良副将正要分辯,颀無羽已掀簾而入,“我來跟夫人解釋,你先下去吧。”

阿檸回身瞪着颀無羽,“是你下令撤軍?”

颀無羽點點頭,“不錯。良副将說的沒錯。姑射現在撤軍,已算是履行盟約了。而且姑射現在十萬大軍盤踞在滄瀾,控制數百個要塞城鎮。我再不撤軍,恐怕會惹起浮果的猜忌了啊。”

阿檸默然。颀無羽說的的确在理。只是她從來沒有站在姑射的角度上考慮過,所以忽略了。可是她還是說,“可以再等等嗎?”摩涯生死未蔔,她怎麽能放心離開呢?

颀無羽看着她,忽然做個鬼臉,“好啊。如果你想乘浮果立足未穩搶下滄瀾洲,那我不但不撤兵,還要立刻發兵偷襲呢!”

阿檸嗔道,“你明白我的意思!”

颀無羽無奈地嘆了口氣,“好吧。那就等薰皇子平安歸來再撤兵吧。”說着悶悶掀簾出帳,但驀然反應過來,又驚又喜地回頭看着阿檸,“這麽說,你是打算跟我一起回滄瀾了?”如果阿檸壓根不打算跟他走,那麽也不必關心他什麽時候撤兵了。

阿檸遲疑而緩慢地點了點頭。她想:難道今後的滄瀾還有自己的立足之地嗎?

“丁鈴鈴——丁鈴鈴——”

阿檸精神一振,望向城下,果然有一小隊人馬來到。一個士兵搖着信旗,正是浮果的标志。阿檸急忙命令開門,充滿希望地沖到面前。卻見馬車上一個人掀簾下車,笑容頓時僵住。

那人容顏黯淡,氣度卻高雅,一雙眼睛銳利非凡。正是薰夫人。

桌上香茶熱氣袅袅,卻誰也不開口。終于,薰夫人說,“阿檸,此次我是專程找你的。”

阿檸冷然說,“夫人有何指教?”

薰夫人低聲問,“你身上的九花針,解開了嗎?”

阿檸一怔,不由不相信,“化解九花針之法,果然是你教給颀無羽的。”薰夫人一向對自己心存芥蒂,這次總不見得是突發善心吧?不知又有什麽花樣。

薰夫人點點頭,目光複雜地盯着她,“九花針一解,你與浮果就再無瓜葛。”她看了阿檸一眼,意味深長地說,“聽說是你執意不肯撤軍?”

阿檸臉色蒼白,“這場仗還沒打完,夫人就要藏良弓、烹走狗了嗎?”

薰夫人冷冷看着她,“這場仗雖然沒有打完,但勝局已定!姑射之所以和浮果結盟,是因為都有魇皇朝同一個敵人。浮果的目的是複國,姑射的目的是除去外患。眼下,魇皇朝幾乎已被全殲,請問,姑射難道還不應該退兵嗎?”

阿檸氣得指尖不住顫抖,“難道薰夫人懷疑姑射有其他用意?”

薰夫人冷然垂目,“姑射十萬大軍盤踞在滄瀾洲,控制了整個西部和南部,令人不得不多想啊。”

阿檸點頭說,“好!既然你如此猜疑,等得到薰皇子平安的消息,我們馬上就離開!”

薰夫人突然哈哈大笑,“你擔心薰皇子會出事?想得太多了!不瞞你說,薰皇子近來頗有異遇。他胸前結集寶珠一顆,內藏巨大靈力。他目前完全控制了寶珠的力量,修為比以前提高數倍!羽人部隊對付錦符螭龍已綽綽有餘,加上擁有強大靈力的薰皇子,勝算是十分!”

阿檸聽她這樣說,又驚又喜,“原來他已經控制了寶珠。可是,魇皇宮還有天下第一的昆侖将軍啊!”

薰夫人臉上露出一絲高深莫測的笑容,“如何對付昆侖,我早有安排。”

阿檸懷疑說,“什麽安排?”

薰夫人篤定地說,“你不必知道。總歸是足以致昆侖于死地的安排!”

阿檸仔細審視她冷酷而堅強的臉孔,一直因為憂慮而高懸的心驀然就放了下來。不錯。以薰夫人的性格和手段,一定早就作了萬無一失的安排。有這樣一個強硬有力的母親的庇護,摩涯已經不需要自己這個“外人”的牽挂了。這麽想着,她不禁既歡喜又失落地長嘆了一聲。

薰夫人不耐煩地冷冷說,“這次我是特意來提醒你:此次薰皇子去找魇皇報仇,是薰皇朝的家務;無論如何你都不必再插手!請記住:你已不是浮果的人了!從此不要再纏着薰皇子!如果你執意不肯離開,休怪我翻臉無情!”

阿檸渾身一顫,猛然擡起頭,狠下心說,“好!真不愧是心比石堅的女中豪傑,連阿檸也自愧不如!你放心,我這就随颀無羽撤軍,永生再不見薰夫人!”

說罷拂袖而去。門在身後啪地合上。

她沒有看見,在自己轉身的那一剎那,薰夫人堅硬如鐵的神情驀然融化。她緊緊抿着嘴唇,想要遏制住眼眶裏顫動的淚水。但鬓邊的白發突然就變得那麽明顯,仿佛在這一瞬間裏就真真正正地變成了一個老人。她閉上眼睛長長嘆了一口氣,顫巍巍地站起身來,朝城外走去。她盡力挺直自己的背脊,但背上壓着的歲月,已使她步履蹒跚。

跟随她身後的鏡先生一邊搖頭一邊嘟囔,“哦,夫人何不把真相告訴檸姑娘呢?她若知道夫人這樣用心良苦……唉,你們怎麽都如此倔強?”

小小一隊人馬,便如來時一樣,慢慢變作遠方一個小黑點。

“丁鈴鈴——丁鈴鈴——”

二十七 知己酬

摩涯倉皇離開錦繡城,心裏的感觸難以言喻。

他給阿檸留了信,但真正想說的話卻并未出口:“阿檸,你知道我有多渴望能攻克滄瀾!我向來只顧潛心鑽研劍術,天生缺乏王者霸氣。可是,花曦的死徹底改變了我。我告訴自己,一定要對得起她的犧牲,甚至為此不惜一切!我的确是想要保護你一輩子的,可當你想要守護的東西不只一樣時,就會有顧此失彼的無措。抉擇的本質,或許就是放棄。阿檸,我選擇了放棄你。在颀無羽要我抉擇是要複國的機會,還是要你時。我選擇了前者。是因為我是個必須要擔當的男子,還是因為不夠愛你,連我自己也茫然。”

家仇國恨的血海深仇、青梅竹馬的清澈笑容、生死與共的深沉依戀……這一切在他心裏糾纏打結,凝成了一滴永遠永遠也流不出來的淚珠,璀璨而暧昧。恰似胸口的那顆由世間三大靈力凝聚而成的寶珠。他默默想,“阿檸,既然命運如此殘酷,我們不如從此相忘于江湖!”

那一天,摩涯聽薰夫人說出那個驚天秘密,不覺呆住。

薰夫人流淚說,“阿檸,是你仇人的女兒啊!”

原來,流落街頭的孤女阿檸,出身竟然如此高貴:她既流有滄瀾魇皇的血脈,也是浮果薰夫人的親生女兒!當年,薰夫人是薰皇身邊最年幼的妃子。薰皇已年老,而她正青春年少,在朝中大将軍的挑逗勾引下,不覺為情所迷,以身相許。

明月不歸沉碧海,白雲愁色滿蒼梧。

她名沉碧,他名蒼梧。

守衛皇宮的錦符螭龍桀骜不馴,生平只向點化它的那個飛仙低頭。飛仙過世後,所遺留的一柄拂塵就成了控制它的關鍵。當時薰皇得到那柄拂塵,成為它的主人。在情人的懇求下,薰夫人把拂塵偷出來玩。誰料想,頃刻間便國破家亡,血洗滄瀾。大将軍蒼梧搖身成了魇皇。她悔痛莫及,帶着當時皇後所生的薰皇子以及海人逃到東 洲。指天為誓要報此仇,以一介弱質女流創建浮果山莊。此時,她卻發現自己已懷有身孕。生下的女嬰雖然玉雪可愛,但卻時時刻刻讓她想起痛恨的仇人,竟然狠心将她抛諸大街。

“不料,多年後卻又被你帶回浮果。我一見她就知道是我的女兒,她長得跟我年幼時一模一樣。但天賦驚人、心地冷酷,卻像極了她父親。我為此對她多有戒備之心。” 薰夫人神情迷惘,聲音卻哽咽,“現在想來,她也不過是一個孩子罷了。”

薰夫人拉住他手,懇求說,“我是薰皇朝的罪人,但阿檸卻一無所知。她對你迷戀日深絕非好事,對你們二人都有害無益。放手吧,趁此機會讓她嫁給颀無羽!我閱人無數,斷定這樣安排定會讓阿檸幸福,你也不必再被這段感情困繞。”

阿檸遠嫁那一天,他站在在山石後,遠遠見她素顏如雪,嫁衣勝火,噙着淚不斷回首張望,知道她在尋找自己,俄爾間不覺心如刀割。

此刻在前往魇皇宮的路上,他坐在小歡背上默默想,“阿檸,我利用了你,也欺騙了你。我不但用你去換了複國的機會,還讓你心懷愧疚為薰皇朝的複興征戰沙場。你以為,我是不能原諒你的所作所為,才讓你離開浮果。其實不是。那些事情,我早就覺察,也早已原諒你。

“關于柔姬,風四郎臨死前的話,已經讓我猜到她的死了。後來我在浮果的某個角落裏,發現了她的頭顱。

“關于風煙渡的旅人,那樣大一件慘案,我路過風煙渡時随便一打聽,就知道了。

“關于花曦,既然我連施行美人計的薰夫人都可以原諒,自然會原諒獻計的你。

“關于薰夫人,你以為那是我的母親,其實是你的母親。她雖然恨你,但終究血濃于水,愛比恨深。

“阿檸,在以後漫長的歲月裏,你會遺忘,也會幸福!而我,就要出戰了,去一決生死!”

盤旋在魇皇宮前的錦符螭龍傲然昂起頭顱,冷冷看着無聲無息排列于前的羽人部隊。

摩涯緩緩一揮衣袖,一片盛大的金光,如流水一樣彌漫開來。金蛇宛如一條矯健靈活的金龍,比起在豆蔻碼頭時又壯大了不少。他深深吸了口氣,感到心胸之間靈力充沛。仿佛越是鬥志昂揚,靈力便越是浩大。他摸摸小歡的羽毛,輕輕喝一聲,“走!”

小歡長鳴一聲,盤旋飛起。額前赤血珠光芒吞吐,剎時便變作紅光豔豔的羽靈。

亮光映紅了身後東一堆、西一簇排列的姑獲鳥的羽毛雪白。它們的隊形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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