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長公主(五)
我班師回朝,手中擁有一半的兵權,借着遇刺這件事将矛頭推到了李将軍的身上。所有的證據都做得滴水不漏,李将軍被我打得措手不及,直接從府邸就被押入了獄中,其手下的兵将甚至都來不及有任何的反應,便已丢盔棄甲。
李将軍的倒臺引起了孟太傅與張丞相的警覺,兩只老狐貍相互通氣,謀劃着要給我安一個擁兵自重的罪名,我将暗衛拓印的奏折用炭火燒成了灰燼,不禁對于兩人杜撰編造的能力自嘆弗如。
包藏禍心、通敵叛國、擁兵自重、殘害忠良。
孰為忠良?
我讓長公主假意對我起疑心,與那兩人虛與委蛇演一場鴻門宴,謀的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計策。
果然,那兩只老狐貍為了急着除掉我,掉以輕心便就中計了。
我歸朝之後,借口養傷足有月餘不曾去上朝,長公主便讓皇帝設了一場宮宴,名義上一為補上我的接風宴,二為共議對于李将軍的處理後續。
我換上了朝服,身上立刻便就掩了殺伐氣,遠看依舊只是一個弱不經風的書生模樣,唯有我自己知道,經歷如獄的戰場,從煉獄歸來,我的心境經歷了什麽。生死實在太脆弱,無辜百姓、無辜士兵,無定河邊骨、深閨夢裏人,沒有什麽比死別是更殘酷的。
而唯有國富民強,讓四海無人敢欺,這些百姓才能安居樂業,至少不必再飽受這種傷痛。
欲國泰,需政明,經不起朝堂鬥争,經不起奸臣逆賊,更經不起盤踞剝削。
入宮以後,我跟随領路的太監踱步走在禦花園之中,經過假山石,轉個彎,也便到了設宴的地方,觥籌交錯的聲音從假山石後頭傳來,等我到的時候,所有人都不約而同擡起頭朝我看來。
孟太傅與張丞相眼中神色晦暗。
長公主不茍言笑,但是看我的眼神很是溫暖。
在場的衆人,恐怕唯有皇帝陛下是真的以為,這只是一場普通的宮宴,見我來,朝我招了招手,喊道:
“周大人遲到了,快來這裏坐,要自罰三杯!”
婢女已經聞言倒好了三杯酒,我起步走到皇帝陛下跟前,行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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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官拜見皇上,拜見太主殿下。”
皇帝陛下随意地揮了揮手說道:“哎呀快快快,去喝酒喝酒!”
長公主掃了皇帝陛下一眼,淡淡地說道:“皇上,不可。”
皇帝陛下聞言有些掃興,擡眼看了長公主一眼,倒是不再說話,而是恹恹地低頭喝了一大口酒,卻不知這酒辛辣,被嗆得連連咳嗽。
長公主轉過身,從懷中拿出絹帕為皇帝陛下仔細擦拭幹淨,卻并未再說什麽,皇帝陛下不知怎麽心情又莫名好了起來,指了指身前擺着的一盤菜沖我說道:
“周大人,只喝酒不吃菜傷身,你等會先吃了朕賜你的菜,再喝酒吧。”
我又是作了作揖,拜謝過後,入了席。
待我入座之後,孟太傅突然起身說道:“老臣聽聞周大人此次英勇殺敵,将敵寇殺得節節敗退,邊關百姓更是将周大人敬為神明,修建廟宇以供奉,不知可有此事?”
“神明不可亵渎,除非此人不嫌自己短命。我卻還想多活個幾十年,吃些美食,喝些美酒,看些美人。我不知孟太傅是從何處聽來的這無稽之談,竟也能夠當真作數?”
我端起酒喝了一口,辛辣的酒水滑過喉嚨,味道并不怎麽好。
“哼,世道多是不自量力之人,不然哪來這麽多逆臣賊子,動搖社稷!”
孟太傅被我嗆了一句,臉色不大好。
張丞相見狀,撸了撸花白胡子,緩緩說道:“有無修建廟宇,此事還有待查證,但是周大人回朝月餘,卻遲遲不肯交出兵符,卻不知此又為何?”
我笑了笑,起身走入席下,跪地雙手托舉兵符說道:“臣萬死,這兵符原應在初回帝京的時候便交還給陛下,但是臣身受重傷,半月前才恢複意識,幾日前才能正常走動,還請陛下賜罪。”
皇帝陛下指了身旁人來拿兵符,有些不耐煩地說道:“好了,周大人既然将兵符交上來,那就行了,早教晚教有什麽關系,你們也太小題大做了。”
一直未作聲的長公主突然說道:
“皇上,話不可如此說,忠君報國,最重要的是那顆忠心,臣心若忠,東山再起也不難,倘若忠心不在,那就是狼子野心,虎狼在側,即便此刻因為各種原因不曾傷人,但只要被他們逮到機會,就會将人吃得渣滓不剩,便就是一敗塗地,不可轉圜。”
長公主一席話出,孟太傅原本還有些鐵青的臉色好了不少,拿起酒一飲而盡,看向我的眼神,滿是不屑。
大約他是覺得,自己已經勝券在握了吧。
張丞相卻是微微蹙着眉頭,神色看起來不壞卻也不好,說道:“皇上,太主殿下,幾日前有一門臣,将一些東西交與臣手中,臣不知當說不當說。”
長公主:“都是一家人,舅舅有什麽說便是了。”
這一家人三個字,令張丞相聽了很是受用,只聽他說道:“周大人從邊疆回來之後,竟與敵國八皇子暗中有書信往來,短短一月,便已往來四五封有餘。”
長公主問我:“周大人,張丞相說的可是真的?”
我自然不會承認,搖了搖頭說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但是臣不曾做過的事,便絕對不會認下。”
張丞相命人拿上書信,呈到皇帝跟前:“鐵證如山,豈容你詭辯!”
好好的一場宮宴,演變至劍拔弩張的境況,皇帝陛下心中有些不悅,将酒杯擲于地上,金子做的杯子摔不碎,但是裏面的酒撒了一地,杯子咣啷啷地滾了一大圈,最後滾到了我的身旁。
只聽皇帝陛下問道:“周大人,你有什麽解釋?”
“回皇上,臣是冤枉的,臣從未與那八皇子通過書信。”
張丞相此時也從座位上起身,對着皇帝躬身說道:“皇上,證據确鑿——”
張丞相的話未說完,卻聽到長公主不疾不緩地說道:“舅舅,這字寫得确實有幾分像周大人的字跡,但是可惜這臨摹的人,只學了周大人字跡的形,而未能學來字的風骨。”
張丞相一愣:“臣不知太主殿下,此話何意?”
長公主将書信展開,指着上面的字跡說道:“我尋常時候替皇上批閱奏折,常見周大人的字體,單單這周字,便就十分不像周大人的字跡。”
孟太傅說道:“若是代筆呢?”
長公主一笑:“若是代筆,何須要仿着周大人的字跡?”
孟太傅:“這種暗通書信的事情,怎能叫代筆,多一人知道便多一分風險,這八皇子豈是無知小兒,知曉周南楓代筆,必定懷疑其心。”
我冷哼一聲:“孟太傅好通透的人,即能猜中我的心思,又能猜中那八皇子的心思,還知暗通書信有哪些需要注意的禁忌,怎的我這所謂的當事之人,竟還沒有孟太傅知曉得多?”
孟太傅的臉色微變:“你——”
長公主将手上的書信擲于桌上,大喝一聲:“來人,将人拿下!”
一聲令下,等在暗中的侍衛便舉槍一擁而上,将孟太傅以及張丞相團團圍住,二人不妨局勢會變作這樣,臉上皆是神情大變,張丞相定着于上位的長公主說道:“不知太主殿下此為何意?”
長公主從袖中拿出一根碧玉簪子,眼中微有殺意閃過,幾乎是咬牙問道:“不知舅舅又是何意?”
這些年,我受長公主所托,一直暗中調查有關孟太傅、李将軍和張丞相三人的把柄,為的是有朝一日能夠一擊即中,将這三人的勢力徹底從朝中瓦解,在這過程當中,我查到一件事情,當初長公主與皇帝陛下的生母,先皇後,并不是病重而亡,而是中毒。
長公主如今手裏拿着的碧玉簪子,并不是當年皇後戴着的碧玉簪子,皇後所戴的簪子已經在當年作為陪葬物和皇後一同入了土,長公主如今手裏拿着的,只是一個仿品。但是即便只是仿品,便已經令張丞相臉色煞白,猶如撞見了鬼魅一般。
“你……你怎知……不!”
張丞相站立不住,一屁股坐了下去,皇帝陛下還拎不清眼前發生了什麽事,喊了一聲阿姊,被長公主伸手攔下。
長公主便拿着碧玉簪子走了下來,一步步朝着張丞相走近:“我不該知嗎?還是你想要問,這東西怎會在我手裏,舅舅,你看清楚了,這簪子,究竟是不是當初你送的那根簪子?”
“權勢于你而言,真就如此吸引?這些年你聽着我與阿弟喊你的一聲聲舅舅,可曾覺得害怕?每每入夜夢回,你就不怕那些被你害死的人,來向你索命嗎!”
長公主重重将簪子擲在張丞相跟前,玉簪子脆弱,當即便折成幾段。
“将他們捉拿下去,好生關着,誰要是死了,唯你們是問!”
“我看誰敢!”
孟太傅有些接受不了此刻的局面,大喝一聲想要掙脫出來,卻被侍衛死死壓住,只能扯着嗓子怒吼:
“只要今日我不能安然出宮,立即便有人會圍宮,太主殿下不想魚死網破吧!”
我冷眼掃過孟太傅:“太傅以為,你養的那些死士,皇帝陛下與太主殿下果真不知嗎?”
“怎會……”
“你的那些屬下,已經在黃泉路上等着孟太傅了,孟太傅還請慢慢走,叫他們多等上一些時候,也沒什麽關系,仆從等主子,本就是應該的。”
局勢已定,孟太傅方才的嚣張氣焰立時便掩了下去,張丞相更不必說,神情恹恹的模樣,任由人帶了下去。
我原本想要與長公主說上話,但是長公主瞧着精神不濟的模樣,只看了看我,便稱累了要回去歇息。
我知道她确實累了,積壓在背上的大山突然之間被移開了,誰都會累得昏厥,只想不管不顧地去大夢一場。
反倒是皇帝陛下神色晦明地看了看我:
“周将軍一早便知?”
我躬身答道:“回陛下,臣知。”
皇帝陛下:“阿姊知,你也知,唯有我不知,唯有我被蒙在鼓中,猶如一個傻子?”
“臣不敢,太主殿下彈盡竭慮為陛下籌謀,臣只做臣子該做的事,忠君報國罷了。”
顯然,皇帝并不相信我的話,他冷眼看了我許久,冷哼一聲甩袖而去,我孤身站在後頭,只覺得連空氣之中都透着冰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