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上妝
水很冷,凍得徐禾渾身顫抖,臉色慘白,他感覺從水裏這麽游一遭,他都不用裝病了,估計回去就得發燒。
這一次的感覺和上回落水又不一樣,這一次,離奇的,他真有種靈魂快出竅的感覺。
長公主眼眶通紅,過來将他抱在懷裏。
這時禦醫趕了過來,一診他脈相,臉色煞白。
耳邊不停有人在說話,還有人在哭,徐禾煩得慌,幹脆把頭扭了過去。
最後徐禾是被一個宮女抱去房間的,禦醫們緊跟其後。
而太後正在宮女的安撫下,閉眼平靜氣息。
長公主則站起身來,稍微整理儀容,轉過身,語氣還有些顫抖,對不知說:“大師,能否借一步說話。”
冤孽。她那時慌了神,焦急又恐懼地趕過來,靠近之後,聽得清清楚楚便是這二字。腦海中瞬間便想起了那一日山寺清松冷,沿覆雪長階一步一步而下的僧人,含着笑意對她兒說:“我下山尋你來。”
長公主咬唇,忍住哽咽:“大師,小禾他……”
冤孽,冤孽……
不知垂眸,他伸出左手,攤開于月色之下,上面的雪白蓮花栩栩如生、邊緣銀光絢爛。
沾了水跡,映了波光,和他渾身疏遠通透的氣質相融,便真的如神佛臨世、遙不可及。
長公主唇齒顫抖,整顆心都提了起來。
旁邊大多是女眷,也都面露驚色,知曉這是早已聞名京城的不知大師後,這份驚色便又摻了些敬畏。
不知的表情在假山的陰影裏,無法猜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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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久,只聽他輕聲說:“殿下,請随我來。”
徐禾沒預料錯,這一回落水,他又感冒了。
夜間發了場燒,好在有一群人圍着他精心照料,也不是非常難受。
渾渾噩噩醒過來,是早上。
他動了動手,發現自己的手被長公主緊緊握着,他喉嚨有點幹,暈乎乎喊了聲:“娘?”
長公主正凝視着空中某一處出神,被他的聲音喚醒。她這幾夜想了很多事,睡也沒睡好,整個人都很疲倦,但偏過頭對上徐禾清潤目光的那一刻,內心忽又泛起無限的柔軟和澀意。
見她這般神情,徐禾心裏一驚,愧疚感便油然而生。
長公主抿唇,露出一個有點蒼白的笑,她伸出手揉了揉徐禾的頭發:“好點了麽?”
徐禾身體虛,心更虛:“嗯好多了,已經沒事了。”
長公主的手指輕輕滑下他的頭發,想到那日不知跟她說的話。
心一酸,差點又要落下淚來。
她的小兒子,這麽多年聰明通惠、積德行善,為何要面臨這種事。
徐禾心裏超級難受,伸出去幫他娘擦拭眼角的淚。但還是狠下心,裝作有點害怕又有點疑惑的樣子,軟聲問:“娘,我是出了什麽事對麽……我記得我那日清醒時還在水邊的,一下子感覺神志恍惚,等醒來時,人已經在水中了。”
聽他語氣裏的惶恐,長公主的眼淚沒忍住,落下來。滴在徐禾指尖,滾燙。
她別過頭,收拾好心情後,又轉回來,握着徐禾的手,眸光溫柔而堅定:“小禾,如果娘要你一年裏都扮成女兒家,你會願意麽。”
徐禾:“……!!!”
願意啊!
怎麽不願意!
天知道他等了多久!
求之不得啊娘!!!
不行,憋着,忍住,不可以笑!
徐禾強忍住內心的歡喜,做呆愣的樣子:“就是穿裙子麽?”
長公主含淚點頭,拂過他鬓邊的發,道:“不僅穿裙子,還有發髻、妝容。”
徐禾:???
長公主道:“娘替你算了一卦,小禾,你在十五歲這年,有孽氣纏身、為命中大劫,唯有如此扮成女兒模樣,才能平安度過,你也不要怨娘。”
徐禾:“……是不知大師與你說的?”
長公主稍有猶豫,點了下頭。
徐禾:……操!
——媽蛋死和尚屁話那麽多幹什麽老子只要你說穿裙子啊!
不知說的是十五歲,但這一回鬼上身般的落水,差點活生生命都沒,真的是把長公主吓到了。
不待他十五歲,就将他按在了梳妝鏡前,為他绾發。
徐禾急得不行,想說還太早,但是對上長公主微紅的眼眶時,這些話卻又說不出來,可他又不想坐以待斃,只能放軟了語氣:“娘,不知大師不是說十五歲的麽,我現在還沒到呢。”他現在還在京城啊!穿女裝丢臉全丢在認識的人面前了好吧!他不要面子啊!
長公主動作熟練地給他梳發,道:“是呀。他還說十五歲才孽氣纏身,可你十四歲不就魔怔落水了麽。”
徐禾:“……”
長公主如今心情也歸于平靜,嘆了口氣,對徐禾道:“小禾,忍忍便是,大不了明日我就接你回府,再也不出來見人。”
回将軍府?
卧槽別——他還要去錦州做官呢!
徐禾豁出去了,一臉忍耐道:“不不不,娘,我還是留在國書院吧。”
他參加的是明年的秋闱,只需要考中舉人,憑借關系,便可以出任官職。都等了那麽長時間了,丢臉就那麽一會兒,不是什麽大事。
長公主也随他。
她低頭,看着銅鏡裏容貌出衆的少年,握梳的手,微微一頓。
她與帝都的幾位夫人交往時,便常聽她們誇贊小兒子的容色,說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眉眼更甚她當年。如今細細一端詳,真是如此。色若春曉,颠倒人間,偏他自己不知曉,眼眸裏盡是少年的坦誠明光,矛盾相錯,于是更加耀眼和奪目。
已是男兒便已如此,若真扮成女兒……
長公主眼眸中思索的光一閃而過,将梳子放下,把打算绾的女兒家發髻散開,在徐禾困惑的眼眸裏,任由青絲落下。
她拿過一根黑色絲帶,輕輕給他束起,道:“這樣就也挺好。”
黑帶曳于發尾,男女皆可。
長公主将不知的每句話都記在心上,無論是發髻,還是妝容。
她打開胭脂盒。
卧槽!
徐禾表情跟見了鬼一樣:“……這個就不用了吧。”
長公主猶豫了下,省了抹脂粉這一步,手指拿起小巧眉筆,開始細繪他的眉,漸染黛色。
她輕聲道:“別動,一下子就好。”
徐禾:“……”生無可戀,好想死。
貼花钿,繪面靥,描斜紅,點绛唇。銅鏡中的少年一臉厭厭,卻壓不住如花春色,明媚流轉,将這份厭化為慵懶倦意,眼角被塗紅,于是平生三分媚色。
長公主輕笑着拍他肩膀,“好了。”
好了?!徐禾瞬間精神起來,只看了一眼鏡子裏的自己,就趕緊移開視線。
太娘了,辣眼睛。
他又被逼着換上一身紅色的衣裙。
淮河岸獨有的羅絲裙,薄而涼,一層一層相掩,又在裙擺處,金絲繡細花,多了層豔如石榴花的滾邊。女子的衣裙總是複雜繁瑣,徐禾弄半天,都沒弄明白那束腰的紅紗要怎麽弄。
他有點無語,走出來想要向他娘求助。
但是他娘不在。
房間內是不知道什麽時候來了的薛成钰。
徐禾:“……”
有地縫麽。
薛成钰早已被長公主告知了此事。所以轉過頭來,看到一襲紅裙的徐禾時。神色平靜,不露分毫,道:“好了?”
徐禾尴尬地左右四顧:“我娘呢?”
薛成钰道:“長公主被太後宣過去了。”
徐禾:“哦。”
薛成钰的眸光很淡,打量在身上,如化實質親觸肌膚,給徐禾一種很怪異的感覺。
但這種怪異很快被郁悶掩蓋,這裙子他穿的歪七八扭的,最後索性把腰紗随随便便一捆。
徐禾想往前走兩步,但還未習慣女子衣裙,不留心踩到裙擺,差點摔倒,扶着旁邊的柱子才堪堪穩住。
好驚險。他用手去擦臉上的虛汗——接過一擦又把眉心的花貼給擦了下來。
徐禾血難受。
薛成钰沒忍住,笑了起來,他長身靜立晨光裏,白玉冠,廣衣袖,氣質清貴如山巅雪。
他朝徐禾伸手,道:“過來。”
徐禾把裙子提起來,一步一步小心翼翼才敢過去。走得時候一臉煩躁,別扭死了。幸而長公主沒給他弄很繁瑣的發髻,佩那些翠玉珠飾,不然他今天真得頭大一圈。
重新做回梳妝鏡前。
徐禾對着鏡子,想把那眉心貼給弄上去,但怎麽貼都貼不對位置,最後還掉到了地上。
他翻抽屜,想找一樣的花貼,卻沒找到。
他娘回來看到會不會弄死他?
徐禾心裏的煩躁更甚了。
薛成钰在他身後,傾身,從容地自桌上拿起一支畫筆來,道:“你必須習慣的。”
徐禾道:“我覺得我只要習慣穿裙子就好。”
薛成钰似是笑了一下,笑聲冷而淡,如他俯身過來的氣息。如墨青絲擦過徐禾臉側,滑而冰涼。
徐禾還詫異薛成钰要幹什麽呢,就感覺下巴被一只手輕輕擡起。
微仰頭,對上薛成钰極深的眼眸。
薛成钰提筆,衣袖微落,露出一截手腕,道:“閉眼,我幫你畫。”
徐禾:“……”閉什麽眼啊!
他面色微扭曲,就想要掙紮,但畫筆已染花汁,冰涼從眉心傳來,他怕那花汁落入眼睛裏,也不敢動了。
花貼是京中正流行的桃花妝。
于是薛成钰的玉筆也只曳開四瓣桃花。
薛成钰垂眸,所有的情緒壓抑在深處。
他畫第一筆桃花。
觀他眉。
黛若遠山,而山色空濛,恍惚間便想起初見的那一夜,清風明月、草木疏疏,那個由監丞引來的粉雕玉琢的小男孩,清澈眼眸裏有緊張和惶恐,軟聲喊他“薛哥哥”。
他未回應,點頭做答,只是執筆的手微頓,墨跡便暈開,于是毀了正寫到了的歡喜二字。
想來第一眼,就已是誤了歡喜、亂了心意。
第二筆。
觀他眼。
笑的、惱的、怒的。浮屠塔萬千星光裏,他沿梯而下,他從他的眼中,看到驚喜、看到笑意,冷寂清幽如風幹的墨,攝了人世所有光波潋滟。
于是萬物失色。
第三筆。
觀他唇。
薛成钰的目光冷淡掃過徐禾的唇。
旖旎念想,荒唐諸妄,在心中翻湧。
又隐在如夜眼眸裏。
不動聲色。
他曳筆最後一畫,輕聲說:“睜開眼。”
于是徐禾睜開眼。
薛成钰笑了。
陽光淡淡泛金,暖風浮動宮檐下的風鈴,吹開卷動的青色簾幔。鏡中雙人,一人容顏如花,微微仰頭,一人清冷如月,含笑俯身。
他身上裙色明豔,化了他眼中霜雪。
景樂十八年,他落水從此被困在裙子裏生無可戀,卻換了那和尚掌心生蓮的高雅之名,盛極一時。
徐禾嘔血,安慰自己任務算是提前完成了,好像也不是很虧。
他穿上裙子後,等了好幾天,也沒見系統刷新任務,有點懵。
難道還不到時候?
那要到什麽時候啊!
對徐禾來說,之後的生活,簡直要把人逼瘋。
他無論是吃飯、走路、睡覺,永遠備受矚目。某一日随長公主出宮,行于街上,春光燦燦、美人如熙,盡引行人頻頻顧,車馬相撞、果攤翻覆,差點造成擁堵。
長公主笑的不行,“你這也算傾倒衆生了。”
徐禾:“……哦。”神他媽傾倒衆生,這倒的是群傻子吧!
第一次女裝去國書院的時候,全場死一般的安靜,相處了四年的同學們眼珠子都要掉到地上。
顧惜歡都猶豫了好久,過半天才鼓起勇氣,像個羞答答的小姑娘似的,到他面前,還沒說話臉先紅,“……徐禾?”
“……”徐禾,再次生無可戀舉起書擋住臉。
于是他在剩下的一年裏,甚至沒有出過一步宮門。
活生生把自己逼成了個別人眼中冷冰冰的暴躁美人。
時光荏苒。
景樂十九年,秋。
從貢院裏走出,徐禾擡頭望了眼天,晴空一碧、萬裏無雲。
秋試的題目在他看來算中規中矩,排名不會太靠前,但也不至于舉人都考不上。稍稍等了一會兒,接他的馬車緩慢行來。昭敏郡主掀起一角簾子,朝徐禾招手。
秋風殺人,籠罩皇城,帶了分蕭瑟,卷了一地金燦燦的萬壽菊花瓣。
上車後,昭敏笑問:“如何?”
徐禾道:“還行,”他比較關心的是,“娘答應了我去錦州一事麽?”
昭敏含笑看他道:“你說呢。”
徐禾想了想,“應該同意了。”
事實上,長公主真的同意了。
秋試張榜,他名列前三十。
徐禾根本不想參加春試了,央着長公主求了很久,有多虧薛成钰幫着說了些話,才将此事順利拿下。
張榜第二日,皇上便宣旨,任他為錦州豐陵縣的知縣。
接旨的那一刻,徐禾久拜于地,心裏長長地、長長地舒了口氣。
前往錦州前夕,他最後一次回到國書院,薛成钰幫他把一些小玩意給收拾出來,他的魔方贈與了那個小男孩後,他又做了一個新的。
還有他的木盒子,他零七零八的稿紙,一張張都是記憶。
那條紅木板相接的長廊,到秋季,石柱上的藤蔓都枯萎,唯道旁的楓葉正紅欲燃。
行過其間,薛成钰冷淡囑咐道:“豐陵縣不是個很安全的地方,多加小心。”
徐禾抱着他的魔方,點頭,道:“我知道,我會小心的。”
薛成钰眼眸認真看他,看了很久,但最後還是什麽都沒說。
景樂十九年。
這一年,邊關號角蒼茫,碧血黃沙裏,新的将領如浴血修羅,一路勢如破竹、直取敵首。
這一年,燕關再平戰亂,燕王大殺四方,收複嶺南蠻族,軍馬健壯,士氣如虹,直逼京城。
這一年,宮廷深深,熏香沉沉,卧病在榻一年多的皇後娘娘膚色青白、眼含淚光,緊緊握住了榻前步疏月的手。
這一年,簪花細細,蔻丹豔豔,盛寵一時的貴妃娘娘回眸,笑靥如花,對暗處正将燕關信紙燒毀蠟燭上的男子,巧笑道:“驚瀾,我好看麽?”
這一年,大昭寺前、已經富得流油不需要賬本的白衣聖僧,攤開手,掌心的蓮花深入血液裏,木魚聲淡,他嘀咕:“都說生來就有,非不信。”
景樂十九年。
薛丞相開始慢慢将一些政事,交接給薛成钰。
漢白玉階層層,天子之下。
他看着一襲藏青長袍,如天上月的長子,從他冷淡眉宇裏,又想起了很多年前燈華滿堂那一夜。
八歲的長樂珠玉,一筆一劃的兩個字,映照滿朝神色驚恐。
筆跡稚嫩而森冷。
想來慧極必傷便如是。
伐燕。
如今秋來九月八。
百花盡殺。
第二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