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金口市這個地方,賀川他們從未來過。

車跟着高安走,堵了一路,過兩個紅綠燈要十幾分鐘,還有車插隊。

賀川摸出煙叼上,沒點火,一直看着前面,等車動起來,他一腳油門下去,超了剛插他隊的那輛車,那車的人鑽出窗戶罵他,賀川的一只手按到了門上。

阿崇趕緊說:“開車開車,別下去跟人吵架,要造成交通事故的!”

賀川搖下車窗,冷風湧進來了。

原來是想開窗啊。

阿崇對蔣遜說:“你看看他那脾氣,下次還是得你來開車。”

蔣遜睡了一覺,精神好多了,她說:“你覺得我脾氣很好?”

阿崇突然想起蔣遜開飛車的樣子,抖了下:“算了算了,我怎麽這麽倒黴,上了你們的賊車。”

蔣遜說:“是誰說什麽過年旅游,2600公裏當它26個小時,還把我誇得神乎其神的?怎麽我睡了一覺就成賊車了?”

阿崇投降:“你這是仙車,神仙的仙,行了吧?”

蔣遜哼了聲,滿意了。

賀川笑着掏出打火機,把煙點上,耐着性子走走停停,跟烏龜似的爬了近一個小時,前面的路才漸漸通暢起來,又開了快一個小時,他跟着前面的車拐了個彎,進了一條小路。

路左側是條河,對岸是片小區,路右側是一排平房,外觀不統一,像是私人建的。

車停在一個口上,口子進去是條凹凸不平的小路,十幾步距離外有間房子,房前站着一個女人,看見車停下了,她朝他們走來。

蔣遜等阿崇先下車,她看着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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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人看起來不到三十,穿着件黑色的高領毛衣,牛仔褲,腳上是雙紅色的棉鞋,挽了一個發髻。

居家的打扮很樸素,她笑容溫婉,很漂亮。

阿崇興奮:“妍溪!”

高安走來,笑着:“差點兒開過頭,我就來過一回,還分不清是哪棟,要不是你站在外面,我準往前面去了。”

“我就是怕你們走岔了。”妍溪看向阿崇,“你怎麽還這幅樣子啊,一點兒沒變。”

“我童顏,變不了!”

妍溪抿嘴笑笑。

阿崇搭着賀川的肩膀:“他變得多,比以前還壯!”

妍溪這才看向賀川:“是壯了不少。”

賀川含着笑:“你倒也沒怎麽變。”

“你還會說好話了?昨天冬冬還說我長皺紋了。”

賀川問:“冬冬在呢?”

“在,我領她過來過個年。別在這兒站着了,進屋吧!”

妍溪剛要轉身領他們過去,對面的白色suv裏突然下來一個女人。

她長發稍微有點亂,皮膚很白,背着雙肩包,羽絨衣帽子歪在一邊,神色慵懶。

妍溪愣了愣。

賀川指了下,說:“蔣遜。”介紹依舊簡潔。

又看向邊上像剛睡醒似的女人,幫她介紹:“張妍溪。”

蔣遜笑着:“你好,打擾了。”

張妍溪回過神:“都是朋友,怎麽會打擾,外面冷,咱們進屋吧,我再炒兩個菜就能開飯了。”

張妍溪的住處很小,進門是廚房,走過廚房,過道左邊是洗手間,再往裏算是客廳,有沙發,沙發前面是飯桌,這裏多站幾個人就轉不開身了。

客廳往裏是兩間卧室和陽臺,整個屋子是直條型的,一扇門通到底,空調溫度打得很高。

阿崇左看看右看看:“你怎麽住這兒啊?”

張妍溪說:“這裏挺好的,我一個人住,每個月大半時間都在外面跑,租太好的房子不劃算。”

卧室裏有人喊:“媽媽——”

“哎——”張妍溪走進去,笑道,“看看誰來了,還記不記高叔叔、張叔叔和賀叔叔?”

幾個人跟進去。

小孩怕生,膽怯地看着陌生人,她只認識高安,其他人都不認識。

張妍溪說:“小孩忘性大,上回見你們得多少年前了。”

阿崇也說:“那會兒她還是個小豆丁呢,一下子長這麽大了。”

蔣遜站在最外面,透過縫隙看着坐在床上的小孩,有點發愣。

孩子看不出年齡,大約七八歲,穿着毛衣靠在床頭,手上拿着遙控板,身上搭着被子,大概嫌熱,露出了兩條小腿。

腿很細,膝蓋凸得古怪,兩只腳一個向裏,一個向外扭曲着,腫脹得厲害,是畸形。

張妍溪去炒菜,高安和阿崇去逗那孩子。

賀川靠門站着,時不時的也說上一句。他轉頭,見蔣遜一個人坐在沙發上,問:“怕了?”

蔣遜看向他,沒吭聲。

賀川又去看那孩子,沒搭理她。

過了會兒,蔣遜明白了他的意思,問:“她多大了?”

賀川沒動靜,看了會兒那小孩嘻嘻哈哈,他才說:“10歲左右。”

蔣遜說:“看着更小。”

賀川轉頭看她:“福利院長大的。”

“不是她的孩子?”

“不是,她經常上福利院。”

蔣遜問:“你以前見過冬冬?”

賀川走過來,搭着沙發邊沿,手掌筆得矮矮的:“她那麽點兒大的時候,見過一回,她剛出生沒多久的時候也見過。”

蔣遜的語氣有點奇特:“你會去福利院?”

賀川笑了:“怎麽,我不能去福利院?”

“你看着更适合去屠宰場。”

“我當是誇獎了。”賀川說。

張妍溪的廚藝很好,短短功夫就準備了十二道菜,也一早就備下了幾瓶白酒。她不知道賀川會帶女人過來,沒準備飲料,只有蒙牛的袋裝純牛奶,她買了一箱。

男人喝酒,女人喝奶,冬冬要看動畫片,張妍溪又把她抱到了卧室去。

高安難得能放開了喝,兩杯下肚就喝大了:“又過年了,還記得我那年去你那兒,也是過年的時候,采訪車開到鎮外就被攔下了,那是咱們第一次見面,還認識了妍溪。”

阿崇舌頭打結:“你們都是那個時候認識的呀?”

“是啊。”高安感嘆,“也是那個時候,我第一次對我的職業産生質疑。那年之前,我一直以為靠着一支筆杆子就能走天下,太平日子過久了,頭一次認識到什麽是錢,什麽權,筆杆子算個屁!”

張妍溪正好從卧室出來,說:“這都多少年前的事,還提它幹什麽。”

高安指着賀川:“我們放棄了,他沒放棄。”

張妍溪愣了愣。

高安說:“他還要去找王雲山,記得王雲山麽?就是寫了那個報告,說這個指标合格,那個指标合格,讓大家放心喝水放心吃菜,轉個身跑路的那個!”

蔣遜剛要把牛奶換成白酒,就聽到了這麽一句話。

含糊不清,她聽得似懂非懂。

賀川瞥了她一眼,沒制止她偷酒喝的行為。

張妍溪坐回去,驚訝地說:“賀川,怎麽這麽突然?”

賀川喝着酒,說:“沒什麽突不突然的。”

阿崇點頭:“是啊是啊,我們處心積慮很久了。”

賀川笑着:“你這成語用得溜啊,語文跟你整容老師學的?”

大家笑了,有意識的不再提及這個話題。

蔣遜倒了一大杯白酒,抿一口酒吃一口菜,光夾眼前的。

賀川就坐她邊上,問:“酒量很好?”

蔣遜說:“不好。”

“那還喝酒?”

“過年找找氣氛。”

“喝奶找不着氣氛?”

蔣遜睨他:“你喝奶給我找找氣氛!”

賀川笑了笑,筷子一指:“那是糍粑魚,妍溪拿手菜。”

距離太遠,蔣遜“哦”了一聲,沒有動。

賀川夾了一塊,自己吃了,吃完又夾了一塊,扔她碗裏。

蔣遜喝了酒,喉嚨辣辣的,她低頭嘗了一口,味道不錯。

賀川說:“要吃自己夾。”

蔣遜又“哦”了一聲,始終沒夾,賀川也沒再幫她。

外面有人放煙花,砰砰聲很響,冬冬在卧室喊着要出去看。

高安和阿崇都喝高了,臉通紅,精力旺盛,想出去散散酒。張妍溪要去抱冬冬,賀川攔下:“你去拿椅子。”

他去卧室抱出冬冬,張妍溪拿着一把竹制的小椅子。

賀川朝蔣遜一揚下巴:“走,看煙花。”

煙花在河對岸,小區居民放的,絢麗的顏色照亮半片天,連雲都能看見。周圍鄰居也都出來看,老老少少喜氣洋洋,小孩子跑來跑去,手上拿着煙花棒大呼小叫。

河邊沒護欄,栽着幾棵樹,下面是個坡,坡上種着大顆大顆的青菜,河水很髒,綠中泛黑,上面漂浮着各種垃圾。

蔣遜想起白通鎮上那條河,即使岸邊有人洗涮床單,那河還是清澈幹淨的。

相差1000公裏,不知兩河有沒有交彙的可能。

“這水很髒吧?”張妍溪走了過來,那邊三個男人正陪着冬冬聊天。

蔣遜說:“是挺髒的。”

張妍溪笑着:“我見過更髒的……表面很清澈,其實裏面都是毒。”

蔣遜說:“什麽?”

“你不知道?”

“不知道。”

張妍溪問:“那你也跟他們一起去?”

“我是他們司機。”張妍溪似乎不信,“真的,白色那車是我的。”

張妍溪看了她一會兒,問:“你跟賀川認識多久了?”

蔣遜想了想:“10天?大概11天。”

張妍溪沉默很久。

蔣遜沒話找話:“你是社工?”

“嗯,幹了10年了,開始的時候還不正規。”

“你跟他們幾個怎麽認識的?”

張妍溪望了那邊一眼,賀川不知跟哪個孩子拿來了兩根煙花棒,正逗冬冬玩。

她笑道:“那年我剛參加工作,過年的時候跟着社團去賀川家那邊的福利院,剛好就認識了他們。阿崇是後來認識的。”

“哦。”蔣遜又沒話說了,被風吹着,酒勁有點上來。

張妍溪說:“後來那幾年,我們還一直有聯絡,再後來大家都忙,就慢慢斷了。”

蔣遜“嗯”了聲。

冬冬在那邊叫媽媽,張妍溪過去了。

煙花還在不斷盛開,幾束一起,争奇鬥豔。

河邊聞得到淡淡的肥料味,不一會兒,一股酒味覆蓋了它。

賀川拿着一根煙花棒過來,說:“看什麽呢?”

蔣遜說:“煙花啊。”

“煙花在地上?”賀川把煙花棒遞給她,“拿去玩兒吧。”

“逗小孩呢?”

“你當自己多大歲數?”

蔣遜說:“永遠17。”她接過煙花棒甩了甩,火花嗞嗞的放。

賀川問:“怎麽不是18?”

“我樂意。”火花燒得快,快到尾巴了,“你哪來的這個?”

“給了那孩子1塊錢。”

“你好意思用1塊錢。”

“怎麽不好意思。”賀川插着衣兜晃了晃,裏面“嘩啦啦”的響,“一兜硬幣,有人好意思給,我怎麽不好意思用?”

蔣遜想起昨晚她的手插在他兜裏,兩人交握着,溫溫熱熱的,後來被小偷打斷了。

如果不打斷,接下來會怎麽樣?

煙花放完,還有一個多小時就要跨年了。

高安和阿崇酒勁上頭,張妍溪讓他們睡在臨着客廳的卧室,蔣遜和她睡,賀川說:“我睡客廳。”

客廳是沙發床,他睡正好,将就一晚,明天就能走。

蔣遜去洗澡,洗完沒換睡衣,還是把衣服褲子都穿上。

她灌了水刷牙,聽見外面傳來說話聲。

聲音很輕。

“怎麽傷到眼角了?”

“沒留神。”

賀川眼角确實有傷,昨天不明顯,今天有點淤青,蔣遜一早就看見了,只是沒吭聲。

“我給你上藥。”

“不用。”

“眼角可大可小,有沒有傷到眼睛?”

“沒。”

“你把眼睛閉上。”

“真不用。”

蔣遜刷完了牙,側靠着門板沒動。

“你就這麽帶傷開車?路上也不安全。”

“放下吧,待會兒我自己擦。”

沉默一會兒,聲音又起。

“我記得你說過,35歲前不會定下來。”

“……”

“作數麽?”

賀川說了什麽,蔣遜沒聽見,太輕了。

裏屋的冬冬喊了聲:“媽媽”

張妍溪離開了。

蔣遜開了門,走出衛生間。

賀川躺在沙發床上,衣服還沒換下,手邊是一瓶藥水。他今天也喝多了,沒高安和阿崇醉得厲害,但也不差,躺了一會兒就想睡。

卧室門關着,蔣遜看了一眼,慢慢走到沙發床邊,居高臨下看着他。

時間滴答轉,裏屋的電視機裏正在放春晚,主持人在說一摞臺詞,等着倒計時。

過了很久,也許一會兒,賀川睜開眼。

眼神清亮,目光灼灼,真醉了,才這樣看人。

賀川勾着唇:“看什麽?”

蔣遜問:“要不要擦藥?”

“你幫我?”

“不幫。”

“那你問什麽?”

蔣遜說:“沒話找話。”

賀川靠起來些:“你沒話找話的次數還挺多。”

“還好。”

賀川把藥瓶拿起來:“幫我上藥。”

蔣遜沒動,他則目光灼灼。

蔣遜接過藥瓶,轉開了,用棉簽蘸了藥水。她站在床頭,離賀川很遠。

蘸好了,她一只膝蓋跪了上去,還是有點遠。

賀川躺着,一動不動,目不轉睛地看着她。

另一只膝蓋也上去了,蔣遜前進了幾步。

沙發床很軟,張妍溪多墊了一張棉花毯。

賀川還是躺着。

她靠近了,身子前傾着,棉簽往他眼角擦去,另一只手撐在床上,隔着他的兩條腿。

她伏在他身上,輕輕地呼吸着。

賀川低着聲:“喝醉了?”

“沒。”

“酒味太濃。”

蔣遜想了想:“那可能喝醉了。”

賀川扶住她的腰:“醒來還記得麽?”

“不知道。”

眼角刺痛,他閉了一下。

“賀川……”

賀川睜開眼,身上的女人含着笑,撚了撚棉簽。

倒數計時,聲音從裏屋傳來。

10……

9……

8……

7……

……

賀川說:“撩我?”

“沒。”

“第三次。”

“沒。”

“那現在在幹什麽?”

6……

5……

“你不敢……”

2……

賀川突然翻身,把她壓在身下。

他親了下去……

1……

“砰砰砰——”爆竹聲聲。

新的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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