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像在大悶鍋裏悶了一天的十二月十八日結束了,新的一天來臨。

十二月十九日。

學校從今天開始進入課程縮短期(注:日本的學校或是因應酷暑或是讓學生準備大考等原因,會在某時期縮短上課時數)。本來應該要更早實施的,偏偏上次全國模拟考總成績輸給了市立的敵校,大發雷霆的校長從此高唱升學率挂帥,硬是将學校的行事歷做了更動。這段歷史似乎并沒有改變。

有變動的,好像只有我的周遭、北高、和SOS團周遭的人事物。沒來得及弄清這到底是什麽的陰謀,我就來上學了。結果發現五班又有更多人缺席。今天沒看到谷口的人,他總算發燒到四十度了吧。

還有,坐我後面的仍然不是春日,而是朝倉。

「早!今天有沒有清醒一點?有的話就好。」

「還好。」

我板着一張臉,把書包擱在桌上。朝倉托着腮幫子,繼續說:

「可是,不是眼睛睜開就等于清醒了喔。要确實掌握映入眼簾的人事物,才有助于理解。你呢?你掌握到了沒?」

「朝倉。」

我轉身面向朝倉涼子,審視她那端正的五官。

「你是真的不記得,還是在裝傻?拜托你老實告訴我吧。你真的沒想過要殺我嗎?」

朝倉涼子臉色一沉,又露出了那種好似在看一個病人的眼神。

「……看來你還沒清醒。我勸你還是快去醫院看病比較好,以免延誤病情。」

一說完,她就迳自跟隔壁的女生說說笑笑,完全不理睬我。

我又将身子轉了回來,雙手抱胸瞪視空中。

這樣的比喻不知道好不好?

某地方有個某個非常不幸的人。不論就主觀或客觀的角度而言,那個人都是相當不幸,具體呈現了連在晚年悟道成佛的悉達多王子(注:釋迦牟尼的本名)都會覺得不忍卒睹的不幸遭遇。一夜,他(其實用「她」也是可以,但分男分女太麻煩了,在此統稱為他)一如往常在不幸的煎熬下就寝,隔天一早醒來,發現世界完全改變了。那個世界完美到稱之為烏托邦仍稍嫌不足。他從頭衰到腳的不幸都被一掃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盈滿身心的幸福感。再也不會有任何苦難降臨到他身上。這全多虧在那一夜,某人将他由地獄帶上了天堂。

當然,這件事完全不是他自己的主意。将他帶走的,是他不認識的陌生人,也不知道那個人長得是圓是扁,更不知道對方為何要這麽做。相信這個答案也是無人能解吧。

在這種情況下,他應該會相當開心吧。世界既然改變了,那他就不會再遇到不幸。只是,那個世界和他原本所待的世界有些微的不同。至于為何會這樣,則成了不可解的最大謎團。

盡管如此,他還是對得到幸福的事實推崇備至,衷心感謝那個人吧。

不消說,那個「他」當然不是我。程度差太多了。

啊……就連我自己也覺得這個比喻太糟。前一天的我,既稱不上是在不幸的谷底,現在也稱不上是置身于幸福的天堂。

但是,倘若不去考慮程度問題,可說是雖不中亦不遠矣,我以前也是成天為了春日的怪主意,搞得自己神經兮兮的呀!現在那些怪主意,卻像是永遠跟我無緣了。

可是——

這個世界既沒有春日,也沒有古泉;長門和朝比奈都是普通人,SOS團更是連個影子都還沒生出來。既沒有外星人也沒有時光旅行更沒有ESP。而且貓咪也不會說話,是個再普通也不過的世界。

怎麽樣?

拿之前和現在的狀況相比較,哪一個比較适合我呢?哪一邊的生活,我過得比較開心呢?

現在的我稱得上幸福嗎?

放學後,我又習慣性地朝文藝教室移動。如果每天都重複做同樣的事,就算不去想,身體也會自然而然的行動,就像我們洗澡,并沒有特別想先洗哪個部位,卻總是機械化地照往常的習慣行動,是同樣的道理。

我每天只要一放學,就會習慣性地來SOS團走走。喝朝比奈泡的茶,和古泉玩玩游戲,聽聽春日的胡言亂語。如果說這樣的習慣算是惡習,想必也是積重難返的惡習了。

可是,今天的情況有點不一樣。

「這個,該怎麽辦?」

我邊走邊看空白的入社申請書。這是昨天那個長門拿給我的,意思是要拉我入社吧?可是,至于她為何要拉我入社,我就不解了。是沒有其他社員加入,文藝社就會面臨廢社的危機嗎?話又說回來,她居然敢拉我這個突然現身向她撲上去的人入社,實在是勇氣可嘉,唯有長門在這個變了樣的世界,還是一樣有點古怪嗎?

「吓!」

前往社團教室的途中,我又遇上了朝比奈和鶴屋兩位學姐。一見到我,就吓得往鶴屋學姐身旁鑽的可愛學姐真是教我心痛。我向她們致意後便快步離開。真希望能再度回到有幸品嘗那甘露的日常生活。

這次,我事先敲了門,聽到細小的回應聲後,教室門才打開。

教室內的長門,視線在我的顏面表皮上游走了一會,又移回手上的書,推了推眼鏡的動作,看起來像是在對我致意。

「我又來了,可以嗎?」

小小的頭頸點了點。可是目前她最關心的似乎是手上那本打開的書,連頭都沒擡起來。

我将書包立在一旁,思索着接下來該采取什麽樣的行動,偏偏這間冷清的教室,連個可以拿在手上的小道具都沒有,我只好盯着書架看。

書架上排滿了大大小小的書籍。精裝本比文庫本和小說還多,可見這位長門也喜歡厚重的書籍吧。

沉默。

長門慣有的沉默,我應該早就習慣了,可是在今天這個場合,我卻覺得有點難以忍受。不設法打破沉默的話,我會更加不安。

「這些全都是你的書嗎?」

她很快就有了回應。

「也有前人留下來的。」

長門讓我看她手上那本精裝本的封面,

「這本則是去市立圖書館借的。」

上面貼有市府公物的條碼貼紙。護貝過的封面折射的日光燈光線,使得長門的眼鏡在一瞬間閃亮起來。

談話結束。長門再度埋首在厚重的書本中挑戰默績,我又失去了一席之地。

難受的沉默快讓我窒息。我思索可能接得上話的話題,吐出了适當的語句:

「你會自己寫小說嗎?」

對方大概停了四分之三拍。

「我只看不寫。」

我沒有錯過那隐匿在鏡片後的視線移向電腦的一瞬間。哦~原來她在電腦借我之前進行的前置作業就是為了這個啊。我很想看看長門寫的小說。這家夥到底都寫些什麽?應該是科幻類的,總不會是愛情小說吧?

「……」

和長門聊天原本就很難。在這一點上,就連這位長門也是一個樣。

我再度面對書架,進行無言的修行。

我不經意地浏覽架上的書時,突然被某一本書的書背給吸引住了。

這個書名我有印象。記得是在SOS團蓬勃發展的初期,長門借我的國外科幻大長篇第一集,是本以茫茫字海傲視群倫的書,當時還是眼鏡妹的長門,沒先問我的意願,就将那本書塞給我,說:「借給你。」就走了。那本書我整整花了兩周才看完。總覺得那像是好幾年前的往事了。實在是後來發生了太多事。

由于感到莫名的懷念,我将那本書從書架上抽了出來。這裏不是書店,我也沒有像在書店站着看免錢的人看得那麽認真,只是随意翻了翻,正要将書本放回原處時,一張長方形的小紙條掉出來,落到了我的腳邊。

「這是什麽?」

将紙條撿起來一看,是張上面印着花朵圖案的書簽。很像是書店老板随意放入袋裏的那種——書簽?

我的視界像是旋轉了起來。對了,那時候……我在我的房間翻開這本書時…也發現了一張和這張一模一樣的書簽……然後,我就跳上腳踏車飛奔而去……那張書簽背後的字句,我甚至可以默背出來。

晚上七點,在光陽園車站前的公園等你。

我屏住了氣息,用顫抖的手指将書簽翻到背面——看到了。

『備妥程式啓動條件·鑰匙。最後期限·兩天後。』

從精裝本掉落的書簽背面,留有這則以明體寫成,日期不明的留言。

我立刻轉身,三步就來到長門看書的桌前。盯着她睜得大大的黑色眼眸說:

「這是你寫的嗎?」

我把書簽的背面給長門看,她歪着頭想了一想,表情困惑地說:

「是很像我的字,可是…我不知道耶。我不記得寫過這個。」

「……是嗎?這樣啊,嗯,沒關系啦。你知道的話,我反而傷腦筋。我只是有點在意。沒事沒事,我只是問一問……」

嘴裏忙着辯解的我,其實心早就飄到了九宵雲外。

長門。

你果然留下了訊息給我!即使是枯燥無味的一行字,我也很高興。我可以當它是我熟識的你,送給我的禮物吧?這一定是打破目前僵局的某種提示。否則幹嘛寫得如此故弄玄虛?

程式。條件。鑰匙。期限。兩天後。

……兩天後?

今天是十九日。是從這一刻起往後推兩天,還是從世界丕變的昨天算起?最壞的情況下,期限就是二十日,也就是明天。

這枚單發的驚喜,像是緩緩流出的岩漿一樣,又慢慢地冷卻掉。我不是很能理解上面的字句,乍看之下好像是要收集鑰匙之類的東西,來啓動某種程式。可是,鑰匙?是什麽鑰匙?掉在哪裏?有幾支?假如全部湊齊了,是不是可以拿到某個地方換贈品?

好幾個問號在我頭上盤旋,最後集結成了一個超大的問號。

只要啓動那個程式,世界就會恢複原樣了嗎?

我快速将書架上的書一本本抽出來,又一本本放回去,想檢查看其它書是不是也夾有書簽。沐浴在長門目瞪口呆視線下的我費時費的結果,收獲是零。沒有。

「只有這張啊。」

算了,萬一期望太多,拿到很多土産,結果被重量壓得寸步難行的話,不就又回複到原來的木阿彌(注:木阿彌是真有其人。此典故源自于日本戰國時代武将簡井順昭病逝,為了隐瞞他的去世,找來聲音近似的男人木阿彌卧床欺敵,直到其子順慶長大成人,才将順昭病逝一事公諸于世,木阿彌又回複到原來的身分。)了?行事漫無目的,碰到什麽就動什麽的話,只會浪費時間和生命值。總之,首先得找出鑰匙。雖然離山頂還很遠,可是總算是有個方針了。

詢問過長門之後,我将便當放在桌上打開,坐在長門的斜對面一邊吃中飯,一邊思考。長門不時會偷偷打量我,但我只是機械化地動着筷子,拼命将營養往大腦送,這才是當務之急。

不知不覺吃完了便當,正想點茶來喝時,才發現朝比奈不在,只好沮喪地繼續思考。現在可是關鍵時刻,不能白白浪費得來不易的提示。鑰匙!鑰匙!鑰匙鑰匙…

就在我快吃不消自己的愚蠢,眼看着就要被自我厭惡給打垮時,我開始碎碎念了起來。

「一點頭緒都沒有!」

線索只有鑰匙,實在太籠統了。這裏的鑰匙指的應該不是真正可以上鎖的鑰匙。大概是指KEYWORD的KEY,或是KEYPERSON的KEY吧?即使如此範圍還是太廣了。這到底是道具還是臺詞?是帶得走的還是帶不走的?真希望有提供選項讓我選擇。就算試圖解讀長門寫下書簽的思考邏輯,我想得到的還是只有那家夥閱讀艱澀書本時的內心景象。雖然有如天降甘霖般令人感激,但內容卻枯燥到讓人想打盹的說明,這和我所認識的長門印象一致。

我突然想知道長門在做什麽,朝斜對面看了過去,這個世界的長門像是睡着了似的一動也不動。不知道是我的錯覺還是怎樣,她手上那本書感覺一點進展也沒有。但是,她沒有在午睡。證據就是長門知道我在偷看她,臉頰又開始泛紅。這個世界的文藝社員長門本來就是這麽容易害羞的人嗎?還是不習慣受人注目?

外表一模一樣的女生,卻有着截然不同的反應,感覺真的很新鮮。我故意更深入的觀察。

「……」

顯而易見,她目光的焦點是鎖定在書本的文字上,卻一個字也沒讀進去。微啓的唇無聲地呼吸,輕微的胸部起伏運動也變得清晰可見。吹彈可破的雙頰更是越來越通紅。說句真心話,這樣的長門有點——不,是相當可愛。那一瞬間我真的覺得,其實順其自然加入文藝社,留在沒有春日的世界裏悠哉享樂也不壞。

可是,還不行。還不到自暴自棄的時候。我從口袋取出書簽,小心握在手裏避免摺到。長門會如此大費周章地留下訊息,就表示戴着三角帽照閱讀不誤的長門還需要我。而我也是。我還沒吃到春日親手烹調的火鍋料理,也還沒将聖朝比奈的倩影烙印在眼睑上。和古泉玩得正起勁的游戲,也因為忙于布置教室而中斷了。繼續厮殺下去的話,我一定會贏。如果回不去原來的世界,我就少賺了一百圓。

西移的日光從窗外照射進來,已到了傾斜的太陽變成巨大的橘色火球,隐沒在校舍背後的時間。

一直坐着不動也是很累,何況就算再繼續絞盡腦汁,也榨不出任何有益的東西。于是我站了起來,伸手去拿自己的書包。

「我要回家了。」

「是嗎。」

不知道長門到底有沒有在閱讀,只見她阖上了精裝書,收進自己上學的書包,站了起來。她該不會一直在等我說那句話吧?

我對着那具雙手拿着書包,在我開始邁開步伐前,站在原地一動也不動的身體說:

「喂,長門。」

「什麽事?」

「我記得你是一個人住吧?」

「……對。」

她一定在想,我怎麽會知道吧。

正想要問她有沒有家人,一見到她的眼睫毛悄悄垂了下來,就打消了念頭。我想到了那個沒什麽家具的房間。第一次去是七個月前,想到那波瀾狀闊的宇宙電波內容,各方面都讓我害怕。第二次造訪是在三年前的七夕,當時我是陪伴朝比奈前去。和第一次相比,因為第二次比第一次在時間上來得更早,想來我也算做了件很神的事。

「你要不要養貓?養貓不錯喔,雖然它們的态度悠哉悠哉,但是我覺得它們很善解人意。就算貓會說話,我也不會太驚訝,這全都是我真實的感受喔。」

「我那邊禁養寵物。」

說完又靜默了好一陣子。眨眨悲傷的眼眸,吸氣的聲音有如燕子淩風而過的聲音一般,吐出了清脆的聲音。

「要來嘛?」

長門看着我的指尖。

「去哪?」我問。

我的指尖聽着她的回答。

「我家。」

大約沉默了二分休止符之後,我說:

「……行嗎?」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她到底是害羞,還是膽小,仰或是積極的人,我都搞不清楚了。這位長門的精神狀态一點也不連貫,還是說,這時期的高一女生平均的精神狀态都有如鯨魚座α星的變光周期那樣不規則嗎?

「行。」

長門像是急于逃開我的視線,快步走出去。關掉社團教室的電燈,打開門,身影就消失在走廊上。

想當然,我追了上去。長門家耶。高級分售型公寓的708號室。偷看一下客房也好。也許會發現新的提示也說不定。

假如,還有另一個我睡在那裏,我一定馬上把他叫醒。

從學校回家的路上,我和長門都沒有對話。

長門不發一語,筆直地向前走。以快被冷冽強風給吹走似的步調走下坡道。我看着那顆被風吹得亂蓬蓬,參差不齊的羽毛剪短發的後腦勺,只能公事化地淡然移動自己的兩腳。沒有可以打開話匣子的話題,加上我又不知為何,覺得別問她為何要邀我去她家會比較好。

走了好一段時間,長門終于抵達那棟高級公寓。這是我第幾次來了?算算去過長門的家兩次,去朝倉家時又來過一次,還有一次是爬上了頂樓。

對着玄關的電子鎖鍵入密碼,開了鎖後,長門就頭也不回地一腳踩進大廳。

在電梯裏,她也是一語不發。來到七樓的八號室門口,插入鑰匙、打開門,打出請進的手勢後,就迳自走進屋內。

我一語不發地進入屋內,屋內的格局就是我記憶中的樣子,沒有改變。空蕩蕩的房間。客廳除了一張暖被桌外,空無一物。也一樣沒有裝窗簾。

接着,我看到了客房。有紙門隔着的那間房間,應該就是——

「我可以看看這個房間嗎?」

我詢問正端着陶壺和茶杯,從廚房走出來的長門。長門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後——

「請。」

「不好意思,打擾了。」

紙門好像裝有滑輪似的,一拉就滑開了。

「…………」

只有榻榻米。

算了,也好。我可不想再回到過去……

将紙門重新關上。我攤開雙手,給一直盯着我瞧的長門看。在她看起來,我的行動想必是毫無意義吧。可是,長門什麽也沒說,只是在暖被桌上放了兩個茶杯,慎重其事地正坐坐好,開始倒茶。

我在她的對面盤腿坐了下來。記得第一次來時也是這樣。當時我不自覺地灌了好幾杯長門泡的茶,然後聽那位宇宙人大唱獨角戲。記得那是在炎熱的新綠季節,與目前的酷寒相較之下,簡直是恍若隔世。現在甚至覺得連自己的心也跟着變冷。

我們面對面默默地喝茶,長門垂下了眼鏡後的眼眸。

看起來長門似乎在躊躇着什麽。一度像是下定決心似的擡起頭來看我,卻欲言又止的低下頭去,在不斷重複這樣的動作之後,她放下了茶杯,以硬擠出來的聲音說道:

「我曾經見過你。」

緊接着又補上一句:

「在校外。」

哪裏?

「你記得嗎?」

記得什麽?

「圖書館的事。」

我的腦袋深處頓時響起了一聲像是齒輪卡住的聲音。我想起來了,我和長門在圖書館的歷歷過往。值得紀念的尋找不可思議事件之旅第一彈。

「今年的五月。」

長門低下眼眸說道:

「你幫我填寫借書單。」

我的精神受到電擊,停止了動作。

……是的。不這麽做的話,根本就無法将你從書架前拉開。春日的奪命連環叩活像騷擾電話響個不停,為了火速趕往集合現場,我不得不那麽做…

「你…」

可是,長門接下來的說明,卻和我記憶中的情況大不相同。根據這位長門念在嘴裏的小聲說明,當天的情況是這樣的——

五月中旬左右,首次踏進市立圖書館的長門,不知道借書單要怎麽填寫。其實只要跟圖書館員問一聲就好,可是人數稀少的圖書館員個個又都很忙。加上她個性畏縮又不擅言詞,遲遲提不起勇氣發問。這時,一位男高中生經過,看到她在櫃臺前走過來又走過去束手無策,實在是看不下去了,就主動替她跑所有流程,幫她辦妥了借書手續。

而那個人就是——

「你。」

長門将臉轉向我,視線大概交會了半秒鐘,又落在暖被桌上。

「…………」

這個删節號恰恰說明了我和長門之間的狀态。沒有家具的客廳再度回歸靜默,我又無話可說了。因為我實在無法回答她我究竟是記得還是不記得。這家夥的記憶和我的記憶,就狀況而言,有相當奇特的不同。我幫她填寫借書單是事實,但可不是偶然路過,帶她去那裏的根本就是我。當時,我們放棄了找也找不到的不可思議搜查行動,選擇圖書館作為消磨時間的場所。要忘記默默跟着我的長門穿着制服的身影,就算我的記性差到只有海葵幼體的程度,也不大可能。

「…………」

長門會如何看待我的無言呢?只見她嘴唇有點小難過地扭曲了,纖細的指尖描着茶杯的邊緣。看到她的指尖微微的顫動,我更加說不出話來。事實上,我也什麽話都沒說。

其實我只要回她說記得,事情就簡單多了。那個答案也不完全是錯的。我們只是互有抵觸罷了。而且在這種情況下,這個抵觸才是最大的難題。

為什麽我們的記憶會不一樣呢?

我所認識的外星人不知到哪裏去了,只留下一張書簽。

叮——咚。

室內對講機的鈴聲打破了這似乎會永久持續的沉默。這突如其來的響聲,着實讓我吓了一大跳,幾乎就直接坐着彈跳到外太空了。長門也吃了一驚。只見她的身體顫抖不止,看向了玄關。

門鈴又響了。是新的訪客嗎?可是會有誰來造訪長門呢?除了收費員或是宅配人員,我實在想不出還會有誰。

「…………」

長門像一縷才剛脫離肉體的幽魂,輕手輕腳地向着牆邊移動。只見她操作對講機的介面板,側耳傾聽某人的聲音。接着又回頭看我,露出略顯困惑的神情。

她輕聲細語的對着話筒說道「可是……」,「現在有點……」這類聽起來像是婉拒的語句,不過——

「請等一下。」

像是拗不過對方似的如此低聲說道後,長門幽幽走到玄關,打開大門的鎖。

「哎呀?」

用肩膀推開大門進來的少女劈頭就說:

「你怎麽會在這裏?長門同學居然會帶男生到家裏來,真是不可思議。」

雙手高舉着鍋,身穿北高制服的少女,用腳尖抵着門口的地板,靈巧地脫下鞋子。「該不會是你硬逼着人家讓你進來的吧?」

你這女人又為什麽會在這裏出現呢?我萬萬也沒想到,會在教室以外的地方看到你這張臉。

「我可是來當社會義工的,你在這裏才讓我意外呢!」

那張笑臉可人的秀麗臉龐,就是我們班的班長,坐我後面的那女人。

來的人,正是朝倉涼子。

「我份量煮太多了,有點燙喔,又很重。」

朝倉微笑着将大鍋子放在暖被桌上。這個時節到便利商店,一進門就會聞到這種香味吧。鍋子裏放的正是關東煮。是朝倉自己煮的嗎?

「是啊。這種料理可以一次煮一大鍋,又不會很麻煩。煮太多時,也可以像這樣分送給長門同學打打牙祭。不然長門同學平常都是随便吃一吃。」

長門正在廚房準備盤子和筷子。傳來了食器碰撞的聲音。

「然後呢?你不跟我說你為什麽會在這裏的理由嗎?我很好奇耶。」

我不知道要如何回答。我會來這,是因為長門邀請我來,但是我又不知道她為何邀請我,是為了跟我講圖書館的事嗎?那在社團教室講不就得了?我會跟來,也是想說搞不好可以在這裏找到鑰匙或是有用的線索。但我又不能一五一十照實說。只怕又會被當成頭腦秀逗的人。

我只好随口亂掰:

「啊——嗯~我和長門回家的方向是一樣的…對了,我剛好在煩惱要不要加入文藝社,就跟她邊走邊商量。走着走着,就來到了這棟公寓附近。因為事情還沒有讨論完,長門就請我到她家來坐坐。不是我硬要來的。」

「你想加入文藝社?不好意思,你完全不是那塊料。你喜歡看書嗎?還是想自己寫東西?」

「我就是在煩惱今後要走閱讀還是寫作路線呀!不然我幹嘛找她談。」

暖被桌上,掀開鍋蓋的鍋子香味四溢,叫人食指大動。高湯裏隐約可見的水煮蛋,呈現出入味的漂亮色澤。

正坐在我左斜前方的朝倉,用奇妙的眼神看着我。假如眼神有質量的話,我的太陽穴早就開出一個小洞了——就是那樣危險的眼神。是我多疑嗎?以前的朝倉曾經在中途化為殺人鬼,可是我看得出來,現在的朝倉落落大方的态度背後有種明确的自信。我想這鍋關東煮一定比外面賣的還要美味。這讓我感到莫名的壓力。畢竟我目前在各方面都沒有自信,只能打帶跑而已。

我直覺自己應付不來眼前的狀況,于是拿起書包準備走人。

「哎呀,你不吃啊?」

朝倉揶揄的口氣,讓我益發無言,蹑手蹑腳地走出客廳。

「啊。」

我差點撞到從廚房出來的長門。長門在層疊的小盤子上放了筷子和管狀的黃芥末醬。

「我要走了,打擾了。」

當我正欲轉身離去時,手臂上頓時被施加了有如羽毛般輕柔的力道。

「…………」

那是長門悄悄地用手指抓住我的衣袖。簡直就像是在抓剛出生的黃金鼠寶寶一樣,那麽微小的力道。

表情也是一副很脆弱的樣子。只見她頭低低的,僅用手指輕輕觸碰我的衣袖,是不希望我回去嗎?還是她跟朝倉單獨相處會很不自在?但是當我看到似乎顯得很難過的長門,就覺得不管理由是哪一個,都不重要了。

「——想歸想,我還是要吃。嗯,肚子快餓死了。若不先填點東西,我恐怕會回不了家。」

手指總算離開了。總覺得心裏有點舍不得。我從沒見過長門以如此普通的方式明确示意,感覺好稀罕。

見到我又蕩回來客廳,朝倉的眼睛眯了起來,似乎在說:我就知道。

我的味蕾不斷在尖叫:「好吃!」,內心卻是食不知味,吃了什麽碗糕都不曉得,只是一味地将關東煮的料往嘴裏塞。長門小口小口的吃,光是啃條海帶就花了三分鐘左右。在場唯一談笑風生的人就只有朝倉,我始終都是含糊其詞帶過去。

像是在地獄門前露營一般的用餐風景約莫持續了一小時,肩膀都僵硬了。

終于,朝倉站了起來。

「長門同學,剩下的份,你再拿個容器裝起來,放進冷凍庫冰。鍋子我明天再來拿,你在那之前洗好就好。」

我也跟着站了起來,心情就像是解開了枷鎖那樣暢快。長門微微點了點頭,低着頭送我們到門口。

确認朝倉走遠後,

「那麽,我走了。」

我對着門口的長門小聲說道。

「我明天還可以去社團教室吧?放學後,除了那裏,我也無處可去。」

長門目不轉睛地盯着我看,然後……

微微的,卻很明顯地笑了。

我感到一陣目眩神迷。

當電梯下樓時,朝倉面帶笑容的說道:

「你喜歡長門同學啊?」

是不讨厭她?如果要我在喜歡或讨厭中選一個,當然是前者;我原本就沒有讨厭她的理由。何況她又是我的救命恩人,是吧。朝倉,當初從你的兇刀下救了我的就是長門有希,我怎麽可能會讨厭她呢?

……可是,我又不能這麽說。畢竟這個朝倉似乎不是那個朝倉,長門也是。在這裏,只有我好像哪根筋不對,而大家都成了普通人。連SOS團也不存在。

我的悶不吭聲,美女不知道是怎麽想的,輕輕哼了一聲。

「大概沒這可能吧。是我想太多了。你喜歡的應該是更特立獨行的美眉,長門同學根本不是那一型的。」

「你怎麽知道我喜歡哪一型?」

「我無意間聽到國木田同學說的,聽說你從國中起就這樣?」

那小子!竟然到處去給我亂宣傳。根本就是國木田自已誤會了,拜托你當作沒聽過。

「你給我聽好了,你如果想跟長門同學交往,一定要好好想清楚。否則我饒不了你!別看她那樣,其實長門同學的心靈可是很脆弱的。」

朝倉如此關心長門到底是為了什麽?在我那個世界,朝倉是長門的輔佐人員,關心她還情有可原。只是到最後,朝倉突然抓狂就被消滅了。

「畢竟我們住在同一公寓。總覺得不能放着她不管。每次一看到她,就覺得她實在很需要人照顧。不知不覺就想要守護她,你說是吧?」

我聽得似懂非懂。

談話到此結束,朝倉在五樓出了電梯。記得她是住505號室。

「明天見。」

朝倉對着我展開了笑顏,随着電梯門逐漸關上。

從公寓走出來,天色已暗下來,外面的空氣就像是生鮮食品冷凍庫裏那樣冰冷。飕飕吹的冷風,不僅帶走了身體的熱能,連熱能以外的也奪走了。

本來想去跟管理員爺爺打個招呼的,最後還是作罷。管理員室的玻璃窗關得緊緊的,也熄燈了。大概睡了吧。

我也想回家睡大頭覺。只能在夢中見到她也好。那女人可是有本事能在無意識間闖入他人夢境裏的。

「不管在不在都是個大麻煩,起碼在關鍵時刻跳出來管閑事不為過吧。偶爾聽聽我的請求也好……」

就在我對着夜空盡情傾訴時,突然察覺到自己在想些什麽,這叫我吃了一驚。竟然有股沖動,想将我這顆竟然會起這種可恨想法的頭顱狠狠地往某處撞。

「怎麽會這樣?」

吐出的話語,化為白色的氣息,消散在空氣中。

我好想見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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