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十六、

陸少臨站在柳府門前。

柳府的大門修得氣派,連帶着周圍蜿蜒高聳的圍牆,一望便知是大戶人家。只是如今門扉緊閉着,原本護院的家丁不知去了哪裏,院內探出牆外的樹枝也毫無生氣,面目晦暗地垂着頭。冷風吹過,掃着門前飄零的黃葉趕向遠處,更添了幾分森然與蕭索。

陸少臨皺眉,常人興許只能察覺到這院子透着不尋常的陰氣。但他和燕宇作為通靈之人,眼見盤桓在柳府上方的黑氣,低垂着,就要壓下來了。

白皙的腕子叩響門上的銅環。低沉的響聲徘徊許久,直至散在空氣中,也無人來應。

燕宇上前俯耳貼緊門縫聽了片刻,對上陸少臨探詢的眼神,點了點頭。後者勾了個漫不經心的笑,眼裏帶着點兒明亮的得意,“看小爺給你露一手。”

話音落了,手貼住厚重的大門,微微施力,好看的指節便像春日裏融雪般溶進門內。接着,整個人好似一陣清風,衣擺飄揚間輕巧穿過。

過不多久,只聽裏頭傳來吱呀一聲,門開了。

燕宇收了護魂傘,這院子裏的陰氣重得幾乎透出來牆來,于陸少臨而言卻是天然的庇護。他起初不願任闖他人住處,二人在前院駐足片刻,也始終未見有下人經過。

院子裏靜悄悄的,一片荒寂。倒是陰風掃過之處,卷來幾絲香燭紙火的味道。

有人做法?兩人對視一眼,繞過照壁,徑直向內走去時,正撞上一個侍女打扮的姑娘端着盆水匆匆走過。

“呀——!!”

那侍女恐怕在柳府擔驚受怕久了,見有生人,銅盆直接從手中滑脫下去。

那一嗓子尖叫被眼疾手快的陸少臨捂在手心裏,待到一雙驚恐的眼眨了又眨,篩糠似發抖的身體顫得不那麽劇烈了,方才小心松開。

陸少臨笑嘻嘻朝身後漠然的人瞥去一眼,柔聲解釋。

“姑娘莫怕,我和這位道長雲游時偶然途徑此處,見府上大門未閉,陰氣襲人,着實放心不下故而特意進門提醒。”

他睜眼說瞎話的功夫早已爐火純青,桃花眼彎起來,宛若夏夜醺人的暖風。

那侍女年紀尚輕,哪見過如此風流英俊之人。被俊俏的眉眼用這般溫柔的目光盯着,只覺得心口像是藏了只兔子,突突直跳。頰上飛上兩片紅暈,一時間只記得害羞,竟忘了害怕,更無暇去深究。

陸少臨卻不介意再火上澆油,他整日對着坨冰山,正愁那一身溫柔鄉裏練就的手段沒處見光。

松開攬着溫軟腰肢的手,陸少臨笑得抹彬彬有禮。

“讓姑娘受驚了,實在對不住。既然府上無事,在下也不便再打擾。”

他扭頭望向燕宇的方向。對方從方才就沒再出過聲。

侍女與陸少臨的目光落至他腳邊,原本在打翻時該發出驚響的銅盆,正平平穩穩地放在地上。不知他究竟施了什麽法術,竟連一滴多餘溢出的水也無。

陸少臨轉身拉着燕宇,似是當真打算離開的樣子。

剛擡起步子,就聽身後一聲怯怯的呼喚。

“二位道長留步。”

“……府中确實……”

背對着侍女的藍白色影子登時駐足,勾起一抹不為人知的笑意。

成了。

侍女引着燕陸二人穿過前廳往後院行去。

陸少镖頭天生對待女子便是極溫柔的,伸手去替她端水盆也全然不覺不自在。倒是婢女面上又是一紅,慌亂着回絕了,碎着步子把亂跳的心踩平了往前走,口中絮絮着這些日子府中出現的怪事,生怕被人看見臉上緋色,不敢回過頭去。

先是坐實了些此前客棧中的傳聞。之後又說,無論是得道的高僧還會是出名的天師,都不曾扼住府中的惡鬼,在的時候倒好,風平浪靜的,半絲鬼影也無。可待到前腳高人走了,後腳作惡便更變本加厲起來。

但若細問她那厲鬼何種模樣,是男是女,做了些甚麽事,又含混着說不清了。有人說夜裏曾聽到過嬰兒的哭聲,也有人在婢女溺亡的湖畔看見過一個長發女人的影子。

陸少臨跟在後頭,細細尋味其中關節,聲音聽上去仍是沉靜溫和,句句應着,眼風卻離不開道士淡漠的臉,似是粘在他身上般來來往往纏了好幾回。

燕宇見他眼底的得意神色幾近溢出,仿若做成了好事正待大人誇贊的幼童,原本因看不慣他那輕佻手段而微蹙的眉便松散許多,連帶着目光也柔和了幾分。陸少臨讀懂他此番變化,像是得了應允一般,這才真心實意地笑了起來。

說話間,又穿過一個拱門,柳府的後院便在眼前了。

婢女回頭正預開口,就聽一把尖細的聲線劈頭蓋臉落下來。

“你跑哪裏去了!打盆水還要這般磨磨蹭蹭!耽誤了道長的吉時你擔得起嗎!”

沒等婢女開口,瞥見跟在她身後的二人,又驟然拔高了聲調,直要刺穿院子上方的青天。

“誰!誰準你放生人進來的!!”

那侍女被罵得渾身一顫,頸子幾乎要縮進肩裏,垂首快步跑到說話人的跟前,不住小聲解釋。

說話人這才慢慢收了厲聲,收不住狐疑神色,邊聽邊打量遠處伫立的兩人。

陸少臨和那裹在黑衣中的婦人對望着。

他一眼看穿那婦人不過是故作厲色,實則內心早已極其驚恐,不覺暗暗好笑。天然風流的性子也改不掉,還沒來得及感嘆一句,這大嬸待下人雖刻薄嚴苛了點,細長的眉眼倒還能零星看出年輕時曾是個美人,卻被燕宇突然抓住衣袖往身後輕輕一帶。

陸少臨順着燕宇的肩看去,只見院子正中,一手持桃木劍的清俊道人正直直望向自己的方向。扣在他腕上的那只手不覺間收緊了,又将陸少臨的身姿不着痕跡地往身後擋了擋。

“這位道友倒是有趣。”

那探究的目光在陸少臨的身上來回逡巡了片刻,道人朗聲道,嘴角似笑非笑,也不知說與誰聽。

說罷,他似乎不介意法事被打斷,轉過身繼續燃了一串符紙,正要念咒文,就聽從方才起未置一詞的人冷冷一句擲地有聲。

“沒用。”

那廂正唯唯諾諾向柳夫人描述燕宇法術何等通神的丫頭也不由噤聲,院子裏上下十幾雙眼統統盯着這不客氣的外人。

燕宇仿若看不見這些紮人目光似的,将陸少臨緊緊護在身後,冷清的眼平靜直視着灰袍道人。

“那厲鬼不在這裏。”

“哦?你也看出來了?”

回應他的是更加意味深長的笑。

法事終歸還是做完了。

灰袍道人修行幾何尚是未知,安撫人心的本事卻十分了得。燕宇那般不客氣的拆穿并未惹惱他,反而引得道人向衆人解釋,這場法事雖拿不住鬼,卻能讓他們得到三清庇佑,魑魅難近。

他生得清俊,五官間直寫着正氣二字,說話間的力量讓衆人不由信服點頭。符紙化在水中,一碗碗端給柳府裏的人喝了。每只接過碗的手都顫得發抖,仿佛裏頭盛着的是什麽救命靈藥。

陸少臨看得好笑,也端了一碗,湊上去聞了聞,擡眼對着燕宇道,“燕兄,這符水當真管用?”

燕宇面無表情道,“想試試?”

雖則有魂契維系,那符水也夠讓陸少臨的五髒六腑燒上一遭的。

“哈哈,那還是不試了。”陸少臨幹笑兩聲,将碗裏的水潑了,又嬉皮笑臉道,“我這不是有燕兄你嘛。”

柳夫人命人拿了酬金給那道人,便要送客。許是看那道人待燕宇十分客氣,也信了他的本事,說話柔和了幾分,卻同樣不作挽留。

陸少臨挑眉,心想這倒是有趣,原來只是請人來做做樣子,不怪哪個高人來都降不了傳說中的鬼。分明連鬼影子都沒見到。又轉念想,方才柳夫人那眉目間的驚恐之情,怎麽看也不像是裝的。

心思這般轉了幾圈,起初不過是出于不放心燕宇才一同前來的人,此刻反而真真被勾起了幾分興味。

道人形容周正,神情肅然,一番拒絕的話說得坦然而誠懇,全然不是打量陸少臨時那副意味深長的模樣。

他對柳夫人道,無功不受祿,府上請我來捉鬼,事只做了頭一步怎能收謝禮。又說酬金不過是小事,作為修道之人,絕不能對妖孽作怪坐視不理。言下之意還未放棄,竟是打算留下來逼那厲鬼現身了。

柳夫人聽他言辭懇切,先是面帶豫色,待到看見道人最後正氣決然的神色,一張徐娘半老的臉又白了白。她不知在想些什麽,嘴唇抖了幾下,又抿緊狠狠往下拉扯了角度。像是終于下定決心,又仿佛妥協似的問道,

“道長,此話當真?……當真能将那厲鬼斬草除根……?”

不去點破“斬草除根”這用詞透露了什麽秘密,清俊的道人聞言擡擡眼,眼角餘光毫不掩飾地落在一旁立着的燕宇身上。

不合時宜的笑許是太過真誠,反而顯得有些令人反胃。

“若能得這位道長相助,自然當真。”

過程雖然處處透着幾分說不出的難受和古怪,倒也省了許多麻煩。

于是三人便在柳府的廂房住下。安排的屋子也自然是三間。

那道人見燕宇和陸少臨分別往不同的廂房去時還面露驚異,燕宇冷冷将他一腔疑問打回腹中,并沒露出結交的意思。

他徑直打開門邁進去,不意外地看見那個方才先走一步的鬼魂正笑嘻嘻地坐在椅子上等着,想來是直接從隔壁穿過來的,見燕宇來了,便一溜兒漂到跟前,親熱地攥住他的手。

“燕兄,這地界陰氣深重,我待得十分舒服。這幾日大概不必渡氣了。”

一想到于燕宇能少幾分損耗,陸少臨就顯然有些藏不住的高興。

燕宇沒掙開那雙冰涼的手,卻也沒搭話。陸少臨這才意識到對方微蹙的眉心。

“怎麽啦?”

“離那個道士遠點。”

陸少臨愣了一下,接着露出了然的神色。

“我知。”

他回憶着方才庭內那番古怪的氣氛,又想到眼前這個牢牢把自己擋在身後的人,扯出一抹悠然的笑意。

“那位道長身上的陰氣,可也不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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