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紙箱從此不再是負擔,而是同伴。七海每天去隔壁敲一次門,看看鄰居有沒有回家。
在之後單調乏味的日子裏,唯一的波折就是史上最漫長的感冒讓媽媽覺出了端倪,七海被拖去醫院檢查,并沒有獲得比網上更多的信息。因為家境不好沒閑錢治病,再加上醫生确實也說只是暫時性的,于是媽媽也坦然接受,把這件事擱置下來。
媽媽、紙箱和七海,一起跨過了新年,過了元宵,直到來年的春天,三月份。
三月的一天,七海清掃着房間,為即将來臨的新學期做準備,出門倒垃圾的時候突然看見一個長發的清秀女生站在隔壁302門前。
七海愣住。
女生居然掏出鑰匙去開門,轉了半圈後毫無障礙地打開進了屋。七海扔下垃圾袋沖到門前,和轉身準備關門的女生面面相觑地對上了。“有事麽?”
答不上話,第一次感到焦急。“以前的屋主哪去了?”“你是誰?”“能找到她嗎?”……無數個問題在腦際穿梭,卻一個也滑不向嘴邊。最後無奈之下,只好像入室綁架犯一樣把對方強行拖進自己家,正想找紙筆寫便條跟她對話,卻聽見大喇喇毫不拘束在屋裏晃的女生在身後說道:“啊咧,這不是我的快遞嗎?”
七海回轉身,見她正指着紙箱上的的快遞單。是本人?完全不像啊。
“哦,你把我拖過來是為了這個?”
七海點點頭。
“謝謝你幫我簽收啊,我以為還要半年才能寄來呢。上學期我出國交流學習去了所以沒回家。”邊說着邊想把箱子搬走,可是她大大低估了重量。七海立刻上前幫忙,兩人把紙箱搬去隔壁。
女生拍拍手喘口氣,再道一次謝謝:“想不到幾個娃娃這麽重。”
“娃娃?”
“是啊,新買的BJD娃娃,要看嗎?”果然是個行動派,立刻就拿了剪刀拆包裝。
七海怔怔地站在一旁,已經發現自己重新能夠開口發聲了。
還以為會像小時候那樣最先學會叫“媽媽”,沒想到第一句就是這麽随機的一個詞。蹲下身看女生拆封,随口問:“和以前見到你變化很大。”
“是麽?”
“當時化着很濃的妝,穿得很……”找不出一個合适的形容詞。
“啊——那是半夜吧?肯定是剛從酒吧唱歌回來,一塌糊塗的樣子。真不好意思,給你留下過這麽糟糕的印象。”
“唱歌?”這麽說起來,對方的嗓音的确是很有特色的類型。
“就是駐唱啊,也算是兼職吧,畢竟要買這些東西,”指指箱子裏露出來的娃娃們,“得花很多錢,我還在讀書,有點負擔不起。”
“很貴嗎?”七海好奇,在對方報出價格後瞠目結舌。
娃娃被取出來,只有身體,新生兒一樣。女生給它們穿好衣服,非常華麗。但怎麽說呢,器還覺得很難界定是否值那價錢。似乎看出了七海的心思,女生淡淡地笑笑。
“沒辦法,我就是喜歡它們。
聽見這句話的七海仿佛受到了巨大的沖擊,在對方歸還快遞費之後幾乎以逃離的方式離開了她家,一路跑下樓,穿過弄堂,直抵嘈雜的馬路。在路邊喘息了許久才漸漸平息。
拿着失而複得的錢,七海決定去超市買點零食。走在路上回想過去的一切才覺得可笑。為什麽在最開始就擅自把化了濃妝的女生随随便便定義成做夜間生意的人?
大三時,和阿虛租房住在一起,小區裏的很多人見到這對情侶都神情複雜欲說還休。氣七海沒有太多漂亮衣服,一直就那麽兩三套學生校服般的裙裝,看起來還像高中生。而阿虛在大企業實習,為了付房租又做了兼職,每天西裝革履。這樣兩個人出雙入對,無論怎麽看都像在搞不倫之戀。這件事當做玩笑講給好朋友聽,後來又被當做玩笑傳得很遠。阿虛知道後有點無奈。
“我可不想被冠上‘LOLI控大叔’的綽號啊。”
“只要我不覺得你是大叔,你就不是。”七海當時非常果斷地說。
經由這件小事,七海想起了一直不敢回憶的那些時光。
居住的小區是舊公房,非常吵鬧,整日充斥着老年人拉二胡的聲音,小孩子吹口笛的聲音,犬吠聲,喊叫聲,罵架聲,到夏天劣質空調壓縮器發出拖拉機一樣的聲音。房屋隔音效果極差,連隔壁鄰居的說話聲都含含糊糊地穿牆而過。
午飯和晚飯的時候,總是被樓下和隔壁竄過來的油煙整個兒包圍,屋裏彌漫着嗆人的青椒味兒或者紅燒肉味兒。後來七海也試着在廚房開起了鍋竈燒點小菜,阿虛說雖然比不上飯店但是稍稍能強過外賣。
晚上空閑時,一起看租來的DVD,有時阿虛把工作帶到家裏來在電腦前忙碌,七海就安靜地背靠着他看書。燈光總是很暗,看得眼睛疼,時不時地擡起頭四下張望,眼睛活動來活動去,阿虛總在視界中央。七海覺得,他把襯衫袖子挽到一半不停敲擊鍵盤的樣子,比小時候更帥。
那些被柴米油鹽的瑣事環繞的日子,每一天都在證實靠自己的力量立足于世非常艱難。即便如此,七海卻覺得有些真實的很美好的存在藏在裏面,只是用語言無法描繪。有快樂也有煩惱,所有的一切都帶着濃烈的味道。不是悲傷,也不是解脫,而是覺得自己非常非常幸運。
遇見你,遇見這麽優秀的你,少女情懷太強大,突然哪天一不小心就說出了“喜歡你”,接着是情動以後懂事之前手忙腳亂的交往吵架打架耍任性輕言分手,走散以後又三番五次循回原路,分分合合吵吵鬧鬧就慢慢長大了。你愛我沒有我愛你那麽深,也許不能明白在我看來,能和你一起長大是多麽不可思議的好事。一起長大,一起學會了好好相愛,羁絆日益深遠,最後……在最後面對無法抉擇無法抗争的現實束手就擒之前,一切都是那麽美好。而這種美好,人的一生有沒有機會再來一遍呢?
為什麽我要那麽相信你,從一開始就視你作情聖,相信你說什麽都有目的,做什麽都自私自利?為什麽我不能相信“回學校看冬天的風景”是一句挽留?為什麽我從來不相信過去?
七海的手吃不住力,塑料袋掉在地上,剛從超市裏買的零食從裏面滾出來一些,散落在馬路邊。她蹲下身撿,不斷有更多的漏出去,狼狽地重新收拾起來,手忙腳亂了半天。但是心情被攪亂無法複原。一邊走,一邊放聲大哭。這是分手之後第一次流淚。
沒有回家,而是去了和阿虛曾經居住過的小區。拎着兩個塑料袋站在樓下仰望那扇熟悉的窗。以前一直弄不清窗外這棵大樹是玉蘭還是海棠,現在它長滿了淡粉與白的花苞。七海看着這樣充滿生氣的東西,又模糊了視線。沒有料到的是窗戶突然被推開,阿虛探出身朝下喊道:“就站在那兒別動。”
七海腦袋裏一切都空了,在他下樓之前只來得及抹去剛才瞬間湧出的眼淚。
阿虛從黑暗的樓道裏跑出來。七海看着他的臉,眼睛,手,身形,抓不住重點,但無論哪裏,都還和四個月前一樣。以為他會變,相比之下才知道,記憶是那麽單薄的東西
“今天要搬回來麽?”
“诶?不。”
“不搬就別搬了。”說話的語氣很公事公辦。
“什、什麽意思?”
“我已經找到工作了,住在離我公司近的地方比較方便,這兩天正在那邊找房子,你要搬的話最好過幾天搬到那邊去。”
“……”果然還是這麽自說自話自私自利!但關鍵是,“不是出國麽?”
“不出國,沒申請。”
“為什麽啊?”
“考慮了各方面的因素,不過總之不是因為你,絕對不是。”他低頭瞥了一眼七海手裏的零食,“給我的嗎?”伸手去接塑料袋。
七海把袋子遞給他,安靜地微笑起來:“不是,絕對不是。”
——羁絆日漸深遠,最後又學會了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