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回家

老鸨把這棘手貨給賣了出去,心裏別提多開心了,走路都一扭一扭,就差哼出個小調來。她高舉着燈,在前面等着。徐禾本來也想走的,但他稍一離開,就聽到的很輕微的嗚咽聲,從男孩所呆的方向傳來。

隐隐約約血腥味參雜着蟲子腐爛的味道,在和陰冷潮濕的船底,叫人作嘔。

微有刺鼻。

停下腳步,徐禾想了想,還是道:“你先走吧,我留下來還有些話問他。”

老鸨心情好,徐禾想在這裏待到天荒地老她都不介意。抛個媚眼,笑呵呵:“好嘞,公子你想呆多久就呆多久。”

直到她扭動着腰肢離開這裏,最後一點光随着木門合上的聲音,隐去。

徐禾擡手,取下了一盞挂在牆壁上燭燈,照亮眼前一寸三尺之地,上面全是稚嫩的筆跡,一艘一艘航船,整整齊齊,軟帆揚起,仿若在陽光下乘風破浪。

帶着小男孩深藏心中的思念,和對遠方、對故鄉近乎絕望的癡狂。

獨自漂泊在異鄉,還被賣到這麽一個地方,發色不同,言語不同,備受欺淩,卻無人可訴。

徐禾嘆口氣,這小屁孩也真是運氣衰得不行。

金發小男孩像見不得光的小動物,在燭光逼近的時候,磨牙,發出了局促地吼叫聲,天藍色的眸子裏蘊了血,帶着同歸于盡的狠厲。

“……”徐禾都不敢靠近了,媽蛋,要是突然被咬一口,他找誰評理去。

于是就立在一米之外,靜靜看着。對于暴躁期的小屁孩,還是外國小屁孩,徐禾也不知道該怎麽說話,但初看到這個小男孩的一刻,他心裏也是很難過的。

可能也有點感同身受吧。

但他比這個小屁孩幸運太多了。

徐禾不知道小男孩說的是不是英語,但是就中文而言,這個時代的發音和現代都有很大區別,別提英語了,而且早期英語發展到現代估計也面目全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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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就算是面目全非,一些很基本的發音,應該也沒怎麽變吧。

于是徐禾深思熟慮後,舉着燭燈,在靜夜流月裏,怪腔怪調說了句 :“……hello?”

然後沉默。

死一般的沉默。

氣氛很尴尬,角落裏的小男孩依舊全身警覺,天藍的眼眸子惡狠狠戒備着他。

“……”

所以古英語裏是沒有hello的?

心好累,或許更幹脆點,這小屁孩說的不是英語也說不定啊。

呵,覺得有點丢面子的徐禾,非要跟這個語言溝通問題犟下去了。

他從自己袖子裏抽出來本來用于記載船身數據的紙和筆,蹲下身,把燈放在和他金發小男孩的中間。

——實在不行就每種古語言都試一遍啊,反正他有系統給的外挂,在腦海裏找找就行了。

徐禾抽出筆的第一刻,小男孩整個人戒備顫抖起來,藏在金發下的藍色眼眸寫滿狠厲,傷痕累累的手指緊緊握着手裏的石頭。

寫什麽呢?

徐禾把自己帶入了一下,如果自己出海,獨自漂泊到異鄉。也落入這樣的困境,他最想聽到的、看到的,也僅僅是故鄉的語調,故鄉的文字。

內容反而成了其次。

那就問問他來自哪裏吧。

徐禾在腦海裏搜索了,你來自哪裏,古代各種語言的表達方式。

拿着鉛筆,在紙上,慢慢寫了起來,就跟畫鬼畫符一樣,扭曲在一起。

密密麻麻鋪成紙上,月亮如水,白的紙、黑的字,分分明明,一行一行,一列一列。

是來自一個世界的。

隔了海域、隔了空間的問候。

當寫到一行字時,徐禾明顯感覺到了男孩的震驚。

咚,甚至一直握在他手裏的石頭都滾了下來,滾到了徐禾腳下。

徐禾停下筆,古意大利語。

明白語言後,什麽就好說了,他将紙翻頁,在另一面,直接在腦子裏翻譯,寫下:“你還好麽?”

然後借着燭火,把它舉到了男孩面前。

可以說是非常友好熱情了。

這一刻男孩終于不像困獸般抗拒,任由燈火照亮了身體,如水的微卷金發披在身後,皮膚奶白。他擡起頭,眼眸藍若天空,瞳孔放大,呆呆看着徐禾。

徐禾心裏想,這真是個漂亮的小孩,即便在這樣肮髒潮濕的地下,都讓人感覺到說不出的明媚。

徐禾收回紙打算再繼續寫些什麽,但他抽回的一剎那,那小男孩突然就很快地伸出手來,手指拉着那張紙的一端,死都不肯放開。

幹嘛。

徐禾一愣,再次擡頭,卻被吓了一跳。

媽耶,這小屁孩哭了。

他哭也哭得很小聲,潔白跟米粒般的牙齒咬着唇,微卷的金色頭發都糊在臉上,鼻子紅紅的,藍色的眼眸裏淚水溢滿,不斷順着臉頰流下。

壓抑無聲,那目光,卻把徐禾硬生生看得有點難過起來。

松開手,将那張紙給了小男孩。

淚水打濕了紙,暈開字跡,小男孩把那張紙抱進懷裏,發出嗚咽聲來,綿長而絕望。

徐禾一時百感交加。

半蹲在地上,想說你別哭了,但這小屁孩又聽不懂。

他突然想起自己好像有把魔方帶在身上的習慣。從袖子裏找了找,找到了四年下來不知道被重新上了多少次色的魔方。

也不知道小孩子對玩具感不感興趣。

“喏。”兄弟你玩這個吧,把紙還給我,我還要寫字呢。

哭得眼睛紅腫的小男孩擡起頭來,他已經默認了徐禾的接近,但身體還是很抗拒的。

五顏六色的魔方在少年潔白的掌心。

男孩攥緊手裏的紙張,哭過之後,表情也慢慢冷淡下來,還是那樣孤僻冷漠不近人情。他吸了吸鼻子,從徐禾手裏拿過魔方,但紙也沒還給他。

“……”算了。

他想着這小孩子估計被關在了這裏也有幾天了,地上還有一碗已經發馊的飯,再餓下去,人都快沒了。

“我帶你吃點東西吧。”他說出來後,又用鉛筆在地上寫了下來,寫給他看。

月光從甲板縫隙間疏疏落下,金發小男孩低着頭,嫩白的手指把玩着魔方,視線初一停留在那行字上時,手指停下,但又沒理,繼續轉動着魔方。其實他也不知道要怎麽玩。

“你去麽?”又寫了很多個去吧去吧去吧。

但是小屁孩孤僻自閉得驚人,硬是沒理。

他不餓,徐禾都有些餓了。他想了想,幹脆伸手去搶魔方,“你先出去吃點東西,我再給你玩。”

而他出手的這一刻,像是觸到了男孩最驚恐的點。他發出一聲大叫,然後抱着魔方轉過頭去。

徐禾不信他制不住一個小屁孩,伸手就要去那邊搶,然後被男孩一口咬在手背上。

我操。

痛痛痛。

——媽個叽!

徐禾趕緊收回來,他站起身,手上一個紅色的牙印子,差點見血,很猙獰。

反正痛得他眼淚都快出來。

這小屁孩屬狗的麽。

心真累。算了,反正他能做的也差不多都做了。再餓一會兒也不會死。

“成吧,那我先走了。”

他舉着燈,轉身就要離開。

算着時間,現在可能船內還歌舞升平,他去二樓顧惜歡那裏蹭點東西吃吧,沒吃飯就出來,也真的夠餓的。

一手摸索着被小孩咬到的地方,徐禾後悔死了,這小子戒備心那麽強他幹嘛非要以身試險啊。

到時候直接給艘船送他回家不就得了。

他還沒走幾步,後面就傳來很大的動靜聲。

似乎是沒想到他就這麽走了,金色的小男孩臉上全是惶恐和錯愕,猶如看着荒海裏唯一的船只遠去,落下冷冷月光。

徐禾往樓梯上走,黑衣少年的手腕潔白,燈火下鍍上一層粉。從某個角度,小男孩能看到徐禾的側臉,流光映過長長的睫毛和紅色的唇,漂亮的,像故鄉開在田野裏的花。

那張紙緊緊握在手裏,成了心中所有流落異地對未知惶恐的寄存點。

而随着徐禾的離去,這種對未知的恐懼達到極點——他的眼睛泛起了淚光。

徐禾踏上第一階臺階。

背後突然傳出男孩的聲音,喊了句什麽,帶着哭腔。緊接着咚咚咚,腳步聲踏在甲板上,男孩急促地跑了過來。

長夜清風,什麽東西撞擊背後。

徐禾的腰被一雙手緊緊抱住,很用力,像抓住最後一根稻草。

他一愣。

男孩把臉貼在他的背上,靜默無聲,随之而來的。

是淚水滲透衣襟的溫熱,炙燙皮膚。

有那麽一刻,徐禾感覺靈魂都被他的悲傷燙傷。

他嘆了口氣,手裏的燈盞挂到了旁邊的牆壁上。

然後轉過身,低頭看着如今只到他腰間的金發小男孩。看他發頂的小窩,突然覺得這小子也有點可愛。

徐禾慢慢蹲下身,與小男孩平視。

小男孩咬住唇,鼻子一抽一抽,那種強加在自己身上的刺猬似的冷漠孤僻瓦解,露出了最本來的驚慌失措和難過,他也看着徐禾,眼淚吧嗒吧嗒一直流,想用手去擦,但緊緊抓着徐禾衣袖卻又不敢放開。如果他走了,那這個地方,他最後一點熟悉都沒了。

徐禾笑了一下。

心裏想這小子哭得真難看。

但他還是什麽都沒說,慢慢牽起他的手,沒必要說什麽,反正他有聽不懂。

帶着他往船艙外面走,月光星光燈光劈頭蓋臉照下來的的一刻,一直在黑暗裏不見光的小男孩下意識用手擋住了眼睛。

徐禾牽着他,從外面的一個小樓梯,上了二樓。雖然第一次來,但他還是輕車熟路地找到了顧惜歡所在的房間。

推開門,顧惜歡正興致缺缺看着下面的歌舞,被驚動,轉過頭來,看到徐禾後,眼裏一亮,而後在看到那個金發碧眼的小孩,光淡了,顧惜歡下巴都要掉下來:“徐禾,你你你你你你——”

徐禾打斷他:“你別亂想,這小子就是這艘船的設計人。”

顧惜歡把嘴裏“你好這口”給咽了回去,莫名的舒了口氣,低頭看那金發的小男孩。但這小男孩怕生又怕光,明明才哭過,卻冷着臉,孤僻地看着旁邊,死都不肯看他。

顧惜歡道:“……所以你帶他過來幹什麽。”

徐禾餓死了,先坐了下來,拿了點水果吃,順帶給小男孩捎去一點糕點。小男孩慢慢接過,點頭細細啃咬。

邊吃徐禾邊道:“他是遇了海難,才被弄到這裏的,我尋思着,找搜最近要出海的船,看看能不能把他送回去。”

顧惜歡一頭霧水:“可你又不知道他家在哪?”

徐禾撓撓頭:“也是哦……到時候拿張地圖問問他吧。”這小子看起來還蠻聰明的,應該也記得大概的方向。

顧惜歡對徐禾這種善心很不能理解,思來想去,只能這樣表達:“你怎麽老那麽多事啊。”

“……”什麽屁話,徐禾回頭,看着正伸出舌頭舔手指上的糕點沫的小男孩,又轉過來,慢慢道:“可能,這小孩子上輩子積福太多,所以這次能遇到我吧。”

“……”顧惜歡。

歌舞結束後,顧惜歡非常幹脆地關上了窗戶,不讓徐禾看。

外面一聲高過一聲的起哄聲響起,混合老鸨尖尖細細的笑聲,不用想也知道是什麽了。

徐禾有點無語,懶得揭穿他。

他扯過小男孩,重新取了張紙,将自己的意思寫的清清楚楚。要他乖乖呆在翠煙閣裏,過些日子,他會派人來接他,送他回家。

回家。

小男孩擡起頭來,天藍色的瞳孔裏燭光微動,又快速低下了頭。手指戳進軟軟的糕點裏,鼻子又有些哽咽。

等到船艙下聲音都小了,賓客漸漸離席,徐禾才打算離開。他好說歹說,才把這個一直扯着他衣袖不肯放開的小男孩說服,“你呆在這裏,到時候我來接你。”他現在就在皇宮內,又不能帶書童小厮,照顧不了他。而将軍府離這也遠了好幾條街,不好送過去。

他解完這事後,有點累。站在甲板上,護城河的風微涼,勾起了很多細膩得他平時不怎麽察覺的情緒。

想了想,徐禾又拿出了他的鉛筆,從紙上寫了一句“此心安處是吾鄉”,遞給小男孩。

這句話他翻譯成了古意大利語。

也算是一個美好的祝福吧。

兩岸的燈火到深夜才真正點滿。

金發的小男孩愣愣看着紙上的字,然後把頭仰的很高。

恰徐禾低下頭,微笑。

一半燈光,投下陰影。

青色的光多了分冷峻,但化在少年的笑容裏,一切又變得溫柔。

“走了。”

顧惜歡在船下催。

徐禾應了聲,掙開這個小孩的手,往下走。

莺莺燕燕的軟語伴着夜風。

顧惜歡笑着,一指長街,意味深長:“有沒有興趣?”

長街上高閣,倩女依樓,眉眼盈盈,笑渦紅透。

徐禾也笑了一聲,“滾你的。”

正鮮衣怒馬,少年風流。

畫樓聽金縷,燈下觀美人。

而身後。

金發的男孩握住手中的紙。

他不懂那種失落從何而來,但回家的承諾,卻讓他在這個什麽都陌生的地方,感受到了唯一一絲溫暖。

他想,他真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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