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長公主(一)

這裏空無一人,沿街店鋪皆沾滿灰塵與蛛網,偶有風吹過,攪得搖搖欲墜的破門發出咯吱咯吱瘆人的聲響,放眼望去,除卻偶爾随風而起的白色紙錢,再無其他,甚至連只過街老鼠都不曾看見。

這裏就像是一座……鬼城。

“阿鬼,你能聞見生人的氣息嗎?”

何慈拉住阿鬼的衣角,只覺得背後發毛,不知道為何兩人這次穿來了這麽一個鬼氣森森的地方,什麽都沒有,活人沒有,死人沒有,哪怕現在在眼前飄過一只鬼,何慈都覺能夠稍微安心一些。

不知是否何慈心誠則靈,剛剛抱怨完,兩個人的跟前,就出現了一個紅衣女子。

該女子身着華麗錦服,頭戴純金步搖,腳踩珍珠玉鞋,身姿曼妙,貴氣逼人,只是背對二人,看不清楚長得是否天姿國色。

“小心。”

何慈剛想上前問話,卻被阿鬼伸手拉到了身後。

“這是魅。”

魅?

何慈只知道這個世上有人,有神,有鬼,有妖,魅是什麽?

說話之間,那只魅突然轉過身,何慈倒吸一口涼氣,倒不是這只魅長得有多麽吓人,相反地,這只魅長得非常好看,一雙丹鳳眼,不僅妩媚更多威儀,膚如凝脂,潔如白玉,所謂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恐怕也說不出這只魅十分之一的姿色。

只是當這樣的姿色,配上一雙空洞的眼睛,以及滿臉的血淚,在這麽一個陰森詭異的地方,恐怕誰都不能安之若素吧。

周身起了一陣大風,那只魅緩步走向二人:

“可有看見南楓?”

南楓是誰?這只魅怎麽上來就問人?

沒有得到二人的回答,魅有些難過地低了低頭,魅走路的時候,頭上戴着的步搖會發出清脆的碰撞聲,若是平日裏聽見,何慈還會覺得這聲音好聽,但是放到此情此景,何慈只覺得身上一陣陣地發怵。

魅又問:“這裏為何寥寥無人?”

“爾等是誰?”

阿鬼緊緊握住何慈的手腕,低沉着聲音說道:“吾等從遠處來,不識南楓,此處無生人,亦無死人。”

“無生人,無死人?”

那只魅睜着一雙眼睛,眼睛裏面沒有任何流光,與死人并無異,但她卻又不是死人。

魅又問:“我是誰?”

原來這是一只連自己是誰都忘記了的魅。

何慈指了指魅,說道:“你身上穿着的衣服華貴,你的容貌傾城,若是生前必定生在富貴人家,你忘了自己是誰,可能記得自己是怎麽死的?可能記得在此處逗留了多久?你方才問我們南楓在何處,那你可能記得南楓是誰?”

若是她記得南楓,那他們就可以找來南楓,南楓或許識得她。

魅不是活人,不是死人,而是人在瀕臨死亡的時候,留在世上的一縷執念,魅的容貌與主人生前無差,連帶脾性,舉止,亦是分毫不差,而且只要執念不散,她能夠不老不死地一直存在于這個世上,人怕老,鬼怕光,而魅什麽都不怕。

唯一的一個缺點就是,魅的記性很差。

她什麽都記不住了,自然不知道自己的執念究竟是什麽。可是執念之所以被稱之為執念,便在于一個執着,即便什麽都不記得了,這只魅,還想要找到這個南楓,想來,南楓就是她的執念。

但是顯然,這只魅,除了南楓這個名字,關于南楓是誰,今在何處,與自己有何關聯,早已一概不知,忘得一幹二淨了。

阿鬼拉了拉何慈,暗示她此地不宜久留,可是那只魅突然哭了起來。

魅哭的是血淚,紅豔的血從她的眼眶裏面流出來,不一會兒的功夫,就沾濕了她身上的半件衣服。

魅哭的哀痛不絕,如泣如訴的聲音傳到阿鬼同何慈的耳朵裏,二人心中莫名湧上來滔天的絕望和悲痛。這是魅的感情,不,這是魅從前主人,在臨死時候的心境。

一個人的傷痛悲哀濃郁到了如此地步,難怪死後仍舊留了一縷執念不肯離世,而這縷執念,還成了一只魅。

何慈覺得頭痛欲裂,支撐不住倒在了地上,阿鬼在她身後,伸手捂住她耳朵,饒是如此,魅的哭聲還是斷斷續續傳入她的耳朵裏面,那音波不急不緩地撞擊着何慈的腦袋,何慈只覺得自己的腦袋裏好像被人放入了成千上百只的蜜蜂,這些長翅膀的東西,在她的腦袋裏面橫沖直撞。

阿鬼的情況并不比何慈好上多少,他的臉色煞白,拿出身上佛珠祭向魅,佛珠靠近魅的時候陡然變大了數十倍,而後落在地上,将魅圈在裏頭,魅停止了哭泣,擡起頭看向何慈與阿鬼,臉上滿是血淚,她對二人說道:

“我記起來了,南楓是我的丈夫。”

說完這句話,那只魅就倒在了地上,整個人蜷縮在佛珠的圈內,只片刻的功夫,魅變成了一紅豆手串。

原來,這是一只将執念寄身在手串上的魅。

何慈抓着阿鬼的袖子,問道:“她死了嗎?”

阿鬼答道:“沒有,她只是累了。”

魅累了,便回家了,而紅豆手串,是她的家。

阿鬼上前收回了自己的佛珠,而何慈拿起了那手串,手串上有紫色的光閃過,然後便能夠聽到魅的聲音:

“我想見南楓。”

南楓究竟是誰?這只魅究竟是誰?

阿鬼本不想和何慈摻和進這件事情裏來,這座鬼城處處透着詭異,與他們從前所去的地方相比較,實在危險更多,但是自從何慈拿起那手串之後,不知魅在上頭施了什麽法,手串竟是沒法再從何慈的身上拿下來。

避不了,那就只能化了。

魅雖然不是鬼,但是從前也是人,只要是人的事情,就肯定躲不過地府的管轄,阿鬼同何慈找到了黑白無常,他們從前也打過兩次照面,雖說沒說上過話,但至少還是有了點頭的交情。

黑白無常一聽阿鬼與何慈對于魅的描述,當即便搖了搖頭,仿佛早就知道這只魅的存在。

黑無常道:“真是罪孽啊。”

白無常點頭應和:“真是太慘了。”

黑白無常渡人千年,怎樣的生離死別不曾見過,連他們二人都這般連連嘆氣,想必那就真的是件很慘的人間慘案了。

何慈問:“這只魅是誰?”

黑無常道:“炅錫國的公主。”

何慈又問:“南楓是誰?”

白無常道:“公主的丈夫。”

那只魅原來說的是真的,她說南楓是她的丈夫。

魅活着的時候,名叫趙赜端,是已被吞并的炅錫國的公主。當年炅錫國的老皇帝駕崩的時候,炅錫國雖不強大但也不至于人盡可欺。

老皇帝膝下只有一子一女,駕崩之後幼子即位,時年不過六歲,人事不知,老皇帝便留下遺诏封趙赜端為常平長公主,垂簾聽政,時年公主歲二十。

常平長公主長得很是漂亮,卻到了二十歲還未嫁出去,本是老皇帝疼愛女兒不忍早早将她送嫁出去。

卻不想世事多變,長平常公主垂簾聽政,便更不能出嫁了,因為一旦嫁出去,那就是和夫家共同密謀皇位,是大不敬的事情。

那一年的新科狀元名叫周南楓。周狀元郎長得一表人才,文采飛揚,雖年紀輕輕,卻又性子沉穩,并不張揚。

周南楓第一次上朝,見到了常平長公主,只覺:

佳人如斯,令皓月掩色,百花盡羞,疑似九天神女,誤入凡塵。

但是周南楓他是個聰明人,聰明人又怎會不知,公主不能下嫁任何人,只要誰有癡念,下場都是逃不過五馬分屍的,因為觊觎皇位之人,罪當如此。

于是周南楓掩了自己對于常平長公主的這份愛慕,在朝堂上本本分分地做一個臣子,盡心盡力地輔佐長公主幫助幼帝治理這個國家。

長公主垂簾聽政的那十年,炅錫國可謂是國力蒸蒸日上,周南楓從新科狀元郎一路官運亨通成了一朝宰相,他提出改革賦稅制度,鼓勵百姓經商,更是主張開放沿海口岸,同海外之人做起貿易。

那十年,周邊國家處處受到炅錫國壓制,有人谏言出兵,收服這幾個國家納入國家版圖之中,幼帝聽了很是感興趣,這些年他聽多了別人在他耳旁阿谀奉承,他早已深信不疑自己是千古明君,整個世界都應該是匍匐在他的腳下。

但是這個決策被長公主否決了。

長公主言:“窮兇極惡只能受反噬惡果,阿弟當辨明是非,不當輕信讒言。”

同時,那幾個向幼帝進讒言的人,被長公主下令丈殺以儆效尤,但對于家中眷屬,卻又網開一面,不曾斷了生計,也不曾絕了子孫為官為商的資格。

幼帝心中對長姐有憤懑,那些朝臣同樣對常平長公主有憤懑,一個頭發長見識短的女人,憑什麽資格把持朝政這麽多年。最可惡的是,那個周南楓,顯而易見對常平長公主包藏私心,此二人若是不曾暗通款曲,鬼才信!

幼帝自小依賴長姐,那些讒言,只能令幼帝心中對于周南楓的厭惡越加積累堆疊,終于,幼帝再也容忍不了周南楓,他與那些人共同設了一個計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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