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1)
“什麽花魁?什麽異香?”蘇惟冷冽的聲音在竹亭裏回蕩。
沒有人回答。
長公主臉上有些讪讪的, 好好的雅集竟然叫人帶偏了話題, 他們剛才從花魁講到大将軍千金為她贖身,從大将軍講到廣文侯小公子橫刀奪愛, 像市井長舌婦一樣八卦來八卦去, 現在也不好去計較蘇惟的語氣。
其他人更是害怕的害怕,慚愧的慚愧, 一個個垂下頭,大氣兒也不敢出, 尤其座上幾名女子吓得戰戰兢兢哆嗦個不停。
蘇惟又提高音量, 冷冷地問了一遍。
本來憋着一肚子話要質問蘇惟的林小千,見沒人開口,只好自己出來打圓場:“大家不過講些市井笑話解悶而已,王爺不聽也罷。”
她這一解圍, 長公主立刻投過來感激的目光, 其餘人紛紛偷着擡眼去瞧蘇惟的神情。
蘇惟冰冷的眼神掃了一圈,沉聲說:“常聽人說, 有雅人, 有雅興, 有雅事, 才算得上雅集。今日本王算是開眼見識了。”
林小千嘆口氣, 好聲好氣地解釋:“雅集相會講究率性天真,而不是專為存天理滅人欲的,大家随意聊些玩笑話也并無不可啊。”
長公主爽朗大笑幾聲,順着話茬接了下去:“說得對, 古人雅集放浪形骸的比比皆是,我們敞開些說話,又有何不可?”在座的人都跟着點頭附和起來。
新科狀元李仲則安安靜靜坐了半天,這時忽然開了口,還口若懸河講得頭頭是道:“公主所言極是,好奇之心人皆有之,真敢誇下海口說自己兩耳不聞窗外事,從不探聽他人消息的,怕不是凡人是聖人了。再說,開局講些秘事奇事,一來讓人明白大事小情的曲折發展,二來是非曲直總是越聊越分明。”
其他人聽他出來一二三的說教,心裏直打鼓,生怕他一言不慎,惹得蘇惟怒氣更盛。李仲則卻渾然不覺,自顧自地講自己的歪理。
“你看,”他掏出一張紙來,“好比這一小報,雖言語直白粗陋了些,但訊息又快又全,執筆者更是立足公允,閑時讀來也是有些裨益的。”
林小千定睛一看,他掏出來的是一份《廣聞雜報》。
一直陰沉着臉的蘇惟看清後,忽然繃不住撲哧笑了一聲,李仲則被笑得手一抖,差點把小報丢出去。
其他人也是吓了一大跳,不知道他這突然一笑是高興還是生氣,都紛紛去看林小千。林小千沒注意蘇惟的笑聲,心裏正憤憤不平地吐槽:不寫大白話,不把爆點放大,你們能有這麽愛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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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惟卻把李仲則手上要掉不掉的小報奪了過來,掃了一眼之後,又塞回他手裏,語氣淩厲地說:“言語直白粗陋?”
李仲則還以為他是厭惡小報,趕緊轉了話鋒老實認錯:“是用詞俗豔,讀起來荒唐好笑。”
“嗯?”蘇惟鼻子裏冷冷哼出一個字。
長公主搖了搖頭,知道蘇惟這是護短的脾氣上來了,他肯定覺得自家媳婦做的事誰都不能随便批評。她故意哈哈笑了幾聲,打岔說:“這小報有些意思,聽說京中公侯府邸家家都有,百姓官員幾乎人人都在傳閱。”
接受到長公主的暗示,李仲則立刻見風使舵又換了說辭:“好,好笑才讓人更想讀下去。每買到新的小報,不讀上兩三遍,我都不舍得放下。”
蘇惟冰冷的眼神這才從他身上挪走,臉色也有了陰轉晴的跡象。
李仲則長出一口氣,消無聲息地坐了回去,臨落座前,和幾位好友交換個眼色,随即一起同情地看了林小千一眼,心想:從今日見聞來看,齊王果然如傳言一般陰狠多變,王妃卻親和柔順,完全不是以往聽說的驕奢跋扈樣,也不知道她平時是怎麽應付這位暴戾王爺的。
林小千完全不知道自己正被人深刻同情着,見蘇惟消了氣,趕緊走過去拉着蘇惟坐下,又撿了顆蓮子送到他面前:“快嘗嘗,你親手摘的蓮蓬。”
李仲則和友人心裏很是默契地嘆了口氣:可憐,堂堂王妃還得丫鬟一樣低聲下氣伺候人,齊王妃真是不好做。
丫鬟王妃林小千眼睛閃閃發亮地盯着蘇惟吃蓮子,心想,你這樣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尊貴人,難得親自動手做事,嘗一嘗自己的勞動果實,肯定得甜到心坎裏。
她不知道的是,自己一下手就挑了顆苦蓮子,蘇惟放嘴裏一嚼,就覺得苦味直沖進唇齒喉嚨裏。他控制不住地皺了皺鼻子,見林小千目光裏滿是期待,硬是把表情都壓了下去。
他不動聲色地嚼了嚼蓮子,硬着頭皮咽了下去,對丫鬟王妃說:“甜。”
林小千立刻笑着又撿了一顆蓮子給他,蘇惟臉色終于控制不住地綠了。
啧,看,把明媒正娶的王妃當丫鬟一樣用,還甩臉色。李仲則幾個人一直偷偷觀察,最後得出結論:在暴戾王爺面前,齊王妃就是個小可憐。
硬吃下小可憐齊王妃挑的三顆苦蓮子,蘇惟還不知道,自己在幹預朝政陰險狠戾之外,又多了一條罪名,無故欺壓正室王妃。
閑聊八卦的事翻篇過去。長公主親自主持,焚香插花,品評書畫,雅集終于回歸正題。
蘇惟一直坐在旁邊冷眼旁觀,雖然自始至終冷若冰霜,但也不再借故生事,其他人也漸漸地自在了起來。
林小千笑容和煦地坐在長公主身旁,看着別人吟風弄月,時不時地點點頭,心思卻早飛走了。
進梅園前,李仲則就不顧身份,非要送她栀子花。在梅園裏,他一直沉默寡言地躲在別人身後,剛才卻忽然挺身而出,還故意搬出來《廣聞雜報》,這是為什麽?
原書對李仲則的設定,是表面白蓮心裏腹黑,完全不是不知世故的愣頭青,林小千敢肯定,他這麽做是有目的的。什麽目的?她猜不出來。
再加上今天聽來的幾件事,林小千心裏無數的疑團正撞來撞去,幾乎要噴薄而出了。
回去的馬車上,變成林小千閉目養神,不言不語。蘇惟透過紗窗看着外面的風景,時不時地瞥一眼林小千。
林小千沒有留意蘇惟的動作,今天接收到的信息量太大,現在一清靜下來,她只想從頭到尾地做個歸納分析。
蘇惟也許真的有白月光,而那個白月光極有可能體有異香。目前已知羅楚凝和花魁娘子都天生自帶奇香,蘇惟和她們有過或多或少的往來。現在花魁娘子失蹤了,難道蘇惟是真的喜歡花魁,所以才想方設法調大将軍去巡防邊疆,自己好金屋藏嬌獨占花魁?
林小千越想越覺得心如刀絞,擡頭看了眼蘇惟,他正神情淡淡地看着街上的車水馬龍人來人往,好像世間萬物都與他毫無關系。
她勉強找回一絲理智,忍不住主動替他撇清:花魁娘子在京城成名多年,他如果真的執着于這個女子,怎麽會放任大将軍摘走這朵高嶺之花呢?何況穿書過來後自己曾經亮明态度,要和他以兄妹相處,如果他是單純看上一個青樓女子,直接納入王府就是了。
雖然,雖然現在的自己一定會心不甘情不願。林小千撇撇嘴。回想穿書後蘇惟對她的一貫态度,憑良心說,真的是越來越溫柔體貼了,最出格的不過是逼她出門熏香戴香囊而已,而且從沒有表露過一絲一毫另娶他人的想法。所以,花魁的失蹤很有可能是另有原因?
還有羅楚凝和李仲則,按照書裏的正常故事線,蘇惟将來會和齊王妃一起陷害羅楚凝,李仲則才奮起反抗。這一切的起因,作者的描述不過寥寥幾筆,無非是齊王蘇惟想強取豪奪、齊王妃因嫉生恨的套路話。
但是,這真的是蘇惟的動機嗎?林小千打了個冷顫。
不對,關于蘇惟和所謂白月光的說法,除了書裏語焉不詳的幾句話,其餘全部都是別人嘴裏說出來的傳言,而這些傳言都指向一個目的,引導她嫉妒怨恨。
難道這是幕後黑手布下的又一重陷阱?古裏古怪的李仲則在其中扮演了什麽角色?花魁娘子突然失蹤,是否與此有關?如果她不嫉妒作妖,幕後黑手是不是不會收手?
現在真真假假,一個接一個的女人,林小千承認自己打臉了。原來大言不慚,說不在乎,說徹底放下的自己,在聽到看到這些女人的是是非非時,真的是又震驚又心酸,嫉妒的心情都快壓抑不住了。
你呢,你真的有白月光嗎?那些溫柔體貼,是真心實意還是騙人的假相?林小千擡起頭,眼神複雜地看向蘇惟,正撞上蘇惟偷偷瞥過來的視線。
蘇惟尴尬地輕咳一聲,先開口問她:“今日雅集上的人,你都認得了?”
林小千先是一愣,随後一琢磨,就知道蘇惟為什麽發問了,她故作不在意地說:“匆匆忙忙見了這麽多生人,我哪裏記得過來,再說你和皇姐你一言我一語地争執個不停,我全副精力都給你們勸架了。”
蘇惟哦了一聲,身子放松許多:“他們要麽是朝廷棟梁,要麽是文壇領袖,個個都算得上是通曉世情的人物,和他們閑坐了一整天,你難道沒探聽到什麽消息?”
林小千心砰一下跳到了嗓子眼,張嘴就想把所有疑惑全問出來。她猶豫一下,還是謹慎地試探了一句:“最大的消息不就是花魁娘子的事麽?她在大将軍別院中一夜之間消失得無影無蹤,真是奇怪得很。”
“青樓女子水性楊花,說不定另攀上高枝,偷偷跟人走了。”蘇惟語氣淡漠,一副毫不在乎的樣子,但林小千明顯感覺到,聽見花魁兩個字時,他身體瞬間緊繃起來。
林小千噘着嘴繼續追問:“聽說花魁娘子清高自傲,難得和大将軍兩情相悅,怎麽會如此迅速地轉投他人懷抱?王爺是知道花魁娘子什麽不為人知的秘事麽?”
蘇惟眼神轉向紗窗外:“你不是早早安插下探子,時刻緊盯花魁娘子的一舉一動嗎?她的事應該你了如指掌吧。”
林小千被堵了個啞口無言,雲兒一直定期來報大将軍別院的消息,花魁從來都是深居簡出,幾乎沒有和外人來往過,她突然失蹤,雲兒甚至沒有提前覺察到任何異常。
她猛地想起來,花魁失蹤是在雲兒送小報過去之後,難道……她急急忙忙地說:“廣文侯小公子、花魁娘子相繼失蹤,這其中是不是有什麽關聯?”
“關聯?”蘇惟慢慢地把兩個字重複了一遍,沒有再說話。
馬車中,空氣驟然緊張起來,林小千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壓迫感。難道,真的有關聯?她越來越一頭霧水,想繼續追問,卻被蘇惟身上的威壓逼迫得開不了口。
兩個人沉默對峙了許久,蘇惟身體慢慢松弛下來,空氣中令人窒息的壓迫感也慢慢消散了。
他幽幽地說:“你當初散布兩人的消息,說是直擊要害,現在小公子沒有新消息,左朗酗酒頹廢,花魁人影都沒了。”
林小千苦笑着說:“也許這就是要害呢?”
蘇惟沒有直接回答,他眼睛看着窗外,淡淡地說:“廣文侯小公子,還有花魁的事,你的小報不要再插手了。”
林小千又愣住了,之前不還說我的小報我做主嗎?現在把幾件事串起來繼續追查,說不定可以撥開迷霧找到真相,這人怎麽又玩起霸道王爺的游戲,突然改了口。
她心一橫,不管不顧地把心裏的想法說了出來:“聽說花魁娘子之所以豔名遠播魅惑衆生,就是因為體有異香……”邊說邊緊緊盯着蘇惟的神情動作。
果然蘇惟身子一僵:“青樓為招攬生意,什麽鬼話都扯得出來。”
見他還在強辯,林小千心想,猛藥還得接着下,因此繼續攤開了講:“那一日去梁國公府上吊唁,王爺和羅家小千金說話,可聞到她身上的幽蘭香氣了嗎?”
蘇惟眼神一直沒有看過來,嘴上只是顧左右而言他:“什麽香氣?那一日敬酒的人不少,我多喝了幾杯,只記得酒是上好的羊羔美酒,香氣醇厚無比。”
現在,林小千可以确定,蘇惟的确對女子香氣非常在意,而且還光明正大地瞞着她。為什麽要這麽做?怕她嫉妒作妖?她已經不是過去又蠢又毒的那個人了啊。
看着蘇惟悶嘴葫蘆一樣的态度,林小千真是氣不打一處來,天天什麽都不說,還想阻止自己去查真相。
“今天人多嘴雜,不知哪個多嘴多舌的胡亂傳話,說王爺對體有異香的女子情有獨鐘……”她真的豁出去了。
蘇惟一只手緊緊抓住衣衫下擺,手指骨節都有些泛白,嘴上卻淡淡地說:“無稽之談。”
“我自然是不信的,可想起來王爺常常叫我熏花香,佩香囊,我這心裏還是有些疙瘩。”林小千早叫人撿回來那個香囊,當着他的面又系在了腰間,現在她重新摘下香囊,遞到了蘇惟面前。
蘇惟看也不看,過了許久之後,才緩緩吐出幾個字:“你信我,我是為你好。”
林小千剛想反駁,他又說:“花魁也好,羅家小姐也好,在我眼中,和這街上來來往往的一衆男女并無區別。”
我該相信你嗎?林小千沒有底氣地想。
蘇惟一直維持着剛才的坐姿,一動不動。傍晚的日光透過紗窗照在他冷峻的側臉上,似乎打了一圈淡淡的光環,襯得他眉骨鼻梁比平時柔和許多,整個人都有了一種孤絕的溫柔氛圍。
回到王府,兩個人還沒來得及坐下,就有宮裏的大太監上門,說是皇上急召。蘇惟連口水也沒來得及喝,又腳不沾地地走了。
林小千有些氣悶,剛想喝口水,卻發現水壺裏空空如也,一滴水也倒不出來。這是怎麽了?她今天派了文秋去雲錦書肆對賬,小丫鬟們就一個個的開始偷懶了。
走出屋子轉了一圈,她沒找到那幾個小丫頭,反倒撞見幾個小太監,湊在一起興奮地小聲吵嚷。幾個人一看見林小千,一下子沒了聲音,眼神古怪地看了她一眼,才齊齊低頭道了聲王妃好。
看着地上落下的一兩枚銅錢,林小千就知道小太監們是在賭錢玩樂,現在她也懶得計較,任他們一溜煙跑了個無影無蹤。
一直走到後院大樹底下,才見自己的幾個小丫鬟正坐在石凳上,搖着扇子,磕着瓜子,叽叽咕咕地在議論什麽事情。
瞧見林小千的身影,小丫鬟們立刻住嘴吐了吐舌頭,忙不疊地跑過去,一個個陪着笑臉說:“日頭剛下去,暑氣還沒散呢,王妃還是回屋裏歇着吧。”
林小千氣很不順:“我想喝口熱茶,這不來求你們了?”
見林小千面色不善,小丫鬟趕緊齊刷刷跪下來讨饒:“是奴婢疏忽了,請王妃責罰。”
林小千都快氣笑了:“責罰什麽?還不快去燒水沏茶!”
兩個機靈的立刻點頭,飛身就往屋裏跑。其餘幾個也跟着開始行動,扇風的扇風,攙扶的攙扶,還端過來石桌上的果子瓜子,一一送到她面前。
林小千擺擺手,只要過來一把扇子,自己扇着風走回了屋裏。
沒一會兒,茶水沏好,又晾得不滾燙了,小丫鬟才送到林小千面前。林小千慢慢喝完,擡頭就見幾個丫鬟齊齊地立在她面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
“木樁子一樣戳着做什麽?還不快去做事!”林小千被看得渾身不自在。
“王妃有何吩咐,奴婢這就去做。”小丫鬟們還是盯着她一動不動。
“怎麽?文女史不在,你們是一個個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了?”林小千火氣又開始往上沖:奇了怪了,自己不過出門了一天,這王府裏上上下下,怎麽都古古怪怪的?
她在心裏一遍遍默念:我是現代文明人,不是欺淩弱小的惡霸。連念了幾遍,她才壓抑住怒氣,一個一個地給小丫鬟安排事情:“你,去看看廚娘今天有沒有做冰雪涼水。你,去喊雲兒過來,你,你,去研墨備紙。”
小丫鬟這才齊聲應下,各自行動去了。
幾個人棋子一樣撥一撥才知道動一動,難道文秋以前都是這樣給她們派活兒的?林小千不禁同情起文秋來。
不久後,雲兒紅腫着眼睛走了進來,林小千心裏嘆一口氣,看來她已經知道花魁失蹤的事情了。
果然雲兒強忍着眼淚,聲音嘶啞地說:“王妃,奴婢今日去了一趟大将軍的別院。聽人說,花魁娘子她失蹤了。連,連我姐姐也一起不見了。”
“什麽?”林小千很驚訝,連身邊丫鬟都不見了,難道花魁是真的和人私奔了?她趕緊問雲兒:“此前,你姐姐可交代過什麽事情嗎?或是說過什麽奇怪的言行嗎?”
雲兒搖搖頭:“奴婢早仔細想了幾百遍,此前見姐姐,她說的做的都再尋常不過了,還說花魁娘子摘了許多青梅果,正領着她們下人在別院中做青梅酒呢。”說着說着,她眼淚還是流了下來:“我看別院裏,封好的酒壇子擺得到處都是,誰知道人卻不見了。”
眼前形勢不明,林小千連人一定能找着的套話都說不出口,見雲兒傷心得一直掉眼淚,幹脆叫她回去歇着,這幾日不用做事,只管好生調養精神。
剛打發走雲兒,文秋急急忙忙推門走了進來,嘴裏喊着:“王妃,你……”
“賬目的事不急,今日天熱,你喝口水歇歇再回話。”林小千看她這樣慌亂,以為是賬目查出了問題,心說無非是書肆老板中飽私囊,能有多大的事,于是勸她歇會再細說。
文秋點點頭,緊張地坐下喝了杯茶,邊喝眼神邊往林小千身上瞟。
喘勻氣了,喝完了茶,文秋正襟危坐,開始講起小報這一月的賬目來。林小千做好了心理準備,等着她拉響財務炸彈。誰知道,說完一段又一段,書肆老板不但沒有私貪錢財,反而樣樣打理得井井有條。
林小千疑惑了,那文秋為什麽一進門這樣慌亂急躁?
等報完賬目,文秋躲躲閃閃地看了林小千一眼,欲言又止。
“有事直說。”林小千忍不住了,說個事也吞吞吐吐的,難道是有什麽大事發生,怕我聽了當場爆炸嗎?
文秋咽了咽口水,強扯出一個笑容來,說:“是有一事禀告,只是王妃聽了切莫急躁,切莫與王爺置氣。”
關蘇惟什麽事?還置氣,他早把我氣飽了。林小千心裏吐槽,嘴上卻一本正經地說:“他人都不在家,我哪裏能沖他生氣?再說現在天熱氣燥的,我可不想再添一把火去炙烤自己。”
文秋這才稍稍安了心,低聲說:“府中下人們都在說,王爺這兩日派人接了一位女子進府,就安置在王府西北角的小院裏。”
林小千騰一聲站起來,厲聲喝問:“什麽女人?姓甚名誰,家在何處?”
文秋趕緊上來替她順氣:“不是說好不置氣的嗎?”
“好,好。”林小千咬牙切齒地說,“我不置氣,你接着說。那女子是什麽人?”
文秋嘆了口氣,苦着臉說:“我已經一一問過小院裏伺候的兩三個小丫頭了,姓名來歷,她們也是不知道的。她們只知道……”
“知道什麽?”林小千緊緊抓住文秋的手。
“只知道那位女子容貌端麗,體有異香……”
體有異香,林小千聽到這四個字,就覺得眼前一黑,整個人搖搖晃晃地就要摔倒。文秋趕緊扶她坐下,上手就要去掐她的人中。
林小千慢慢恢複了意識,積累了一天的怨氣怒氣在胸口激蕩,眼睛又酸又澀卻掉不下淚珠來,心口一個勁的抽疼,頭腦卻越來越清晰。
果然男人的嘴,騙人的鬼,剛說什麽讓自己信他,什麽其他女人是街上的路人甲,原來全是胡扯,在家裏就堂而皇之地背着她金屋藏嬌,看來心中有個白月光也是确有其事吧。
文秋還在旁邊絮絮叨叨勸她:“王爺對王妃疼愛有加,王妃若是不喜歡,讓王爺把她遣散出去就是了,何必自己生悶氣,氣壞了身子可怎麽辦?”
對,何必自己生悶氣,我也是反派,與其背着人猜疑自己受罪,還不如當面鑼對面鼓地去對質。不管那個院子裏藏的是羅楚凝,花魁,還是別的什麽人,我一定要去弄清楚,到底是怎麽個前因後果!
“帶路!去找那女子!”林小千拿定了主意,斬釘截鐵地說。
文秋愣住了,嘴裏喃喃地說:“還是,還是等王爺回來,再想法子……”
“帶路!”林小千又重複一遍,語氣堅定,不容拒絕。
她也不要小轎,只吩咐人在前面領路,前前後後跟着一群丫鬟太監,個個舉着燈籠火把,照得夾道小路都亮如白晝,浩浩蕩蕩地走到了小院門前。
小院院門緊閉,兩扇大門黑漆漆的,仿佛時刻要張開嘴,把人吞噬進去。林小千盯了一會兒,一聲令下:“砸門!”
幾個力氣大的太監立刻上去咣咣咣地砸了半天,門裏一點動靜也沒有。
文秋趕緊叫人:“去,喊木匠過來,卸下這大門!”
這時候,院門吱嘎響了一聲,開了一條門縫,一個半大的小丫鬟探出個腦袋來,慌裏慌張地朝外張望。
一眼看見林小千,她蹭一聲跑出來,後頭跟着兩個更小的丫鬟,三個人撲通跪在地上齊聲喊:“王妃!”
林小千強壓怒火,厲聲問她:“院子裏的人呢?”
半大的丫鬟擡頭剛要回話,身後傳來了一個冷冽的聲音:“這是鬧什麽!”
林小千一回頭,蘇惟提着一盞燈籠,站在無邊夜色裏,眉目神情模模糊糊,叫人看不分明。
按捺住胸口的波濤翻滾,林小千努力用最平靜的語氣問他:“王爺來得正巧,妾身想問問,院子裏住了什麽貴客?如此神神秘秘,不能見人。”
蘇惟慢慢走了過來,丫鬟太監嘩啦閃出一條通道來。
很快,他在林小千面前立定,看了眼黑漆漆的院門,淡定地說:“她是易九思的遠房親戚,自外地投奔他而來。然而易九思孤身一人住在府衙中,不便安置她一個女子,這才送到王府裏來暫住幾日。”
林小千眯起眼睛看着蘇惟,滿臉的不可置信:“易大人的親戚?”她冷笑一聲,“王爺是王府主人,想接什麽人進來直說就是,何必拿朋友做幌子?”
蘇惟嘆了口氣:“今天易九思說找好了房舍,已經派人把她接走了。”
林小千不依不饒:“怎麽之前不走,我這裏一發覺,她人就走了?王爺是覺得此處藏嬌還不妥當,又給她另尋了隐秘住處?”
蘇惟叫住地上跪着的小丫鬟,沉聲問她們:“自那女子住進來,到她被人接走,我邁進過這院子一步嗎?”
三個小丫鬟齊刷刷地搖了搖頭。
蘇惟平和地看向林小千:“我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和那位女子一面也不曾見過。先前本想和你說一聲,但我連日忙于公務,一時把這事忘到了腦後。她暫住兩三日,不過是小事一樁而已,其實不值得你費心。”
可她和花魁、羅楚凝一樣體有異香,你為什麽總和這樣的女子有牽扯?林小千眼中滿是悲憤,然而當着眼前一群丫鬟太監,她的質問說不出口。
但一口惡氣堵在心裏,林小千不想就這樣善罷甘休。嘲諷地盯着蘇惟的眼睛,她故意說起了反話:“今日來一個不用我費心,明日來他三五個,就更不用我費心了。”
蘇惟也惱火了,語氣變得嚴厲起來:“你今天是怎麽了?好不容易正常了一陣子,又要像以前那樣偏執胡鬧嗎?”
林小千如遭雷劈一樣愣住了。因嫉生恨,偏執跋扈,幾個大字牢牢占據了她的腦海。難道,她,開始向書裏的齊王妃靠攏了嗎?
她僵硬了很久,才喃喃念出幾個字:“是,我不該偏執胡鬧。”念完立刻如夢初醒一樣,恭敬地向蘇惟欠身行了個禮:“今日是妾身唐突莽撞了,王爺請勿怪罪。既然現在王爺說清了來龍去脈,她人也走了,那妾身告退了。”
林小千頹然邁着步子往回走,身後還是那群浩浩蕩蕩的丫鬟太監,只是所有人都蔫頭耷腦,絲毫沒有了來時的氣勢。
像剛穿書過來時一樣,她一遍一遍地告誡自己:不要對蘇惟動心,不要嫉妒,不要怨恨。越說,她心裏越悲涼,難道自己逃脫不了原書的故事軌跡嗎啊?
蘇惟提着燈籠,一直站在原地,默默看着她消沉落寞的背影,許久沒有離開。
倒在榻上,林小千徹底放空自己,呆呆地盯着屋頂,穿書過來的種種情景走馬燈一樣從她眼前飄過。
“我該怎麽做?”林小千輕輕地問了一句。屋裏空空蕩蕩,沒有一絲回聲。
過了許久,文秋走了進來,輕聲說:“時候不早了,王妃是否要沐浴更衣,準備歇息?”
林小千立刻坐起來,吩咐文秋說:“浴湯備好了嗎?什麽鮮花、香丸、香餅,統統撤下去,我要清清爽爽沐浴一回。”
文秋笑着回話說:“王妃前幾日不是交代過了麽?現在洗沐間裏已經撤下了所有鮮花香料,我還另叫人每天都仔細沖刷幾回,現在裏頭清爽得很。”
林小千這才點點頭,拖着僵硬地身體走去了洗沐間,她需要泡個熱水澡,把這身體和心裏的乏累都統統洗幹淨。
果然如文秋所說,洗沐間裏洗刷得極為幹淨,一絲多餘的味道也聞不到。文秋備好的幾件換洗衣物也沒有熏過香,清清爽爽地挂在雕花衣架上。
痛痛快快泡了個澡,林小千逐漸恢複了一些精神,開始給自己鼓勁打氣:不管前面是不是有命定的軌跡,是不是有神通廣大的幕後黑手,将來的路總歸是要自己來走的,只要不到最後一刻,她就有翻盤改命的機會。
撿回些許信心的林小千,慢慢穿好中衣,正想喊文秋進來,忽然一股淡淡的幽香不知從哪裏傳了出來。
林小千拿裙子的手一頓,這香氣她很熟悉,幾乎每天都陪伴在身邊。她原來以為,這是自己每天洗鮮花浴、熏香、佩香囊沾染上的味道。可是今天洗沐間明明沖洗幹淨了,她連續幾天沒有熏燒過各種香料,就是剩下的幾個香囊也在剛才讓她丢得遠遠的了。
這香氣是從哪裏來的?
“文秋!”林小千高聲喊了一句。候在門外的文秋立刻推門走了進來,問:“王妃沐浴完畢了?”
林小千杏眼睜得溜圓,一眨不眨地瞪着文秋:“你聞到什麽香氣了嗎?”
文秋微微聞了聞,笑着說:“王妃,這不是你身上的香氣嗎?”
她機械地重複了一遍:“我身上的香氣?”
文秋臉上的笑意更深了:“王妃自小身上就帶着微微的淡香,成年後香氣還更濃郁了一些,只是家裏怕生禍事,不準人向外張揚,也就親近的家人親戚知道而已。”
“不,不可能!”林小千連連搖頭,心裏拼命吶喊:我一定是沾染了什麽香料,一定是染上去的。
文秋也搖了搖頭,嘆了口氣說:“為了遮掩這天生異香,老侯爺和老夫人常叫你佩戴香囊。嫁到王府後,你又是狂洗鮮花浴又是死命熏香,鬧了好久。這日子一長,你自己也混淆了不成?”
林小千驚訝到說不出話來,感覺自己的三觀在一瞬間颠覆了。原來,她也是體有異香的女子。
文秋還在唠唠叨叨說着過去齊王妃的事,什麽新婚之夜就和王爺拌嘴吵架,哭鬧着要洗鮮花浴燒沉香,後來,浴湯中鮮花越放越多,熏香越熏越重……
林小千盯着她的嘴巴一開一合,耳朵裏她的聲音卻越來越遠,漸漸地聽不見了。
她腦子只有一個念頭:蘇惟,他知道嗎?
林小千抓起衣架上一件紗衣,着急地問文秋:“王爺人在哪裏?”
文秋還陷在回憶裏說教,被猛地一問,整個人就是一愣,随後才憋出來一句話:“楊公公說,今日王妃不用涼屋,王爺就要宿在那裏。”
把紗衣匆忙裹到身上,林小千拔腿就向外沖,文秋立刻拿起其他衣服跟上,驚慌失措地喊她:“王妃,衣服還沒穿好呢。”
林小千沒聽見一樣飛快地奔向涼屋,一扭頭,見文秋抱着衣服,氣喘籲籲地跟在後面,她趕緊下令:“回去!”
文秋聽話地原地剎了車,一臉驚詫地看着林小千快步走沒了影子。
此時夜色深沉,路上幾乎不見什麽人影,涼屋也只有一個守夜的小太監,正坐在門口打瞌睡。林小千不管不顧直接推門沖進了進去。
涼屋內的蘇惟還沒睡覺,正在燈燭下奮筆疾書,不知寫些什麽。聽見門口動靜,他一擡頭,就見林小千衣衫不整地走了進來。
“你……”蘇惟驚訝地把筆一扔,剛想問她為什麽來涼屋,卻突然卡了殼。
面前的林小千身上只裹了一件半透明的紗衣,裏頭的中衣穿得歪歪斜斜,白皙的肌膚若隐若現。
他艱難地咽下一口口水,故意背過身去挑燈花:“夜色已深,你怎麽突然過來了?”
林小千目光灼灼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