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蓮花

這個金發碧眼的小男孩給了他啓迪,徐禾回去之後,有了做一艘船的想法。

在起稿的時候,徐禾不由想起了四年前那輛因為驅動問題,被他忍痛丢棄的“陸上泰坦尼克”。

現在想起來還是一陣心疼。

“做不來陸上的泰坦尼克,做個真正的海上泰坦尼克總可以吧。”

于是徐禾又忙了起來。

他忙的時候,經常會忘記吃飯,國書院又沒有丫鬟、小厮侍奉提醒。所以餓個一天一夜是常事。

大概也是他這極其不健康的作息。

薛成钰即便去了翰林院依舊不放心,百忙之中都會回來看一下。

然後一回來,就剛好逮到他在熬夜。

薛成钰被他這每一次都虛心受教、然後死不悔改的性子給氣笑了,不由分說,從後面抽過了徐禾的筆。

徐禾正卡在船舵的設計上,絞盡腦汁,咬在嘴裏的筆突然就被拿走。思緒中斷。一愣,回頭想看看是哪個不長眼的,還沒來得及發火,對上薛成钰冷冰冰的眼眸,那火就瀉下去了。

薛成钰道:“用膳了沒?”

徐禾:“……還沒。”

薛成钰笑了一下,笑意淬了雪般,徐禾不由往後躲了躲。

薛成钰很快就不笑了,把筆收入袖中,冷漠不容拒絕道:“出來,跟我去吃飯。”

徐禾只能乖乖地:“……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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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聞到飯菜的香,徐禾的肚子就叫了起來,瞬間就餓得受不了了。拿着筷子,在薛成钰面前也不顧形象,狼吞虎咽。

薛成钰最近事很多,連在守着徐禾吃飯時,都低頭,拿着筆在折子上圈改修注。

吃飽喝足後,徐禾舒坦了。

但薛成钰心裏蘊着的火還沒散,修長的手握着筆,在紙上每一畫都淩厲,頭也沒擡,冷不丁問了句:“多少次了?”

熬夜、通宵、不吃飯……四年裏都數不清多少次了。

徐禾掰着手指算了一下,突然有一種迷之感慨,他沒有英年早逝的最關鍵原因,大概就是薛成钰吧。感慨過後,生出愧疚,悻悻低頭:“薛哥,我錯了,我再也不敢了。”

再也不敢了。

薛成钰垂眸笑了一下,這話他四年都不知聽多少遍了。小騙子。

最後一筆朱紅落下,劃掉一人的名字。薛成钰擡頭,看徐禾,冷漠道:“我再發現一次,你就別想去錦州了。”

徐禾正舉這個被子喝水解渴呢,聽了薛成钰這話,差點嗆到,但他堅強地咽了下去。

稍微想了一想,他爹娘甚至皇上太後,信薛成钰都勝過信他,關于他的很多事,都不會直接問他,而是從薛成钰這裏了解。

——哇靠,這麽一想,好像真的有道理。

徐禾成功被威脅到了,臉色扭曲了一下,然後非常誠心誠意的:“別別別,這次是真的了,我發誓。”

這次是真的,再也不熬夜了。

然後一張他本來只用花兩天的圖,因為規律的作息,硬生生搞了四天才完成。

完成後,徐禾把這近一米的圖紙卷了起來,拿在手上,請了個假,溜出皇宮,到了工部。

他最近經常到的不是工部本部,而是城郊外,隸屬工部的一個試煉場地,畢竟他的玻璃就是在這邊煉制的。

從馬車上下來,徐禾直奔天璇那裏,一進門,話都還沒好好說,沖過去,把紙鋪開在桌子上,斬釘截鐵:“我要做艘船。”

天璇差點沒被臭小子吓死,再低頭一看,那紙上複雜無比一看就工程龐大的船。天璇:“……我說,你小子就不能踏實一點,實際一點?”

徐禾不滿道:“怎麽不踏實了,你做不出來就否定它的實際性!”

天璇壓根就打算和這臭小子理論,多說一點就能被氣出病來。

他接過徐禾的圖紙:“行行行,先放着,先放着,十年之內我給你做出來。”

徐禾笑了起來:“說好的啊。”

之後,天璇便帶他去看現在已經制造出來的玻璃。熔制、成形、退火之後,就擺放在山洞裏。初代制造的玻璃還不是很純粹,慘雜了很多雜質。但摸上去,差不多初成樣。三口燒瓶,燒杯,分液漏鬥,蒸餾管,一些常見的他畫出來的玻璃儀器,都做了出來擺在一起。

天璇道:“這些東西,都弄出來了,然後呢。”

徐禾往前走了幾步,“然後拼好,就行了啊。”

一衆山洞裏提煉玻璃液的人都睜大眼在旁邊圍觀。

還有工部初來乍到的一些郎中,拿着紙筆,又驚豔又震撼,看着那個漂亮得不似凡人的少年将幾個儀器搭建在一起,做成了一個很簡單的裝置。

徐禾簡單介紹了一下一些玻璃儀器的使用。旁聽的工部郎中們一字不漏的記載了下來,畢竟不是什麽很複雜的內容,所以花費的時間也不多。

做這個的初衷,是為了藥物的提純,不過想一想,其實分離提純在很多方面都有用,工業也罷,藥物也罷。扯開這些,玻璃的用處也不小。

這麽一想,徐禾可把自己得意壞了。

天璇悶頭走路半天後,有點驚訝地問了句:“你小子,到底是個什麽怪物。”

徐禾沉思了會兒,糾正說:“不是怪物,是天才。”

天璇:“……”

徐禾笑嘻嘻,左顧右看,少年容色絕倫,張揚耀眼。

旁邊來來往往的工部官員,都緊張地低頭,不敢直視他的視線。

看了一圈後,沒看到那位腦子灌二氧化矽的張大人,徐禾有點稀奇:“張大人呢?”

天璇道:“被下放了。”他沒見過那麽事多、話也多的新人,嫌煩,幹脆把他趕出了京。

“不錯啊,”徐禾佩服天璇老頭這利落的性子,“看來工部還有救。”

天璇:“……”什麽有救沒救,呸呸呸。他算是知道為什麽這小子在工部有人崇拜得要死又有人恨得要死了。為了打擊徐禾,天璇涼飕飕道:“你知道我每天會收到多少罵你的折子麽。”他把手擡了擡,比了個高度:“那麽多,你就不能反省一下自己。”

反省一下自己?反省什麽。

徐禾今天心情非常好,摸着下巴,故作高深想了想,得出結論:“大概……我就是一個不讨人喜歡的聰明男孩吧。”

“……”天璇。

天璇氣鼓鼓回房間,留下他一個人在工部亂逛。

徐禾攤手,這老頭真是開不起玩笑。

在他準備離開時,一只木制的竹蜻蜓從後撞到了他。

嗯?

徐禾轉頭,低頭看到竹蜻蜓掉在了草地上,蹲下去把它撿了起來。

還蹲在地上呢,擡頭,就看到一群十一二歲的小小少年趕過來,正在不遠處 ,緊張兮兮地看着他。

微一愣後,徐禾笑了,把竹蜻蜓舉起,對最前面那個藍色錦衣的小孩道:“這是你的?”

少年一襲黑衣,唇色如染花汁,紅得驚心動魄,木簪绾起的黑發流落,沾上草地。他拿着竹蜻蜓的手,往前舉,手腕很細、皮膚很白。

黑色、白色,對比鮮明,而他笑起來時,在淨水流淵般的眼中,這一片的風煙,都仿佛成風月。

藍色錦衣的小孩看呆了,支支吾吾說不出話來了。

他不敢去應,手掌緊張得出汗,不顧周圍所有人的呼喊、不顧那人詫異的目光,轉身就跑開了。

在跑的過程中。

他心髒都要跳出來。

他想,他是認識他的。

他爹是如今的工部侍郎。他常在這一片玩耍,也知道他爹以及很多叔叔經常被一人氣得跳腳。

每天行走時,總要把那人拿出來說一頓——諸如不知天高地厚、黃毛小子等。

但是,說歸說,卻從來沒有流露出一份厭惡或者嫌棄。

時間久了,他越發好奇,那個人是誰。

這種好奇在那一刻,他爹目光深深凝視他,嘆息說:“你要是有那小子一半聰明,該多好啊。”時,達到了頂點。

他不服。

這種不服藏在心裏漫長的歲月。

這一天終于見到了。

那個在工部早就光芒大綻、萬人矚目的少年,他甚至不需要在才華上壓制他,僅僅只是一個笑。那種經年累月的好勝心、不服心……就消散了。

而不讨人喜歡的聰明男孩,今天也在為如何順利穿上女裝而煩惱着。

月底快到了,十七這一天,他約好了和不知再見一面,地點就定在大昭寺。大清早出發,立在竹筏上,寒風凜冽,穿進袖子裏,徐禾凍得打了個哆嗦。大昭寺遠看還是覆着一層銀色,初春雪未化,行于山間同樣,他要時刻注意腳下,才能不踩到積雪。

到約定好的禪房內,不知正拿着個本子,拿着筆在寫什麽。

徐禾坐他旁邊,稍微一看,抽了抽唇角,媽的,這和尚在記賬呢。

算清了這個月的錢後,不知心滿意足合上賬本,轉頭就看到徐禾,吓了一跳:“你什麽時候來的。”

徐禾懶得跟他廢話:“早來了,說吧,你想到方法了沒。”

不知回憶到徐禾的要求,就是欲言又止,為了顧及徐禾的自尊心,他換了個問法:“你那要求,當真是有點……與衆不同,我有兩個注意,都說給你聽聽吧。”

徐禾說:“……你廢話怎麽那麽多,我不是教過你高僧不能話多的。”

不知:……

他的好心真是喂了狗。

不知端正了身體,聖潔出塵的氣質一秒即來,他道:“你覺得今生前世這個說法怎麽樣。”

徐禾:“……不怎麽——”

不知打斷:“你急什麽,我還沒說完呢,”他想了想,加了句:“我跟別人說話都是一句千金來算的,你還亂插嘴。”

徐禾:“哦。”……這什麽世道,就這話痨死和尚還一句千金。那些人是耳朵被開過光麽。

不知繼續:“我就說你上輩子就是個女的,投錯了身份才變男兒,而且孟婆湯也沒喝幹淨,到了十五歲,上一世的記憶就開始蘇醒,必須穿女裝一年,超度上一世的怨念,才可平安渡過。如何?”

“……”如何你妹哦。徐禾很氣,感覺被這和尚擺了一道,随手抄起旁邊的一本書,冷靜說:“你在亂扯,信不信我打爆你狗頭。”

不知想了想,往後縮了縮,卻也不怕,關注點比較怪:“為什麽是狗頭啊。就不能是智慧的聖僧頭麽。”

“……”高僧。牛批。惹不起。

徐禾沒脾氣了,把書放下,說:“我要聽下一個。”

畢竟這是個金主,不知轉了轉眼珠子,慢慢說:“其實和上一個也差不多,也是避災之說,省了那些麻煩的,你只要出點事就好了。跳個樓,出個血,中個毒的。”

“打住,我選擇跳水。”

避災之說一提到,徐禾心裏便大概有了算計。皇宮禦花園那邊有個池子,不是很深,剛好到現在他脖子這裏,倒是可以利用一下。

女裝之事倒是也可以解決了。

徐禾也放下心來。

這個禪房就是四年前他住在大昭寺的地方,從窗外望過去,還能看到當初那個狗洞。

徐禾回想一下那一晚眼淚鼻涕流一臉拔着他的腿求救的小和尚,再看看現在面前這個衣服白得跟雪一樣一塵不染的僧人,心裏情感有點複雜。

不知也順着他的目光看到那個狗洞,他不以為恥,還笑了起來。然後見四周沒人,悄咪咪地跟徐禾道:“我給你看個東西。”

徐禾:“……什麽?”

不知眉開眼笑,得意洋洋地跟徐禾攤開左手。

上面栩栩如生一朵白色蓮花,輪廓沿着掌紋延展,花瓣隐有一層銀色的流光。盛放于掌心,

神秘而神聖。

不知不要臉道:“真的要感謝你那晚了,讓我認清了自己的身份,大概我真是佛陀轉世吧。寺廟裏的佛像,無不是右手下垂,左手掌心托蓮花,寓意就是接引人往生極樂世界。你看,我也有。”

他喜滋滋地把左手在徐禾面前擺了擺。

徐禾:“……誰畫的,還挺逼真嘛。”

不知更得意了:“那可不,我自己——”

意識到什麽,他住嘴,沉默了一會兒,把左手收起來,道:“呵,什麽誰畫的,這是我天生的。”俗人!

得了吧,你自己剛剛都差點承認了。徐禾翻個白眼,不過那蓮花邊緣的顏色倒真的是好看,銀色的,還有光,徐禾道:“你這銀色的怎麽來的。”

不知摸摸鼻子,道:“我怎麽知道,大概就是佛的聖光吧。”

這和尚能不能要點臉。

徐禾:“兄弟,我現在還沒想要外婆壽宴那天要送什麽,我覺你這東西挺好的。”

不知死憋着,就是篤定了這蓮花他出生就有。不僅如此,還眼一亮,非常不要臉地自薦:“送太後什麽還不簡單麽,送我呀。”

徐禾差點一口水噴出來,“你——”

不知道:“請我去給她卦上一卦福如東海,就是你最大的孝義了。”

徐禾真想把旁邊的茶澆到不知頭上,讓他更涼快點,有點自知之明,皮笑肉不笑:“不了,不知大師客氣了。”

扯了那麽多後,徐禾也要趕着回去,不知也要走,把賬本藏進袖子裏,站起來又是光風霁月、慈悲聖潔。出了門後,基本上兩人都沒說話,徐禾懶得說,不知為了維持高僧形象,自然沉默寡言。而過大昭寺的另一扇牆門,徐禾一怔,看到了熟人。

三公主步疏月,正在一群丫鬟簇擁下慢慢走來,臉色不是很好,眉頭緊皺着,妝容素雅壓不住憂色。她也看到徐禾,停下腳步,驚訝:“小禾怎麽也在這裏。”

徐禾笑了下,就說自己是來玩的。

步疏月已經很疲憊了,對此事似乎也沒有過多再問。目光一轉,看到旁邊一直含笑靜立的俊逸僧人時,一愣,随後問道:“你、你可是不知大師?”

不知也回望她,春山初雪裏,眼眸沉靜含笑,道:“三公主麽?”

徐禾真想扯着他三表姐的袖子就走,但又不能太直接拆這和尚的臺,憋得無語。

步疏月呆了呆,欲言又止,但心中的憂愁和焦躁戰勝了懷疑,問道:“不知大師能否給我算一卦。”

不知只笑了一下道:“給你,還是給你在意的人呢?”

三公主更震驚了,這下子,心底的疑問一下子煙消雲散。

她急紅了眼,差點就要跪下,她道:“給我在意的人算一卦吧。”

徐禾看步疏月的表情,也一愣,能讓她這般失态的人不多。這是怎麽一回事。

不知認真看步疏月很久,久到牆角枝頭雪滴到地上,清脆的滴答聲後。

他聲音看似含笑慈悲,卻淡漠:“三公主,不吉,這一卦不吉。”

“……”

難得的,步疏月卻也只是苦笑了一下,什麽糾纏都沒有,在丫鬟的攙扶下謝過後,紅着眼與徐禾道了幾句話,便走了。

徐禾本想安慰幾句或者詢問幾句,但步疏月沒給她計劃。知道步疏月走後,徐禾愣半天,都沒回過神。

不知發出感嘆:“三公主真好看。”

徐禾回神,無法理解,又有點難以置信,瞪不知:“卧槽,你瞎扯都不能瞎扯點吉利的?”

不知一見沒人,又恢複原樣,背也不直了:“你懂個屁,我們出家人不打诳語。”

徐禾:“……滾你的。”

不知突然又說:“你們皇家的人都那麽小氣麽,問了我後面都不給我點報酬。”

徐禾:“……沒把你抓起來打一頓算好的了。”步疏月在意的人,身份不可能低,都不知道誰給他的膽子那麽扯。

至于那個人是誰,徐禾心裏有個想法,但也不知道會不會是。

不知和徐禾一起上了一艘船。

天碧水清,細碎的梨花伴着微雪卷過湖面。

徐禾心裏想了些事,坐在船上邊就沒說話。

不知一直看着他左手掌心,越看越滿意,眼看艄公離得比較遠,悄咪咪湊過去問徐禾道:“你說我這蓮花要怎麽公之于衆。”

徐禾:“哈?”

不知難得有點不好意思:“就是讓別人知道,我握蓮出生。”

徐禾指了指碧綠湖水:“你去洗洗,用力擦擦,它還沒褪色我就告訴你,”

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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