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長公主(二)
父皇駕崩的時候,阿弟不過六歲,我也不過二十歲。
手裏拿着一紙明黃的诏書,擡頭望向漆黑的長夜,月明星稀,叫人看不出悲喜。
阿弟由奶娘領着來找我,臉上的淚漬還未消散,又是抓着我的裙角哭得好不傷心。
“阿姊,我們怎麽辦?”
我拿過絹帕仔細擦去了阿弟的眼淚,又命人拿來了木梳子,好好規整了他的儀容,等到做完這些,阿弟像個幼犬一般乖巧地坐在我的身側,偶爾打個哭嗝,見我停下了手裏的動作,轉過頭望着我,又問道:
“阿姊,我們怎麽辦?”
我摸了摸他的腦袋,他的頭發柔軟,就像是母後從前養的波斯貓一般。
“阿姊會幫着你的,我阿弟,會成為炅錫國最偉大的國主。”
阿弟小心翼翼地捏着我的衣袖說道:
“阿姊,我怕……”
誰不怕呢?
我也怕。
父皇突然離世,留下一大攤子給我們,可是阿弟能說怕,我卻不能說。
即使每夜怕到睡不着,大把大把地掉頭發,心事重重到精神恍惚,我也不能說怕,如今,我是炅錫國、阿弟的支柱,我死也不能倒下。
我将阿弟拉到自己懷裏,輕輕拍着他的後背,一如小時候母後安撫我們那般,輕聲說道:
“別怕,阿姊會保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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繼位的儀式非常冗長複雜,我拉着阿弟的手走過百官的朝拜,走上那威儀的國主位,那位子,父皇做了整整四十五載,我依稀還能夠看到父皇的影子,音容笑貌,分外清晰。
“阿姊?”
阿弟拉了拉我,問我為何不走了,我沖着他笑了笑,蹲下身說他說道:
“阿弟,你看,走過這十幾級的階梯,坐上了那個位子,從此你就是炅錫國的國主,阿姊只能陪你到這裏,放心,阿姊會看着你走過去,一直看着你。”
阿弟還有些膽怯,緊緊攥着我的袖子,等過了許久,那些老臣都有些開始不耐煩了,我取下頭上的珍珠簪子,放到阿弟的手上,說道:
“阿弟已經長大了,不會做膽小鬼了對嗎?”
阿弟撅着嘴,一副委屈的模樣說道:“可是,阿姊,我怕……”
我壓下心底的不忍,掰過阿弟的身子,推着他走上了階梯:
“阿弟不怕,你拿着這簪子,就像是阿姊陪着你。”
阿弟雖然承襲了父皇的國主位子,但是那些年長的老臣卻是個個虎視眈眈,我知道他們誰都不服氣對着一個垂髫小兒俯首稱臣,我日日膽戰心驚,唯恐有誰打破了這薄如紙片的平衡,若是如此,手無縛雞之力的我與阿弟,恐真難逃一死。
朝上共有三位權臣,三足鼎立。
一是孟太傅,二是李将軍,三是張丞相。
孟太傅三朝元老,門下桃李遍地,如今朝堂之上一半的文官都是他的門生。
李将軍天生英武,一身武藝無人能及,叱咤戰場,敵人只需聽見他的名字便已兩股戰戰幾欲逃走,被父皇封作了護國将軍,晉了世襲的爵位。
張丞相為母後兄長,也是我的親舅舅,但是血濃于水這種唬人的幌子,我不敢輕易相信,更何況母後身前最後一句,是叫我……
“太主,是到上朝的時辰了,今日是殿試的日子,也是皇上第一次欽點新科狀元。”
我以公主之身,垂簾聽政,是史無前例的,我既不是皇帝的母親,也不是皇帝的祖母,那些文臣絞盡了腦汁,給我想了一個頗為古怪,但卻是他們認為符合規矩禮儀的稱呼:太主。
太主?
這不三不四的稱呼,也虧得他們這些被四書五經讀傻了的腦子能夠想出來。
我放下手中讀了一半的《國策》,理了理衣裙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問伺候的下人:
“皇上呢?”
婢女低着頭答道:“回太主,皇上已經在路上了。”
這麽些日子下來,阿弟依舊誠惶誠恐,走到哪兒都覺得怕,非要扯着我的袖子才肯去上朝,今日總算敢自己前去,我寬了心,便也上了步攆往朝上去。
我的位置被安排在龍椅的左下手位置,挂了一道輕薄的簾子,總歸所謂垂簾聽政也不過是一個說法,這薄薄的簾子,既遮不住那些大臣看到我今日穿了什麽衣服,也遮不住我看那些大臣誰今日忘了刮胡子。
今日是阿弟繼位之後,第一次科考殿試。我看着三個身形颀長的青年走入大殿,倒是能夠看得清他們的長相,都不過二十歲上下的年紀,正是好時候,只是個個身形太過瘦弱,再轉念一想,原本讀書人,就該是這個樣子的吧?遂也不再多思。
三人走入大殿,拜過帝王,便是有內官拿出早已拟定好的試題大聲念出,我仔細聽着三人的答題。
第一個答得規規矩矩,但是太過規矩就像是早已拟定好了框架只是照着這框架填鴨,覺得此人墨守陳規,些許迂腐。
第二個倒是答得行雲流水,神采飛揚的模樣,我瞧着他一雙眉毛橫挑,旁征博引地講了許多大道理,初一聽,覺得此人博古通今,再一聽,只覺得此人空有一副架子,外強中幹,并無多少真正屬于自己的見解。
我轉了轉手指上戴着的扳指,便聽到第三人已開始答題,初聽時,只覺得平平無奇,并無何驚豔之處,再細聽,卻是能夠聽到話中頗多自己的見解,且這些見解雖并不離經叛道,但是多與實際相結合,看得出來,此人并不是死讀書的一類人,思緒也并未被框死在經綸之中,其中許多策論,只需稍加修正,便能夠用到實處。
等這三人都将題目答完了,便是那些大臣來做點評,我看着朝上的大臣很是自覺地分成了三派,太傅站着第一人,李将軍站着第二人,而張丞相則站着第三人。
啧啧,我倒是不知道,李将軍作為一個武人,何時能耐大到竟能夠插手文官科舉的事裏。
阿弟側過頭看了看我,我沖他笑了笑,并不做任何暗示,阿弟雖小,但經我悉心教導,我想即便他還沒做明主的本事,是明珠或是魚目,他總該分辨得出來。
果然,那第三人成了狀元,第一人成了榜眼,而第三人成了探花。
下了朝,阿弟興沖沖地跑過來找我,拉着我說道:“阿姊,我今日表現得可好?”
我彎下腰,輕輕擦去他額頭上的汗珠子,問道:“阿弟今日為何這樣做?”
阿弟聞言,負手而站,一副老道的模樣卻不知是學了誰的樣子,說道:
“探花此人,太過目中無人,言行偶有離經叛道,若委以重任,必不能承擔,恐還危及社稷。榜眼太過迂腐,做事必定一板一眼,創新不足,但也不會出錯,一些不重要的事情交與他,不必花費心思。而狀元見微知著,有分寸,又有自己的想法,若是能衷心報君,為社稷幸事。”
我笑了笑,誇道:“阿弟說得不錯。”
一聽我的誇獎,阿弟原本還故作老成的模樣立時繃不住,拉着我差點跳了起來:“阿姊說得可是真的?”
我點了點頭:“自然是真的。”
阿弟心下高興,非要拉着吃我親手做的黃豆酥,我架不住他的糾纏,只能應下,讓他先回書房做功課,做完了便給他送過去,起初阿弟還有些不樂意,眼見着我佯裝要生氣,這才一步三回頭回了上書房。
我揉了揉額頭,對身旁的婢女吩咐:“讓人去查一查這個狀元。”
“是。”
婢女應聲退下,我則去了禦膳房,阿弟讨要的黃豆酥,若是不給他做,雖不至于有什麽大礙,必定會惹得他不高興一晚上,我對他教導嚴厲,但在這些事情上,我還是樂得去慣着他。
父皇駕崩之前,我于他床前侍疾,特意交與我一枚翠綠扳指,告訴我此物能夠號令暗衛。皇宮素來養有暗衛,這并不是什麽秘密,但是我不知道的是,這暗衛的規模足能與一支軍隊相比,且都是死衛,這些人自小便被帶來訓練,多是孤兒,幹的都是一些上不得臺面的事情,包括暗殺、調查文武百官那些見不得光的私事。
故而那些大臣當初雖多有不服,卻無一人真正做出弑君謀位之事,除了三方勢力的牽掣,也多有對這暗衛的考量和忌憚。
等送了黃豆酥,從上書房出來,派去調查狀元底細的人已經回來了,我不禁有些意外,這麽快?
回了太主殿,我看着手中的卷文,右手不自覺地扣着桌面,難怪他們查得這麽快,若真是如這卷面上所說,那這狀元郎确實沒什麽東西可以深查,甚至都用不到暗衛,只要叫人随便打聽半天,都能夠打聽來這些事情。
狀元郎名喚周南楓,随南城人,家中世代經商,他是家裏唯一的一個讀書人,自小便被稱為神通,十歲成秀才,十二中舉人,如今不過十九的年紀,竟已成了新科的狀元。
卻不知,究竟是這狀元郎太簡單,還是太複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