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長公主(四)

朝堂上的事情,我總是覺得力不從心,幸而有周南楓的幫助,我才能有些許轉圜喘息的餘地。但我知道,如此并不是長久之計,唯有解決掉這三個人盤踞在朝堂上的勢力,我與阿弟才能是真的高枕無憂。

于是我非常迫切地等着阿弟長大。

這一日是我的生辰,按照規矩在宮裏張燈結彩熱鬧了一番,阿弟拿了新上供的夜明珠獻寶似的拿到了我跟前。

“阿姊,你看這顆夜明珠,此次東海上供的一批裏面,我親自挑選了最大最圓的!”

我命人将夜明珠收了下去,拉過阿弟的手問他:

“功課做得如何了?太傅命你作的文章可是寫好了?”

阿弟聞言,癟了癟嘴說道:“阿姊,難得今日是你的生辰,我們能說些好的東西嗎?”

“怎的,這不是好的東西嗎?”

阿弟叫嚣道:“自然不是,哎呀,阿姊,我每日看書、背書、看奏折、批奏折,一個頭兩個大了,你就讓我休息一日可好?阿姊——哎呀阿姊——”

阿弟拖着我的胳膊,我甩開纏在我身旁耍賴的這個人,正聲說道:“不可,今日若未作完文章,便不可入睡,我會讓人去看着你。”

不知道為何,我總是很嚴格地去教導阿弟學習如何管理朝政,學習如何強身健體,學習如何在這滿是虎狼的宮裏生存下去,可是事情總是朝着出乎我意料的方向在發展,阿弟的功課學得馬馬虎虎,功夫只能稱得上三腳貓,甚至上個月差點便吃了被下□□的燕窩羹。

與他說到正事的時候,要不避重就輕讓我做主便可,要不索性就不聽,讓人無可奈何。

我捏了捏有些酸痛的太陽穴,只覺得這些日子以來,頗為神傷。

“殿下,這是周大人送來的賀禮。”

周南楓一早就已命人送來了賀禮,是一只價格不菲的翡翠白玉簪子,放在紅木的盒子裏面,與衆多官員貴族送來的禮物相比較,并不突兀甚至有些不顯眼。但是我知道,南楓不會只給我送一只簪子作為生辰賀禮。

我将伺候的下人屏退了出去,打開紅木的盒子,拿出裏面的翡翠白玉簪子,打開盒子的夾層,果真看到裏面還放了另外一樣東西。

Advertisement

月餘前,閱古書,得一方子,能有安神之效,盼殿下安好。

紙條下方放着一顆黑色的藥丸,紙條背後寫着藥丸的使用方法,碾成粉末,與香料一道放入香爐之中焚燒,能用月餘。

我将藥丸放到鼻下聞了聞,淡淡的藥香味鑽入鼻中,竟是覺得分外養神,連日來分外惱人折磨的頭疾,都覺得緩解了不少。

我知道南楓傾慕于我。

父皇尚且在世的時候,便有許多諸侯家的公子于父皇跟前求親,但是婚事一拖再拖,一直到了父皇駕崩也沒能夠定下來。我本以為終此一生,我應都會是孤家寡人,故而從未做過對誰動心的打算。

彼時我剛知道南楓心思的時候,只覺得有趣。一個死讀書的呆子,竟有這個膽量來喜歡我,我便讓人跟了他三個月,查了他三個月。

我聽着暗衛日日來報他的一舉一動,我習字的時候,暗衛告訴我南楓今日與同僚一道去了清風院,狼狽離開;我批閱奏折的時候,暗衛告訴我南楓今日在路邊救了一個乞兒,并送這個乞兒去了學堂;我修剪花枝的時候,暗衛告訴我,南楓今日畫了一個我的小像,但是不知為何後來又添了一張面巾,讓人看不出來畫中人的身份。

如此種種,足有三月。

逐漸,我竟是養成了這個習慣,每日裏要聽過南楓的言行舉止,知道他這一日做了什麽,才會去就寝。

初時,我并沒有打算如此快地就與南楓見面,但是那幾日朝堂上的氛圍非常緊張,或許是宮宴上不小心貪了杯,我于深夜命人截了南楓的馬車。

南楓長得不錯,風流倜傥,我卻唯獨對他那雙眼睛記憶頗深,我記得他打開門的時候,看着我時,眼睛非常亮堂。

我記得那一天的夜很冷,天也很黑,即便是屋內燒了爐火,依舊擋不住我手腳的寒氣,但是南楓來了以後,屋內開始變得很暖。

我想,也許我并不讨厭這個人。

我想,也許我還是有點喜歡這個人。

我在離去的時候,同他說,我不止是炅錫國的長公主,我還是個垂簾聽政的長公主。

他告訴我,他知。

我原本的打算,是想要絕了他不切實際的幻想,而他的直白沉着,卻令我措手不及,他知什麽?

知道他的喜歡只是徒勞?

知道他的愛慕只是水中月?

知道我們終究只是陌路?

還是知道……我心裏面的歡喜?

南楓後來果真還是給我畫了一張小像,沒有添加面巾,一眉一目,都是照着我的模樣,鬓角的位置畫了一朵花,大小剛好能夠遮住我鬓角的一個疤痕。

我小時候不似現在穩重,比同齡的男孩子更要調皮,五歲的時候從樹上摔了下來,砸傷了腦袋,雖然有頂好的藥膏用着,還是免不得在鬓角處留了一個疤痕,尋常時候我都是用頭發遮着,倒也并不是很明顯,南楓都鮮少與我見面,他又是何時察覺的?

我聽到自己,不自覺加快的心跳聲。

我抱着這麽一點歡喜,偷偷藏在心底深處,我絲毫不懷疑南楓對我的歡喜,我就像是一個情窦初開的小姑娘,想到心上人的時候,忍不住會臉紅,雖然我已經二十多歲了。可是我并不敢将這份歡喜叫人知道,也不能叫南楓知道。

若是別人知道了,阿弟會因為我的緣故遭人置喙;若是叫南楓知道了,我怕自己會不自覺地由他一步步靠近我。

而我于南楓而言,是深遠,是不歸路。

近年來,不順遂的事情越發多起來。

阿弟一天天長大,性格卻愈加乖戾難懂。

邊境有人滋擾生事,此戰本該由李将軍出征,此番他卻百般推诿,稱自己抱恙在身,不便出征,一時之間朝中無人,周南楓毛遂自薦,願挂帥出征。

周南楓作為一個文官,卻要去做武官該做的事情,我知道這不合禮儀,但是朝中大小武官皆為李将軍馬首是瞻,他不去,無人敢應,所有的人都在看着我出笑話,我緊緊攥住雙手,我不知道自己此刻是否臉色煞白不好看,我只知道喉嚨深處有血腥味,我不能退,走到這一步,我半步都不能退。

我應允了周南楓的請求,讓他帶了十萬兵去邊境,我在做一個賭博,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将所有的賭注都壓在周南楓的身上,我別無選擇。

倘若我是男兒身,我還能夠親自前去,或是阿弟若是長大,也能讓他禦駕親征,可是我是長公主,阿弟依舊還未長大,我進退維谷,別無選擇。

大軍出征前一日,周南楓讓人送來了一對荞麥做的枕頭,淡淡的青草味道萦繞鼻尖,我在枕頭裏面照了照,果然從裏頭找出一張紙條,紙上寫了一段話:

天歲寒,公主保重,臣此去千裏,一求勝,二求無恙而歸,若身死,公主可信之人有三,趙傑、石歸、李明凡。

窗外吹進來一陣風,已是入秋時節,萬物蕭瑟,手中的紙也被吹落在地上,我不知道是哪個嘴碎的丫頭說了出去,我近段時日睡眠不好,留下了落枕的毛病,周南楓卻記在了心上,臨行之際,特意送來了這一對荞麥枕。

我将荞麥枕抱在懷裏,有眼淚從眼眶裏湧了出來,一滴兩滴落在了枕頭上,我很久不曾哭泣,上次還是在父皇駕崩的時候,我不知自己此次為何要哭泣,我想我并不願意讓周南楓離去。

天歲寒,南楓遠去。一求南楓平安,二求朝局順遂,吾願以壽命折換。

我想,我并不願意看着南楓去死,我不只希望炅錫國國泰民安、阿弟長成一代明君,我還希望周南楓歲歲平安,活在我能夠看得見的地方,歲月安好。

若是我的心願太過貪心,我願意以我的壽命去折換,無怨無悔。

周南楓此去半年之久,到了來年開春的時節,傳來捷報,大軍即将回朝,凱旋而歸。我喜不自禁,當夜喝了許多酒,醉了一夜,翌日臨近午時方才轉醒,我見侍女神色有異,問:

“發生何事?”

侍女臉色大變,跪在地上,說道:“周大人遇襲,生死不知。”

我以為過不久我便能夠再見周南楓,卻不想一醉醒來卻是等來這樣一個消息,我腦海裏閃過的第一個念頭便是:周南楓若是死了,我該如何?

我腳下站立不穩,跌在地上,侍女慌慌張張要來扶我,被我一一推開。我強作鎮定,讓自己穩下心神,召來暗衛:

“去查,孟太傅、李将軍、張丞相,究竟是何人動的手腳!”

周南楓此役大勝而歸,鄰國簽訂降書,不會貿然刺殺再度引起惡戰,若是周南楓死,得利的只能是此三人。周南楓這些年身在戶部,制定多項政策已然絕了多數人的貪腐路程,加之經此一戰,聲名躁赫,擋了誰的路,昭然若揭。

我捂住心口位置,勉強借着桌子不至于使自己倒下去,經此多年,我想我愛上了周南楓,我甚至寧願受傷的是自己,也不願周南楓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

周南楓是藥,醫治了我的孤獨。

他又是毒,成了我戒不掉的瘾。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