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愛你(2)
“沈得川……”
喬木栖像彎曲的蝦米, 雙手捂住臉龐,眼淚水從手縫中啪嗒啪嗒滴落在地上。
這不是第一次。
不是第一次沈得川離開他。
遭遇删改的記憶去而複返, 兩年前的一幕幕恍若電影重放,陌生而熟悉。
“我不要!”
雙眼酸痛, 整張臉火辣辣地幹疼,嗓子也沙啞不成樣。但他倔強地鎖在衣櫃裏,一邊拳打腳踢抗拒着伸來的手, 一邊嚎啕大哭, 反複拒絕着:“不要不要不要,我什麽也不要忘記!”
被推倒在地的男人摸摸屁股,誇張地龇牙咧嘴,扭頭抱怨:“這樣不行啊, 你家小朋友也太兇了, 我根本沒法靠近。”
紀不易。
兩年後的喬木栖認得他。
但兩年前的喬木栖不認識他,不吃不喝地蹲坐在原地,以敵視的目光對準紀不易。心髒浸泡在無盡的酸痛中, 每一次眨眼,浮腫的眼眶就落下一行淚, 他不停地哭着喊:“我什麽也不要忘……”
不透光的深沉夜色中,沈得川在他面前蹲下身來,緩緩地伸出兩條手臂,似乎要抱抱他。
“我不要忘記。”喬木栖直直看着面無表情的沈得川,哭得打嗝,“我、嗝、不要, 不要忘記你。帶、我一起出去好不好,帶我、嗝、一起走。”
“不行。”
沈得川用手掌抹去他滿臉的鹹淚水,語氣平靜而堅決。
“那我、嗝、等你回來,我在家裏等你回來。”聲音不穩,鼻子臉頰紅成一片,喬木栖握住沈得川的手,渾身發抖,“我等你,一直、嗝、等你。”
沈得川冷酷地搖了搖頭。
“送你去上學。”沈得川說:“你喜歡的古藝術大學。”
“我不要——!”
喬木栖拼命地搖着頭,“不喜歡古藝術大學!我不喜歡!不要去!我就要和你一起!”
他撲過去,緊緊地抱住沈得川,嚎啕大哭:“我不會再睡不着了,求你了嗚嗚。不要,不要這樣。我不會生病了,我會努力不生病的。我會忘記Aris計劃,全部忘掉。求你……嗚……我不要忘記你……”
“不會忘記的。”
沈得川摸了摸他的後腦勺,又說:“開始吧。”
這句話是對紀不易說的。
“我不要!!”
反應過來的喬木栖劇烈掙紮着,兩只拳頭毫不留情地捶打着沈得川,“我不要嗚嗚嗚!滾開!你們都滾開!不要碰我嗚!”
第一次見面,沈得川像血做的人,渾身上下、每根眼睫上沾着猙獰的鮮血。他扭頭看過來,目光像化不開的冰,如地獄十八層爬出的複仇惡鬼,表情冰冷。
忘記了。
沈得川低下頭來,像是從未對什麽人伸出手來,別扭地慢慢翻開手掌,把手心攤在他的面前。
忘記了。
連生活自理還做不到的粗魯男人,皺着眉頭,不耐煩地比劃着衣服,潦草套在他身上。
忘記了。
“不要——!!!”
喬木栖伸手在空氣中虛抓,卻留不住任何他們之間的記憶。
不要啊,不要忘記啊。
什麽都不要忘記啊。
不止一次,沈得川傷痕累累地倒在玄關口。俊朗的眉目滿是淤青,胸膛後背充滿錯亂的傷痕,手或腳扭曲成詭異的弧度。
沈得川閉着眼,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血悄然蔓延出一汪。
他懶懶地掀開眼皮一看,将手裏提着的一袋食物和玩具丢到血碰不到的一旁,又閉上了眼睛。
多少個夜晚,喬木栖就靜悄悄地坐在身旁,巴眨巴眨眼睛,比劃着藥貼東一塊西一塊貼上。再擦幹淨地板上的血,搬來暖洋洋的被子蓋上,像魚一樣鑽進去,乖巧地縮在受傷的巨獸身旁。
他睜着眼睛看,又看,直到巨獸恢複意識,将他樓到懷裏,才老老實實地閉眼呼呼大睡。
“不要忘記嗚啊啊……”
喬木栖用指甲掐着沈得川的肩膀,嗚嗚的哭泣聲漸漸弱下去。
快要忘光了。
沈得川坐在地上,抿着唇幫他補上拼圖的樣子;
永遠又嫌棄又小心翼翼地對待他的樣子;
閉着眼睛胡亂翻字典取名字的樣子;
皺着眉毛講故事的樣子;
不可以啊……
真的不可以……
記憶越來越模糊不清,像離家出走的浪子。
意識也漸漸的消失。
“我讨厭你……”
喬木栖阖上眼皮,最後賭氣地、絕望地說:“我最讨厭你。”
“嗯。”
沈得川大概是這麽說的,“知道了。”
然後,再也沒有然後。
睜開眼,喬木栖僅僅是古藝術大學錄取生,有一個交往過兩年的前男友沈得川。
所有的一切,他忘了。
只有沈得川記得。
為什麽沈得川不需要他記得?
為什麽隐瞞Aris計劃?
答案全部有了。
原來他也曾因得知Aris計劃而失眠成災,進食困難,大病小病反複不斷。
不惜被憎恨厭惡,無論背上什麽樣的責罰,哪怕消除掉所有過去,将孤獨相依多年的事實活生生扭曲為似是而非的戀情也好,沈得川死也要将Aris計劃的真相埋葬。
沈得川。
高傲,強大,又孤獨的沈得川。
始終沉默不語的沈得川。
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被家族迫害,他手刃父母;
被預言坑害,他殘殺預言者;
被研究院殘害,他摧毀研究院;
被喬木栖,懦弱的糟糕的喬木栖所畏懼懷疑甚至是背叛,睚眦必報的他卻下不了手。
是的。
沈得川是個沉悶的家夥,沒有情調不談爛漫,沒有禮物沒有花,甜言蜜語也沒有。
他的感情從來都是這樣直來直往,簡單原始。
總是這樣的沈得川。
他也走了。
“嗚……”
心髒仿佛破碎成無數片,散落一地。
喬木栖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猶如杜鵑啼血般的哀鳴。
頭發黏糊糊地粘在臉上,喉嚨幹涉,眼淚幹了滿臉。兩只眼睛疲倦地蓋下來,他無聲地、但撕心裂肺地哭着。一手抓緊胸前的肉,幾乎想穿透皮肉把心髒掏出來,一塊一塊重新粘好再放回去。
他不知道哭了多久。
時間在孤獨中走得很慢很慢,滴答,滴答。
啪嗒,啪嗒。
依稀有人的腳步。
喬木栖有氣無力地睜開眼,朦胧的淚幕裏映出沈得川的高大的身影。
他回來了。
喬木栖咬着唇仰頭看他,看不清表情,本以為幹涸的眼眶又簌簌地滾下眼淚。
沈得川彎下腰來,雙手卡在喬木栖的胳肢窩下,一言不發地将他抱到床邊坐着。而後蹲在面前,挽起破了一塊的血褲子,拿出消毒棉紗從周圍往血肉模糊的中心碰去。
很疼。
傷口很疼。
看着沈得川籠在陰暗裏的臉,心還是綿綿密密的疼。
“很疼……”
嘶啞的聲音出口,宛若砂紙磨過桌面。
喬木栖也搞不清楚他是在委屈,還是在撒嬌似的小聲說:“剛才摔倒了,很疼。”
沈得川不說話,專心專一地又拿出萬能藥貼對準位置貼上去。
“不要再走了。”
喬木栖抱住他的脖子,滑到他的懷裏,瘦削的肩胛骨不住顫抖,“不要把我一個人留在這裏。”
沈得川既沒有回抱,也沒有推拒,這說明沈得川的氣沒消,很可能只是不放心他的腿才半道拐回來處理。
“我錯了……”
喬木栖屈腿坐下來,又面對面看着沈得川,抽噎着說:“我知道錯了。以後、以後不管有什麽事都會告訴你。我不要知道Aris計劃了,也不去安全區域外了。”
可憐巴巴的下垂眼像狗,無辜而忠誠。
沈得川從口袋裏掏出白色的毛巾,不輕不重幫他抹了一把臉,手指把粘在臉上的發絲撥開。但他冷漠地回答:“我不會再信你了。”
不會再信了。
簡短的一句話成功地讓喬木栖又哭出聲來。
“不可以、不可以這樣。”
喬木栖雙手抓住他的手掌,抽抽噎噎地控訴:“你、你才是騙子……你騙我……你說不會忘記的。不會忘記你……但是我、我根本什麽都不記得……嗚……你騙了我……我沒有騙你……你才是騙子,你才是……”
“你?”
“我想起來了……你讓紀不易改了我的記憶……你不要我,不帶我一起走,我全部、全部記得……嗝……”喬木栖打了個嗝,努力睜開酸澀的眼皮,“今天、你也丢下我……嗚嗚……”
沈得川漆黑的眼眸灼灼的凝視着他,總算褪去了僞裝的無動于衷。
“別哭了。”
他伸手抹眼淚,“長大了反而這麽愛哭。”
話音剛落,哭包反而變本加厲得嚎啕大哭起來,不停地打嗝,領口濕透,身體時不時顫抖一下。
沈得川很頭疼地皺皺眉,摟住喬木栖的腰,輕輕的——幾乎是溫柔的——親了一下他的眼睛,“聽話了。”
讨到安撫的喬木栖終于結束了一個晚上無休止的哭,慢慢地才停下來,只剩胸膛起伏難以平複。
一室寂靜持續了很久才被打破。
“我沒有騙你。”
喬木栖吸了吸紅紅的鼻子,輕聲說:“每一天我都等着你回訊息,上課的時候也沒辦法集中精神。一直一直在等你……你有兩天沒有回我,我就吃不下飯也睡不着。沒有騙你。遇到異獸的時候很害怕,怕會死掉,死了就再也見不到你……”
“嗯。”
沈得川摸了摸他的臉,指腹附一層厚厚的繭子。
“被別人說的時候也很難過。我救了那個男的,不是希望他感謝。但是他不光沒有謝謝,反過頭來還嘲笑我……我搞不懂,有的時候我搞不懂,到底是大家錯了還是我錯了。是不是我真的在多管閑事,在作自以為是的犧牲……?”
“你很好。”
“真的嗎?”
喬木栖不太自信地問,像一個需要肯定的孩子。
“嗯。”
沈得川給了他肯定的回答。
“如果有一天……我真的殺人了呢?”喬木栖迷糊地問。
“那也很好。”
他們湊得很近,沈得川慢慢地說:“你一直是最好的。”
仿佛剎那間回到過去。
喬木栖終于明白為什麽每一次遇到危險遇到掙紮,會第一時間想到沈得川。又為什麽永遠天真地把世界看得很美好,卻又不信任它,只是本能性地依偎在沈得川身邊才有安全感。
因為這才是他的世界。
他的世界對他很好,很溫柔。
所以他才能對別的世界也奉獻幼稚的溫柔态度。
喬木栖伸出雙手貼在沈得川的臉側,跨越過兩年多的失憶時光,第一次主動親吻沈得川。
很薄,很軟,對方的嘴唇幹燥而富有溫度。
喬木栖試探性地舔了舔他的下唇。
沈得川的吻類似于粗魯的推門而入,他做不到,他像是禮貌性地敲敲門,等待主人的回應後才小心翼翼地進去。
意外的是這次沈得川沒有很快奪回主動權,而是帶着縱容的态度,随意他用緩慢而膽小的節奏親吻了許久。活像是大灰狼勉為其難地收起獠牙,看着兔子蹦來跳去的折騰。
而一個吻對喬木栖來說是驚天動地的嘗試,結束時,眼神不由自主地閃閃躲躲,不敢看沈得川。
“我說讨厭你,才是騙你的。”
他垂着頭,認錯似的澄清,“我不讨厭你,我喜歡你,非常,非常喜歡你。”
“知道了。”
沈得川還是這麽說,手指摩挲着他破皮的嘴唇。
說我讨厭你,回答是知道了。
說我喜歡你,回答也是知道了。
沈得川說不在乎他愛恨或利用,是真的。
沈得川說愛他到無可救藥窮途末路,也是真的。
——謝謝你啊。
喬木栖不由自主地想。
——盡管也有很多缺點,但是謝謝你啊,我最最溫柔的全世界。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你啊,我最最溫柔的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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