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七海和阿虛毫無征兆的交往讓所有人大跌眼鏡,而另一邊夏諾莫名其妙地退出感覺更像是退讓,輿論往她那邊傾斜過去,七海有點耿耿于懷。但更加介意的是阿虛模棱兩可的态度,還有和夏諾之間已經養成習慣的暧昧。

肯定還是有點喜歡的吧?為什麽上課時頭總是微微側向對方呢?是在背着我交談嗎?還是有更隐秘一點的眼神交流?

連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人已經變得相當敏感、神經質、愛吃醋。惡意也逐漸從稀薄化了的內疚之後流露出來。不計一切代價,不放棄任何機會,打擊對手,維護自己。

做值日的時候,在學校“情人牆” 旁邊的草坪上曬太陽的時候,放學回家一起走向公交站臺的時候,用閑談的語氣構築着一個日漸豐滿的人物形象——因為鄰居家的貓叫得太頻繁而趁人不備喂它老鼠藥的夏諾,在學校裝的很乖其實在家整天和父母頂嘴吵架脾氣很壞的夏諾,在朋友生日時把自己玩的又髒有舊的娃娃送人做禮物的夏諾,為了和外校帥哥搭三搭四加入本校啦啦隊的夏諾,以及,在家境不好的同學面前故意秀出新手機炫耀的夏諾。

全是欺騙,沒有半句真言。身家清白的當事人做夢也想不到,自己在某個不為人知的陰暗角落身敗名裂。

男生蹙着眉不耐煩地把頭別向另一邊:“幹嗎老提她?”

女生迎向他的臉前,雙手把他的腦袋強行扳回正對自己的方向,咬牙切齒、咄咄逼人地反問:“為什麽連提都不能提她?喜歡嗎?不喜歡嗎?心裏還有她對吧?”

“女瘋子!”男生覺得她不可理喻,也有些生氣,掀開她還固定着自己腦袋的手,撐着草坪站起身,拽起書包的動作迅速果斷,好多半枯的草屑被帶的揚起來。剛走出兩三步,後肩部被砸上很沉的力,差點摔倒,眼角餘光看到,兇器是女生的書包,“我說,你是神經……”最後一個“病”字,或許本還有個“啊”作為語氣詞,在回頭看到女生的臉的瞬間被吓得咽回肚子裏。

哭了。眼淚像落在樹上的雨,在枝葉上彙聚又分開,流經處只餘下如新翠色與清晰經脈。它帶着誰心裏的塵埃下落,又漲了誰心裏的海,于是終于在某一處水天相接起來。

阿虛沒轍地折過身,右手撿起剛砸過自己的兇器,很大男人地用剩下的左手把她攬進懷,揉揉她的頭發,嘆口氣說:“那就再聊會兒夏諾吧。”說的時候忍不住笑。呆了一秒,由于身高差距待在自己胸口的那個腦袋爆出更加嘹亮的嚎啕,但這次只是嚎啕,沒有真的大哭,男生知道她其實也在下面偷偷笑。

七海是這樣的女生,為芝麻綠豆大的事哭得稀裏嘩啦,但并不難搞,只言片語就能哄好。像家養的小狗小貓。

好在很快就上高三分了班,夏諾選歷史,七海和阿虛選物理,教室在兩棟教學樓。不再朝夕相處,似乎已經構不成威脅了。但夏諾是鋪馬路時不小心混進水泥裏的鵝卵石,凝固以後怎麽也清除不掉。

中午在食堂看見排在長隊裏的夏諾,突然心生促狹念頭。

“這邊這邊,吃蓋澆飯去。”牽起阿虛的手往那邊拽。

持續不斷地叽叽喳喳,聲音比平時大兩倍,阿虛覺得她有點反常,可弄不清楚問題出在哪。穿過一條隊伍,又穿過一條,并不是前往蓋澆飯窗口的最近路線。但在第三次橫穿隊伍時,男生發現了前面拼命壓低腦袋不想讓自己認出的人是夏諾。這樣的心機,實在是……

“太過分了。”男生冷着臉掙開了手。

“嗯?怎麽……?”女生不太明白地回過頭,臉上挂着此刻看起來讓人感到非常膩味的笑容。

“你覺得這樣有意思麽?”

“……”被看穿了。

“你能不能什麽時候也适當地善良一點,別那麽心如蛇蠍啊?”

話說的重了。七海淚水轉在眼眶裏,拼命忍住不哭,只要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性被夏諾看見,就絕對絕對不能哭。阿虛厭倦了哭哭啼啼的這一套,轉身就混進了食堂嘈雜的人群。其實七海的初衷非常傻氣,還是像家養的小狗小貓,宣布自己的領地地炫耀自己的玩具。但是男生覺得,真是心、如、蛇、蠍。不過就是牽個手現個寶而已,怎麽就成了心如蛇蠍,或許在對方心裏,一直就這麽認為。

傷了心。蓋澆飯吃的沒滋沒味。午自修前,一定要好好和他理論。我怎麽就不善良了?

但走到跟前才覺出事情不像自己想象得那麽簡單,從擺事實講道理到耍态度鬧情緒,自己口若懸河對方一語不發,表面上看是誰占了上風誰深刻反省,只是最後來了那麽反轉的一擊。男生擡起頭淡淡地說道:“那麽就分手吧。我很煩。”像陳述“地球會繞着太陽轉”那麽理所當然。

蛋七海卻是聽見了“太陽從明天起繞着地球轉”的反應,像被人狠狠掐住了脖子一般,震驚。

和阿虛在同一個教室學習,卻要形同陌路,那感覺仿佛被抽空骨髓。成績退步了十幾名,在沖刺階段的畢業班,再要好的閨蜜也不能總放下學業陪着失戀者痛苦躊躇。每晚做噩夢,心髒被鑽了個洞,日光漏進去,笑聲漏進去,溫暖的血液漏進去,填不滿又出不來。感到異常焦躁,但可能因為是在夢境中什麽器官不健全,無法哭。醒來後把手放在胸口,還能感到沉重的黑夜在裏面跳。沮喪感在一遍又一遍交高考志願書草表的階段達到峰值,以自己的成績,考不上阿虛的志願學校。人生好像要随着什麽在不遠處的某個點戛然而止。甚至想到了自殺,但是拿不出勇氣,況且這節骨眼上死都死的不明不白,落下個“不堪學業壓力”的死因累及學校家庭。

行屍走肉般的狀态持續到上交正式志願表的當天。放學前最後一節課是自修,七海提前看是做值日,意外地聽見身邊女士們在讨論關于志願的最大冷門——阿虛改低了志願。

“什麽?你剛說他第一志願是哪裏?”扔下掃把揪住其中一個女生。

高三才分在同一個班,彼此都不熟絡,呗揪住的女生顯然吓得不輕:“我我我說他第一志願上大。”

“是叫‘上海大學’的那個‘上大’?”

“……否則是哪個?”

但是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

身心出問題、家裏父母離異、對老師有意見、對目标學校抱懷疑、頓悟道家要義、把機會讓給需要的同志、次貸危機和全球金融海嘯……在那麽多亂七八糟的可能性裏,一定有一個原因我不敢說、不敢相信。

重歸于好在心緒大幅震動的幾天以後。放學後七海奔向公交站臺守株待兔,畫着康師傅茉莉清茶廣告的大車一輛輛在眼前停住又啓動離開。

最後那個熟悉的身影,手裏卷着高考詞彙手冊從學校的那個方向慢慢踱過來。男生的目光明白無誤地從她臉上掃過,但又像對方是空氣一樣重新垂下眼睑,面無表情開始背單詞。

七海愣了愣。剛想沮喪卻又覺得不對,雖然是視而不見的一眼,但似乎有很多含義在裏面。女生把鞋尖在地上蹭了蹭,走到他身邊,聽見背單詞的聲音。

 munication這個詞他至少拼了四遍。心思全不在裏面。

七海笑着放肆地扯扯他手肘處的制服,用撒嬌的聲音:“吶,阿虛。”

男生放下書側過頭,弓下肩到和她的身高一樣的高度,正對着她的臉,非常近非常近,讓女生覺得很難掌控好自己的呼吸。

盯着看了好一會兒。

“長胖了。”說着還伸手捏了捏她的臉,“難怪成績退步,沒好好用功。”

七海看不見自己怎樣彎起眼,怎樣牽起嘴角,笑得猶如在晚風中招搖的花朵,非常耀眼。

更耀眼的是夕陽,漫天的緋紅不知是從那個點爆發出來,變成覆蓋整個世界的水彩。在被橫向拉得極其寬闊的視野裏,所有東西都開始含混不清。

站臺上并肩而立的兩人,女生問男生:“喜歡我麽?”

“喜歡你。”

“真的真的喜歡我?”

“真的真的喜歡你。”

“比喜歡人民幣更喜歡我?”

“比喜歡人民幣更喜歡你。”

意識到他只是在學舌的女生忿忿得哼了一聲:“真沒情趣。”

“唔,真對不起。”

當時的喜悅盛大到至今銘記于心,因為自作多情要非常漫長的一段時間才能被證明。

大四最後一次分手前終于反複确認,阿虛的視而不見總是顯得很深情,對衣物、刻錄機、臺燈、鞋櫃、書桌……都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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