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摘星(捉蟲)
國書院小測的前一天。
徐禾被他後面的那哥們勾搭了,這哥們笑得賤兮兮,給他比了五個手指,“我聽說徐将軍要回來了,來,這個數,五十兩,我包你過如何?”
徐禾第一次被搭讪,有點懵,禮貌乖巧地轉過頭。聽完他好心好意的提議後,冷下臉,立馬轉回去,理都沒理。
後桌同學不死心,“诶!就五十兩!”
徐禾幹脆捂着耳朵,趴在桌上,不去聽他逼逼。
他看起來像會考砸的人麽?!
小測就在明天,徐禾有外挂,不慌,但為了不引人注意,還是裝模作樣拿出一疊書來,擺在桌上翻閱。然而,他一個字都沒看進去。光顧着出神了,左看右看,實在無聊,幹脆趴下去看旁邊薛成钰練字。
薛成钰最近突然練起了字,其實要徐禾來說,他的字已經夠好了,沒必要練。要他能寫成他那樣,他都打算寫字去賣了。
但人各有志。
唾棄一下自己,他真是太俗了。
薛成钰寫字的時候,永遠坐姿挺拔,連握筆都風雅至極。
徐禾無聊地想着,他就不會累麽?
燦爛的午後陽光,落在薛成钰另一側,有金光在一圈一圈浮動,耀眼而溫暖。光依次掠過他的玉冠、黑發、睫毛、鼻梁、嘴唇。如珠如玉。
這個午後,太過安靜。
徐禾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放學才被薛成钰叫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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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時候已經到了三月底,四月初。
桃花始謝,而石榴花初開,簇生在宮道旁,如綠葉裏燃起叢叢鮮紅的火。
回去的路上,徐禾的視線就在那些石榴花上停留。
不由唏噓歲月的流逝真快,轉眼間又是一個月。
然而,他還是沒有想到,怎麽說服他爹娘讓他女裝一年。
媽的,好煩。
徐禾不由喪了起來。
薛成钰以為他是擔心明日的測試,想了想,出言安慰道:“你這些日裏,進步已經很大了。”
徐禾反應過來他說的是什麽後,還是喪,悻悻應道:“謝謝。”
薛成钰忽然道,“等小測結束,我帶你去個地方。”
“嗯?”
徐禾偏過頭,眼珠子望着他,有點困惑。
薛成钰淡淡道:“到時你就知道了。”
“嗯好。”
那我就期待着。畢竟薛成钰說的地方肯定不會簡單。
到房間後,徐禾給自己畫了個時間圖,他現在十歲。
十五歲。
五年。
他給這個五年重重地畫了個圈。
掰着手指算了一下,十五歲那年,剛好第二輪科舉,他要下場考取進士,争取任官錦州。錦州吧,地處淮河一帶,比較繁華,也不求什麽重要官職,是那邊的就好。跟他娘說一下,皇帝叔叔那邊
估計問題也不大。
所以這個不是事。
——重點在女裝!女裝!
“我要在任官錦州前把這事搞定,直接穿裙子去錦州,這樣也不至于太丢臉!”
徐禾摁着紙,咬着筆,在燈下,嚴肅地點了點頭。
國書院的小測将他們的位置都隔得很開,絕了舞弊的事。
徐禾就求個中規中矩,恰好博士選的題出自四書,薛成钰前段時間還抽了他幾個問題,答題得心應手。
三炷香燃盡,交卷,出考場,非常淡定。
顧惜歡是扶着桌子出門的,他腿都軟了,對上徐禾的視線,鼻子一吸,嗚嗚嗚就撲過來大哭,“徐禾你以後就見不到我了!我要被我爹打死了!兄弟你考的怎麽樣,我們一起跪板子吧!嗚嗚嗚!”
誰和你跪板子。
徐禾用手摁着他的頭,一臉嫌棄:“你少來,別咒我,我考的好着呢。”
直接走人。
留下大胖娃一個人哭哭啼啼。有種被抛棄的感覺。
小測之後會有一天假。
時間太短,徐禾也不想回去,就在國書院呆着。
結果大清早就被薛成钰喊了起來。
他後知後覺才想起,薛成钰說要帶他去一個地方。
坐上馬車的時候,徐禾困得不行,對目的地都沒興趣問。
馬車內很溫暖,熏香淡淡,讓他睡意更深。但車身颠簸,他睡得很不踏實,迷迷糊糊被震醒很多次。
薛成钰視線看了他很久,最後合上書,聲音清冷,“你靠我肩上吧。”
徐禾剛被震得撞上車邊,痛得眼淚都要出來,聽了他的話,非常不客氣,重重點了點頭。
伴随着薛成钰輕輕淺淺的呼吸,和間或翻頁的聲音,徐禾就這麽睡到了目的地。
車身突然一抖,停了下來。
薛成钰用手指點了下徐禾的頭,“到了。”
徐禾揉着眼睛,“到了?”
薛成钰對他似乎永遠睡不飽這件事已經習慣,起身,掀下簾子,下轎,在外面等着他。
徐禾出了轎子,太陽劈頭蓋臉灑下來,他吓了一跳,他居然困到了正午。
薛成钰今日的穿着和在書院裏的不同。
依舊一襲白衣,但袖口衣襟處一層細細的黑邊,繡金色雲紋,雅致高貴,羊脂玉簪束起如雲黑發,立春光裏,整個人氣質都不一樣。
徐禾道:“我居然睡了那麽久。”
薛成钰,“你也知道。”
這是離京城很遠的一個小院子,年歲古老,柳樹掩映的門匾上,金色的兩個大字,摘星。木門大開,暖風徐徐。
一進園中,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一方水池,水池上面一個偌大的水車,吱嘎轉動,一點一點把水往上引。
徐禾要擡頭才能看得到水車頂,這像是一件完美的木質工藝品,他內心震撼不已,左右四顧沒人,悄悄地站到池邊上,碰了碰水車的基地。堅硬的木,清涼的水,徐禾一瞬間肅然起敬,他轉過頭去問道,“這是什麽地方啊。”
薛成钰皺眉,沒有回答,只是叫他下去。
好吧,徐禾甩了甩手上的水,乖乖站到他身邊,繼續問,“這是哪兒呀。”
“摘星。”
徐禾,“……我當然知道,我是想問問這地方的來歷——诶诶诶诶!”走兩步,徐禾又被放置樹下的一個東西吸引了視線。是一架紡織用的織布機,用完的蟬繭都還堆在旁邊,踏板上積滿了灰。但構造和這個時代的織布機,有些不一樣,至于哪裏不一樣徐禾也說不出來。
他要鑽進去看看,卻被薛成钰扯了回來,他冷聲道,“你能不能安分點。”
徐禾很識趣,收回頭:“好的。”
院子裏有一行竹屋,五六間房全是由竹子編交而成,未靠近,就有一股獨特的清香。
往竹屋走的路上,薛成钰同他解釋道,“摘星園是百年前長樂的機關大師陰虛子的住所,後來被工部拿來,當做制造機械的基地。”
徐禾愣住了,眼珠子瞪得又大又圓,看薛成钰。
薛成钰面無表情,冷淡說,“你應該會喜歡。”
徐禾一時間心情很複雜。
他平日裏做那些東西,很多都是因為太閑,實在找不到事幹。但在薛成钰看來,他是真的很喜歡木械了。
有點感動,徐禾真誠道,“謝謝。”
薛成钰推開門的手一頓,似有若無應了一聲。
推開竹屋的門,徐禾又驚了一下。
這裏面,較窄的木板拼接而成長長的過道,分布兩邊,中間一條細細的間隙,能見潺潺流水在腳下,波光粼粼。這一行竹屋之間,沒有隔牆,全是這樣的設計。朱紅木板上,陳列着各種各樣,或新或舊的機械。
像個展覽會一樣。
水聲風聲,竹香木香。
徐禾走到盡頭,看到一個類似于地震儀的東西後,眼睛都直了,撲了過去,“薛成钰!你看這個!”
我的媽!地震儀!中國古代最傑出的幾大發明之一!
薛成钰望了眼屋外,還是跟了上去。
徐禾覺得自己撿到了寶,他繞着這個巨大的鼎狀東西走啊走,同樣是八個方位,但不是龍吐珠的方式預警,而是伸出了八根煙囪似的東西,正下方是一個插入地上的束起的金棒。煙囪內有一個環片,與金棒縫隙非常小。徐禾拿指甲彈了彈,只需要很小的力度,瞬間整個發出了極清極脆的聲音。
所以,它是靠碰撞出聲提醒。
“???為什麽要那麽麻煩啊??”
古代地震儀的工作主要靠慣性原理。
借助慣性力,撞擊踏板,将甬道打開,任由珠子滾下來。如果像這個一樣,靠出聲提醒,幾次能量消磨,它的檢測效果會低很多。
徐禾想要扒開它的蓋子,看看裏面的構造,但剛一把他的賊手伸上去,就被人喝住了。
一個老人家中氣十足的聲音,從竹屋外傳來,跟鬼哭嚎似的,“放手!不要動我的寶貝!”
徐禾做賊心虛,被抓個正着,低頭摸了摸鼻子,有點不好意思。
一道影子瘋一般地闖進來,是個暴跳如雷的瘦小老頭。
小老頭橫在徐禾面前,張開雙臂護着那個地動儀,兇巴巴吼,“你給我離遠點。”
徐禾讪讪笑,“這不,還沒碰着它麽。”
身後薛成钰皺眉,把他往後拉了點。
小老頭一身黑,頭發亂糟糟,發上、衣服上全是木屑,聽了徐禾的話,又氣得跳腳,“你還想碰了!!”
徐禾被他吓了一跳。
卧槽,老人家,您這都一把年紀了,又蹦又跳得那麽喜慶幹什麽。
雖然有錯在先,但徐禾賊心不死,滿臉渴望道:“你就讓我碰一下吧,我保證不弄壞它,我就看看裏面。”
“去去去,”老頭脾氣倔得跟頭牛一樣,用手把徐禾往外推,“那邊涼快待哪去!”
徐禾抱着一柱子,掙紮着,“別呀!你那東西是用來測地震方向的對不對!”
他把話吼出來,試圖打動這個老頭,“我有辦法改進它!要不要聽聽!”
老頭聽他說出“測地震方向”時,還有些愣,畢竟能說出這東西用處的人,也不多。但聽到徐禾後面的話,他臉一黑,直接把徐禾推出門,“哪來的小屁孩!”不知天高地厚。
薛成钰慢悠悠跟在徐禾後面出來。
老頭明顯認識他,指着徐禾,氣不打一處來:“看好你的這個小壞蛋!”來的什麽狗屁玩意兒!
薛成钰沒忍住,笑了一下,從善如流,“好。”
暴躁老頭砰地一下關上門。
徐禾扼腕,表情非常痛苦。
薛成钰想着,果然,就該給他一個教訓,冷淡道,“現在知道收斂了?”
徐禾表面虛心受教,“知道了,知道了。”
知道個毛線玩意兒!
他今晚爬窗進去,都要把那東西搞明
白!
今日出行的時侯,薛成钰就在馬車上,備了吃食,吃完東西後,徐禾回到那輛紡機旁邊,撿起塊石頭,邊看邊把它的構造畫土地上。
薛成钰則入裏面,不知和誰交談了會兒。
等他出來,徐禾已經研究完紡車,光着腳踏水裏,坐到水車下了。
十歲的男孩手腕和腳腕卻特別小,黑發的衣服襯得皮膚嫩白,他側頭思索着什麽。認真的時候,總喜歡抿着紅唇,微皺鼻子。
日頭漸晚,淡天琉璃。
“徐禾。”
薛成钰喊了一聲,叫徐禾回神,踏着水走過來,木板上坑坑窪窪,他嬌生慣養久了,腳丫子痛得不行,嘶了一口涼氣,連蹦帶跳地跑了過來,“幹嘛?”
薛成钰難得地露出一絲笑意,道,“跟我來。”
往院子裏又多行了幾百來步。
繞過一座很高的山峰後,氣溫變得很低,林間山雲缭繞間,一棟很高的閣樓矗立其中。
九層浮屠塔,滿布爬山虎,從窗戶口探出,纏生牆外。夕陽的最後一抹餘晖,給浮屠塔頂渡上一層薄紅。
塔前,門匾上龍飛鳳舞寫下三個字,摘星閣。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徐禾一靠近,就感受到一陣古樸和涼快。
“哇——”這都是什麽地方啊。
一個黑黢黢的洞,燃着幾盞燈,幽邃清寒,有點詭異。徐禾躍躍欲試地回頭,得到薛成钰的首肯後,大步向前。
繞了三圈後,一扇半掩的木門就在前方。
有光從縫隙裏射出來。
推開門,是星光劈頭蓋臉。
就上來的這一趟功夫,夜色已沉,星星都出來了,浮屠塔頂是懸空,四面八方的窗戶都打開,把星光月光織成線、織成帶。條條澄澈透明,浮于空中。
徐禾擡頭,發現塔裏空空蕩蕩,只有沿着邊緣,貼塔蜿蜒而上的木樓梯,從底到頂。
懸在空中的,是一座奇大無比的船,船帆已經破爛,但上面的桅杆、水桶、甲板,都還在。配置非常齊全,光看着它的模樣,就能想象它乘風破浪在大海的壯闊。
——卧槽!
徐禾:“我我我我,我上去看一下!”
薛成钰就在底部,朝他點頭,“嗯,注意安全。”
媽耶!
今天也太刺激了吧!
木板古舊,踩在上面,會發出吱呀的聲音,徐禾有點怕摔下去,扶着旁邊的塔身,才敢一點一點往上。越靠近,船在視野裏越來越大,而月光如水,落在身上,他伸出手,仿佛真的可以摘到星星。
等真真正正地靠近那艘出海的船,徐禾的臉嚴肅了下來。
就是這艘船,立在這裏,讓他仿佛看到了一個王朝盛世的一角,河清海晏,天下皆臣。星光浩瀚,亦如千萬年的歷史,他的腦海裏史書一頁一頁翻過,刻下了很多人偉岸的身軀,留下了造福千年的遺跡。
他往下看,樓梯一圈又一圈,盤旋至頂,他俯視而下,看到的,是來路漫長,如長河蜿蜒。
坐在樓梯上,出神了會兒,徐禾又慢慢扶着浮屠塔往下走。
走到離地一米處,突然眼前一亮。
他擡頭,發現月亮剛好移到了塔的中央,耀眼奪目。
徐禾欣喜地指着,“薛成钰,你快看!”
薛成钰起先看的是他,随後才擡頭,看上面的月亮。
他微眯眼。
“這也太厲害了吧。”
徐禾驚嘆,他按着浮屠塔的一角,剩下的路也不想走了,手指移開,從樓梯上跳了下來。
夜晚風很大,他跳下來時黑發獵獵,衣衫翻飛。
薛成钰恰回眸,就剛好看他跳下來。
如披星戴月。
星星月亮,都落了下來。
回去的路上,徐禾又想起了那個讓他心肝都在痛的地動儀。他很想翻牆回去,看看究竟,但薛成钰就在旁邊,他也不敢亂動。
只能含恨回到國書院。
但他執着起一件事情,怎麽着都是不會死心的。
徐禾再一次熬夜,翻閱張衡制作地動儀的資料,加上後世人的解讀,修修改改,兩天,畫出了一個簡圖。
其間,他小測的成績出來了,第二十三名,吓到了所有同學。
紛紛議論是不是薛成钰暗中幫了他什麽。
徐禾卷着他的地動儀圖,翻個白眼
。
顧惜歡把掉到地上的下巴接回去,他不負衆望倒數第一,心灰意冷,共生死的好兄弟居然還背着他偷偷熬成了學霸,兩次傷害疊加,重創之下,他已經哭都哭不出來了。
可憐巴巴望着徐禾,欲言又止,一副小媳婦的樣子。
他的好成績傳到了太後那裏,徐禾正琢磨着怎麽把圖送到那個老頭手上,結果監丞過來,告訴他,太後娘娘要見他。
“???”
幹什麽。
徐禾圖都還沒放回去,就一頭霧水的到了靜心殿。宣德太後心情非常不錯,他一進殿,請安都不用了,把他招到身邊,慈眉善目問道:“聽說你考了二十三名。”
徐禾心不在焉,“嗯,是啊。”
宣德太後笑得合不攏嘴,“我就說,把你安排到薛家那孩子身邊準沒錯!”
“……”什麽鬼!為什麽他的成績所有人都覺得跟薛成钰有關。
不過薛成钰真的人特別好,他也不反感。
宣德太後道:“薛家那孩子自幼聰慧,性格比較冷,難以接近。你纏着他問問題時,豁出臉面,也不用害臊。”
徐禾撓頭,“啊?薛成钰,人還挺好的啊。”
宣德太後認認真真看他,只報喜不報憂。越發确定徐禾真的長大了,欣慰道,“你爹回來見你這樣,也會很開心的。”
徐禾想到這個,問,“我爹什麽什麽時候回來啊。”
宣德太後道:“說的是四月初八,不久了。這次大獲全勝,聖上大喜,設宴宮中,邀了文武百官,你們到時候估計也會放假。好好玩。”
徐禾:“好呀。”
這時,屏風後素羽走進來,請安過後,輕聲道,“太後娘娘,皇後來了,就在靜心殿外侯着呢。”
宣德太後聞言,笑道:“傳她進來吧。”
徐禾就坐在太後旁邊的軟榻上,看着成皇後一襲華貴金衣,步伐款款,繞過屏風,輕聲道,“兒媳見過母後。”
宣德太後揮手,叫她起身。成皇後也看到徐禾,勉強擠出一個笑意,道了句,“小禾也在呀”,徐禾乖乖回了她。
他的視線一直在她臉上……成皇後,這是,病了?
她臉色不是很好,厚重的妝容也沒能掩蓋住疲憊。
她坐落後,太後便道,“你今日身子好點了麽?”
成皇後蹙起眉頭,搖搖頭,微有倦意,“不如何,最近還是嘗嘗犯困,也不知是怎麽了。”
宣德太後眼中光一冷,又轉瞬即逝,她端了個盤子給徐禾,笑道:“我叫你過來其實也沒什麽事,這裏還有些你愛的桂花糕,拿出去吃吧。早點休息。”
徐禾很識趣,應該是有些宮闱話題不方便他聽,剛好他也累得慌,很乖巧地接過盤子,然後告退。
拿個盤子多麻煩啊,徐禾邊走邊吃,最後吃的只剩三個,幹脆拿到了手上。
他從靜心殿出來,轉了個彎,看到了一個太監在吩咐另一人做什麽事。
咬着甜甜的糕,徐禾只是掃了一眼,待那個低着頭的少年唯唯諾諾出聲應着時,徐禾咬到一半,愣住了。
這語氣,這聲音。
嘶,不是那個一直被欺負的小可憐麽。
他居然在靜心殿這邊混到了個差事,不錯嘛。
太監交代完後,就一甩拂塵,走了。
徐禾把咬到一半的糕點咽了下去,離不遠處,站在漢白玉階上,眼珠子就看着餘木。
餘木轉過身,也猛得看到了他。
一驚一怔,整個人都呆了,那種惶恐的、自卑的、難過的心情,紛至沓來,複雜至今。他呆呆盯着徐禾月色下精致的臉,心裏唯一想的,就是,不能讓他看到他身上舊的不能再舊的衣服呀。
于是他站立黑暗裏,跟個雕塑一樣,動也不動了。
徐禾也不知道該怎麽打招呼,平心而論他和餘木不熟,也做不出很熱情的樣子。
站在告臺階上,他皺了皺眉想了會兒。
而他這一細微的動作,差點讓少年端着茶托的手一抖。惶恐不安,但他不知道該怎麽開口,他是生氣了麽?
徐禾不明白他杵在黑暗裏幹什麽,以為他瞎到沒看到他?啧,天真。
昨天熬夜畫圖,今天這個時候,他精神有些焉,不想笑,不想說話。
恰好手裏還有兩塊糕點,省了招呼,直接開口,“你要不要吃桂花糕?”
聲音很輕,但落入餘木耳中,像是震耳鐘聲,換他七魂六魄重新歸位,讓他五髒六腑停止顫抖。
這一夜,月色都迷離。
徐禾從臺階上跳了下來,反正也要走這條路回去。
他強忍着哈欠,走到黑暗裏,找不到地方放,幹脆就把糕點放在茶托上,這應
該幹淨。
“給你吃吧,我吃不下了。”
餘木張嘴,想要說些什麽,但喉嚨想被封印,睜着眼睛,在黑暗裏。第一時間的反應,是鼻子酸。
風卷進口腔,帶來桂花糕香。
徐禾很困,“你在靜心殿挺好的,大胖娃,哦不,顧惜歡這次考砸了,自身難保,不會來欺負你的。好好工作。”
瞎寒暄一陣,徐禾揉了揉腮幫子,讓自己清醒,踏着夜風回去。滿腦子床床床。
餘木不說話在他看來很正常,這小屁孩見了他跟老鼠見了貓似的。只是有點不解,好歹救命恩人啊,那麽怕他幹嘛。
他沒走兩步,突然一怔,背後傳開了聲音。
少年就像是鼓足勇氣,豁出全部力量,在他背後喊了一聲,“等等!”
他太過緊張了,聲音發顫,讓徐禾以為他快哭了。
“嗯?”
徐禾回過頭。
那個瘦小的,面黃肌瘦的少年,只是端着盤子,紅着眼,血絲布在隐隐有紫光的眼中,漂亮而驚豔。他就這麽固執地看着他。
估計喊出來勇氣用完了,又吓得說不出話。
這麽怕的呀。
徐禾被他逗樂了,心情樂呵不行。
說不出話沒關系。
“來我教你。”
餘木一愣。
一片濃淡不一的雲遮住了月亮,宮闕拖出長長的影。
徐禾拉長聲音:“謝謝你。”
瞬間,餘木的聲音像是找到了方向,突破封印,很低,但确實存在:“謝謝……您。”低到他以為徐禾會聽不見。
但徐禾聽見了,他笑彎眼。這小屁孩也太好玩了吧。
烏雲又散開。
月色很美。
餘木低頭,一遍一遍輕聲說,“謝謝您,謝謝您……”
即便他要感謝的對象,身影已經消失在天的盡頭。
他爹的凱旋是長樂一大盛世。
還沒到呢,這幾日就已經開始布置起了宮中。
在無所事事的幾日裏,徐禾通過薛成钰,把這張圖送到了那個老頭手裏。
而他也沒等幾日,那個老頭就進宮來找他了。
堵上門來,氣喘籲籲,“小娃,那個圖是你自己畫的?!!”眼珠子瞪大,像是天塌了一樣。
徐禾也沒好意思認,只道:“……不,這是我偶然從一個乞丐那裏得來的。”
老頭撲上來,一把握住他的手,眼神放光,“誰!那個乞丐是誰!帶我去找他!”
死心吧,你這輩子都找不到他了。
徐禾撓撓頭,“啊?他去哪兒了我也不知道,我就是看你那東西和這個很像,那天才那麽大興趣的。”
他明知故問,“怎麽了,很厲害麽?”
誇我!!!
老頭突然放聲大笑三聲,聲音洪亮到不像是這個年紀能發出來的,他狠狠地拍了一下徐禾的肩:“厲害!厲害!何止是厲害啊!徐禾是吧!徐峥真是生了個好兒子!”
“沒有沒有。”也就一般般小意思了。
徐禾裝模作樣笑着搖頭。
呵,那天還是小壞蛋,現在就是小友了?
老頭興奮夠了,低下頭,突然深深看了他一眼。
看得徐禾一愣。
蒼老瘋癫背後的睿智如電。那一眼,叫徐禾以為他看透了所有。
有圖在手,但真實的地動儀還沒做出來,老頭就是過來像徐禾求個消息的。問了之後,又樂颠颠,瘋一樣跑了回去。
搞得徐禾很憤怒:“你就誇三個厲害?!!媽蛋!我熬了兩天的夜啊!!”
不過,那個老頭到底是誰啊,瘋瘋癫癫的。
這個問題,一直到他爹回來的那一天,他還是沒得到答案。
因為總是忘記問。
鎮國大将軍回京,聖上大喜,設宴禦花園,群邀滿朝文武。華燈初上,自宮門外一輛又一輛香車,便依次入內。
徐禾以及一衆國書院學子,坐在禦花園一座高大假山頂建的亭子裏,圍成兩桌。
徐禾旁邊就是薛成钰,但現在他不在場,下去見薛丞相了。
徐禾自己給自己剝花生吃,說實話,他現在也有點期待。畢竟真的很久沒見他爹了,還是很想念的。
衆人交談時,徐禾還得到一個消息,蘇雙戌還是從監獄裏被放了出來,懲罰減輕,把他放到了偏遠的北方,五年後方可回京。原因是蘇佩玉跪在靜心殿前,活生生跪暈了過去,皇帝心疼得不行,而且蘇尚書三拜丞相府,也讓薛丞相軟了态度。這事就那麽順理推章定了下來。
徐禾想到昭敏的話。
果然……蘇佩玉壓根就沒想打動太後,她自始至終,目的還是皇上。
書生學子聚在一堂,總會玩點風雅的游戲,上次流觞曲水,這回他們又玩起了行酒令。
徐禾上次那首春日宴已經被他們玩成了梗,骰子數字對上他,起哄都是,“喲,你今日是要來首日日長相見了麽?”
“……”見你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