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十一、
天朗氣清。
晴空下一方突兀如墨的紙傘徐徐前行,傘下兩抹挨着的影子,遠遠看去宛若一對似漆的情人在絮絮低語。倘若靠近,才能分辨出屬于兩個男子一高一低的聲線。
鬼自然是不肯安靜趕路的,他被困得久了,荒山野嶺的景致也看得有趣,一雙眼四處亂瞟,還不忘調笑道士幾句。
“道長,你師父他老人家人怎麽樣?”
燕宇不懂他存着的那些旁門心思,只道是鬼怪怕見高人,淡淡瞥他一眼。
“莫怕,家師很好。”
卻見陸少臨聞言笑嘻嘻地将一只鬼爪子搭上他肩膀,
“那我這般倉促拜見,恐怕于理不合。
“為何?”
“哪有空着手的上門女婿——哎呦!你怎麽真打啊!”
陸少臨裝模作樣地躲了一下,又得寸進尺地幹脆整個人徹底偎在燕宇身上。燕宇心知,結了魂契後對方會更貪戀自己身上的陽氣,也沒避開,只是冷冷把肩上那只不規矩的爪子拍下去。
陸少臨終歸不似活人,若說趕路,自然是藏在附身的寶劍裏由燕宇護着更快些。但在那方荒涼枯寂的天地裏困了百年,便是刀山火海,也恨不得能用自己的腳一寸寸走過去。
燕宇将陸少臨故作潇灑的表情下,那份孩子氣般掩不住的新鮮勁兒悄悄收盡眼底,也裝作對将他收回劍鞘的事一概不知,由着他走走停停。
不覺間日沉月升,燕宇駐足時,已是繁星漫天。
夜色已深,二人卻離城鎮尚遠。
“到這兒罷。”
道士收了傘,只見不遠處一座破廟,掩在黑黢黢的樹叢中。
“真要在此過夜?”陸少臨面帶豫色,他自然不在意,從前走镖時,早習慣了天為蓋地為廬,多麽險惡的環境都睡得。只是他深知眼前這人素來愛幹淨,便是別院小住的時日也收拾得一塵不染,眼下竟要在此荒涼之地委屈一夜?
“燕兄,我還能……”剩下的話被燕宇冷冷一眼堵回喉嚨,陸少臨只得低頭看了看自己藏在袖子裏,顏色變得有些淺的手掌,跟了上去。
舊廟早已破落,蛛網積灰,四處透風。
陸少臨站在已然面目模糊的佛像前抱臂看了一會兒,最終低不可聞地輕笑一聲。他搖搖頭,俯身撿走供案前那兩個蒲團,小心撣了灰,拿給燕宇墊了。又轉到屋外搜了些枯枝,不一會兒便生起火來。
原本冷寂的屋內登時被烈烈火光照得亮堂許多。
燕宇看他動作輕車熟路,目光裏不覺帶上了幾分好奇。陸少臨拍拍手上的灰,理所當然地挨着燕宇席地而坐,也沒落下那雙眼裏的神色,笑道,“燕兄現在才信陸某的好了?”
“以前走镖的時候這種事做得多,自然就熟了。”說着露出個遺憾的表情,“可惜夜裏太暗,不然給你獵只野味來。這樣的晚上,就該大塊吃肉大碗喝酒。上次咱倆在洛陽郊外,我給你烤的那只兔子……”
他突然發覺自己說走了嘴,生生剎住了聲,抿着唇帶點慌張的望向道士,卻見他聽得認真。那雙眼裏總是飄着的細雪,此刻似乎被火光的暖意融化了,雪融冰消後,是一汪清泉。
“然後呢?”燕宇問。
“然、然後……”陸少臨愣了片刻才回過神,再開口差點咬到舌頭,“不是我自誇,那兔肉烤得可香了,酥脆誘人。可惜盡是瘦肉,塞牙。當時在野外,也沒佐料,就這麽吃了,你還啃光了一只腿。”
燕宇仔細思索了一會兒,怎麽也想不出自己抱着只兔腿啃起來的樣子。
陸少臨憶起往昔,整個人像沐在光裏,濃密的眼睫垂了下去,兀自低低笑了起來,又道,“後來我才知道燕兄你愛幹淨,吃起來也十分講究,酒館裏的飯菜沒順眼的寧肯不動筷子。沒曾想那日野外煙熏火燎的,你竟由着我胡來……”
這般絮絮完了,他擡起頭望見那衣衫整淨的人被篝火投到破敗積灰的牆面上的影子,突然心頭一暖。果真,就算相隔百年,眼前這人也還是……
一雙桃花眼彎了起來,少了心跳的胸口不知是苦是甜。
燕宇倒是不氣,盡管陸少臨如此眉飛色舞地在眼前談論的仿佛一個陌生人。
他本該生氣的。相識以來,他沒少生過陸少臨認錯人了的心思。而方才聽得他這般神采飛揚的回憶,眼前不知怎的竟也影影綽綽透出模糊不清的畫面。
他想生前的陸少臨必然也是這番模樣,不,該是比現在眼前這個偶爾透着凄清的影子更亮堂更熱鬧一些,就是那樣站在那個少言寡語的人身邊,恨不得把世間萬物都捧到自己眼前。
沒空分辨陸少臨此刻心底纏的那些苦澀又溫柔的情絲,只覺得不想他笑得這般難過,燕宇徑直伸手把身旁人的腰身攬入懷中。
反應過來嘴上此刻柔軟的熱度來自燕宇的唇時,陸少臨整個人都仿若中了定身般僵住了。
他用力推拒,生怕無故損耗了對方的陽氣,開口想說“燕兄不必渡氣,陸某還撐得住”,卻在張嘴時被人趁機奪了呼吸。
不是渡氣。
只是一個吻。
溫柔的,安撫的,燕宇給他的吻。
含着桃花的眸子驟然睜大了,又漸漸地,在唇齒糾纏間輕輕閉上。
鬼的手臂不知何時環住道士的頸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