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城樓

徐禾高舉着他的圖,走過長廊。

細碎的光掠過漆紅的柱子、纏生的綠藤,透過薄薄紙張,射入他的眼中。

上面的線條勾勒出他不可能實現的夢想。

看一眼,嘆一口氣。

又看一眼,再嘆一口氣。

徐禾很心酸。

他身後還跟着一個小跟屁蟲,一直喋喋不休。

顧惜歡試圖講道理,“你不能因為一次兩次的事,就對我抱有偏見——再說,每一次我都不是故意的,你不可以這樣!”

啧厲害了胖哥,這邏輯滿分。

徐禾心裏吐槽,沒空理他,他低頭,一邊嘆息,一邊把紙折成飛機。

顧惜歡嚷嚷,“喂!徐禾!你說句話啊!”

徐禾折好飛機,拿飛機頭指着他,兇巴巴:“閉嘴!”

大胖娃瞬間閉上嘴巴,吞吞口水,往後縮了縮,眼裏很委屈。

徐禾轉過身。

日頭西斜,橙色的光把宮牆的影子拉得很長,遠處能見的是宮闕重重,而天盡頭山巒起伏。

琉璃瓦折射耀眼的光。

Advertisement

風吹動了滿牆的爬山虎。

徐禾現在長廊前,把他的紙飛機放飛。

做不出來的東西,留着也只是瞎讓他傷心。等以後長大了,有能力了,再重新畫吧。

紙飛機飛過宮牆。

沿風慢悠悠落下,落在了窗前。

在薛成钰冷淡的視線裏,又慢慢落在了長廊上。

書房裏青煙袅袅。

熏香淡淡。

同樣淡的,還有他父親的語氣。

“蘇家的銳氣,也是該煞一煞了。”

薛丞相負手書架之前,仰着頭,看着挂于牆上的一幅秋獵圖,目光如電。

沉默了會兒,他又道:“前幾天,邊關傳來戰況,此一行,徐峥大獲全勝,不日便将凱旋而歸。”

薛成钰坐于桌案前,目光從窗外的紙飛機移開,又轉到了面前宣紙未提完的字上,他語氣平靜,“這不好麽?”

薛丞相沉默了很久,然後轉過身來,“本來按計劃,徐峥這一戰大捷後,下一次出征的地方将是燕北,助燕王平叛西戎之亂。但就在昨夜,燕北傳來了文書……”

薛成钰頭也沒擡,道:“燕王已經平叛戰亂了。對麽父親。”

薛丞相語噎,低頭,看着這個自幼被喻“長樂珠玉”的兒子,一時心中複雜至極。

五年前,翰林設宴,八歲的長樂珠玉立燈華滿堂裏,眉宇也真如玉般,冷漠華貴。

聖上喜他至極,拉他上座,給他紙墨筆硯,笑道,“占星處說你是我長樂的天之大禮,來來來,朕讓你給朕提幾個字,看看是怎樣的少年聰慧。”

男孩舉止從容,用稚嫩的聲音謝恩金殿前。

握筆,垂眸,在紙上,寫下了兩個字。

一筆一劃,冷靜認真。

知道那兩個字是什麽的人不多,但包括他在內,所有人,看到那兩個字的一刻,都如墜冰窖。

滿堂華彩。

八歲,鋒芒畢露。

許久的沉默過後,聖上大笑了三聲,不明喜怒。

他吓得差點要當場跪下。

聖上卻将那一張認認真真折了起來,放入袖中,而後轉身同他道,“薛愛卿,你真是生了個好兒子。”

似笑又似非笑,帝心難測。

也是那一次之後。

他選擇将薛成钰送入國書院。

畢竟,這世道,早慧易折。

最後一道夕陽,過屋檐。

薛丞相嘆了口氣,“下一回科舉,你下場吧。”

薛成钰的筆一頓,旋即手腕高擡,曳下了“殺”字的最後一筆,“’是。”

他低頭,垂下的視線冷漠掃過他剛寫下的那一行字。

窗外風低低過走道,挂檐下的鈴铛叮叮作響,不停休。

風又卷起那架紙飛機。

薛成钰擡起頭。

幾絲細碎的黑發,拂過少年精致如玉的臉。

他靠窗,視線随着紙飛機,到了遠處的藍天。

宣紙上一絲不茍的字,如他人般。

冰冷、認真。

待到秋來九月八。

我花開後——百、花、殺。

徐禾突然被監丞告知,他姐姐來了。

昭敏郡主來看望太後,順帶見見他。

監丞叫他去靜心殿,但徐禾不想再聽他太後外婆唠叨,就在外面等着。

他老遠就看到殿前有人跪着,慢慢走近了,才看清跪着的人。

是蘇佩玉。

蘇佩玉一襲素白衣裙,背影筆直而脆弱,臉色蒼白,汗水不停流下,咬唇,倔強堅持着。她卸了濃豔的妝容後,完全看不出平日裏的張揚跋扈,如靜水蓮花,多了分惹人憐愛的楚楚。

徐禾心情很是複雜,他離得很遠,卻也不打算走近。

不多時,昭敏郡主便從靜心殿裏出來了。

見了他,彎下身捏了捏他的臉,明亮而大的眼睛笑成月牙,“等很久了吧?怎麽不進去。”

其實也沒多久。

徐禾如實道,“不去,去了又要被說。”

昭敏噗嗤笑了出來,“啧,不錯嘛,徐小禾你越來越有自知之明了。”

徐禾翻個白眼:“你就是來埋汰我的?”

昭敏把手指放到唇邊,“當然不,”她壓低了聲音,眨眨眼,“等下陪我去個地方。”

徐禾:“……”他已經隐隐約約能猜到是什麽地方了。果然不是專程來見他的,呵,塑料姐弟情。

昭敏牽他的手走下漢白玉階。淺紫衣裙,掠地無聲。她耳下珍珠搖曳,醉了這一片夕陽。

走過蘇佩玉身邊,像是故意的一樣,昭敏只顧着轉頭同徐禾說話,餘光都沒有分過去一點。

她哪壺不開提哪壺,揶揄道,“聽說你今天寫了首詩給驚瀾表哥。”

媽的亂講。

徐禾懊惱地澄清,“不是寫給他的!”

這都瞎傳了些什麽。

昭敏拖長了調,笑道,“哦,不是寫給他的,那你那歲歲長相見是寫給誰的。”

徐禾黑線,“寫給你的。”

“少來,”昭敏用手指彈了彈徐禾的腦袋,“我說,你腦子裏,能不能想點正經的東西啊,這一天到晚的。”

徐禾郁悶地把她的手挪開,“哪不正經了。”他當時沉迷喪車之痛,那首詩看都沒看,瞎抄的。稍微注意一下,都不會發生這樣尴尬的事。

昭敏笑,“哪都不正經。”

說着說着,他們已經走遠,繞了一條甬道後,徹底離開靜心殿。

昭敏臉上突然就冷了下來。

變臉變得那麽快,把徐禾都吓了一跳,“幹什麽。”

昭敏往後瞥一眼,又收回,冷漠道,“剛剛跪在那裏的那個女人你看到了麽?”

徐禾,“看到了。”

說這幹嘛?

昭敏道:“這就是我們那日遇見的蘇二狗的姐姐,她…”

徐禾舉手,一直想提問,“為什麽你們都叫他蘇二狗啊。”

昭敏被他打斷,沒好氣,“雙為二,戌為犬,這不明擺着的麽,你動動腦子行不行。好了,聽我說,別打岔!”

“……”哦。

昭敏道:“蘇二狗前幾天終于踢到鐵板,惹上了薛府,大快人心。要我說,他這種人,關牢裏十年都不為過。蘇佩玉救弟心切,求皇上無果後,求到靜心殿這裏來了,我聽素羽姑姑說的,她已經跪了幾個時辰了。天,她腦子裏是漿糊麽?求太後,外婆那麽讨厭她,她還不如求菩薩呢。”

徐禾的關注點比較清奇,想了想,問了句:“那她還要跪多久啊?”

“……”

昭敏對着自家弟弟清清澈澈的眼,八卦也說不下去了,她洩氣道:“誰知道呢。”

昭敏帶他來到的,是皇宮的一處觀望臺。

很高,沿着樓梯,走了三層,才到了頂。

觀望臺上,一眼望盡整個帝都。

天空像胭脂盒被打翻,紅橙黃綠青藍紫,一層一層,由淺及深,渲染火燒雲。地上,甬道、長路縱橫交錯。

宮闕九重,城門萬家。

燥熱的天,燥熱的風。

夾雜在風中的,還有宮牆外的叫賣聲,人間熙熙攘攘,煙火氣息。

假山、樓閣、溪流、瓦礫,盡收眼底。

太陽完全落山了。

徐禾疑惑地擡眼,“你要幹什麽?”

昭敏雙手按在城牆上,黑發獵獵,容顏明麗張揚,笑得燦爛,“看到了麽。”

啥?徐禾身高不夠,踩在一個石疙瘩上,才把頭探出來,看到了,只隔這裏幾十米遠的那條甬道。

鞭炮已經響過,一行人騎馬而過,旁邊有太監提着嗓子,宣讀着旨意。

馬的最前方,新科狀元郎,衣襟風光,勒馬夕陽裏,笑容意氣風發。

……理解了。

徐禾由衷贊嘆道:“狀元啊,好厲害。”

昭敏笑,眼裏全是那一人,道:“對呀,你要不要也考一個,到時候怕娘做夢都能笑醒。”

徐禾搖頭,“不了不了。”

觀望臺上,昭敏從袖中取出了一張紙。

慢慢展開,上面女子的娟秀小楷密密麻麻,盡是詩詞。

“嗯?”徐禾想要扯過來看看,昭敏把手一揚,他就夠不着了。

那麽小氣幹嘛。

昭敏垂眸,唇角的笑意溫柔,眼中微有亮光。

她将這張載滿少女心事的紙,一點一點撕碎,撕成碎末,揚于空中。

漫天的紙屑,如漫天的蝴蝶。

簌簌而下。

那人騎馬過甬道,過城門,過石橋。

昭敏道,“你說他什麽時候會回帝都呢?”

徐禾,“我哪知道啊。”

陪着他姐在這古城樓夕陽下傷感了一會兒。

徐禾硬扯,才把昭敏扯了下去。

昭敏從少女情懷裏回過神,在返回的路上,就記起來,交代給徐禾道,“父親十多天後就要回來了。”

徐禾已經做好了心準備,也不在怕了。

昭敏好笑道,“國書院的小測,你有把握不?考砸了,那你可就有的瞧得了。”

徐禾很淡定,“有呀,把握還很大呢。”

昭敏嗤笑一聲,沒再說話。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