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十九、
然而燕宇最終還是食言了。
他沒來得及救下的不單是那個跪在自己面前淚水漣漣的小丫鬟,還有柳府所有人。昨日對他怒目而視的,溫和賠笑的,低眉順眼的,如今一具具歪七豎八地橫陳在院裏。臉上驚懼的表情仍舊未散,滲入地縫的血早已幹涸。
他卻根本來不及憐憫。
陸少臨從前總會笑他面冷心熱,明明生着張生人勿近的臉,卻偏要奔波于拯救蒼生。
那人慣于支着胳膊倚着窗子歪着頭,嘴角的笑說不清是譏諷還是真心。
“何苦對着陌生人熱心腸,蒼生若是沒了道長你,還不是照樣過日子。倒是世間美人美景無數,錯過才着實可惜。”
倘若這只聒噪的鬼還在,燕宇一定會借機嘲笑他錯的離譜。
他哪擔得起這般褒獎,終究不過也是一介自私之人。就如同眼下,柳府慘不忍睹的情形竟驚不起他內心一絲波瀾。穿過濃重血腥味的步履沒有絲毫猶豫,仿佛在找到陸少臨之前,他人生死都已與他無幹。
道士直奔柳府後院,在曲折的小徑和回廊中尋找陸少臨描述中的木門。
不出所料,原本貼在門上的符紙此刻全然沒了蹤跡,木門微微開着,斷斷續續的呻吟聲夾雜着哭聲清晰可聞。憑借着魂契的指引,他能感應到陸少臨若有若無的氣息,就在這扇掩蓋着沖天黑氣的木門後隐現。
從前被陸少臨附身的佩劍也好似感應到了宿體的存在,在他腰間發出不安的嗡鳴。黑紫色的陰氣宛如一尾巨蛇盤桓于頭頂上方,将整片天空都染變了色。
推開門後,院裏還有一間屋子。
說是屋子實在頗為勉強,就連作為大戶人家的柴房都略嫌逼仄。
盡管唯一的窗子被木板釘得嚴嚴實實,森然的鬼氣還是沒有放過每道透風的縫隙,順着門縫與窗沿噴薄而出,環繞着這間破敗不堪的柴房,在空氣中形成一道黑色的漩渦。
哭聲與呻吟聲更響了。屋內不知裝了什麽怪物,一會兒傳來女子絕望的哭聲,一會兒又變為凄厲的狂笑。
“爹,娘……救救我……救救我……女兒還不想死……”
“別想逃!誰都別想逃!!我要你們每一個都下地獄給我娘陪葬!!!”
燕宇站在門口停了一會兒。
原本顯然是門栓的地方如今只有一個漆黑的窟窿,一切的源頭就藏在這黑洞後面。他臉上沒有半分懼意,一心唯記挂陸少臨的安危,從懷中摸出一張符紙,推開門。
蜷在床角的物體聽到腳步聲,猛地瑟縮了一下。
燕宇正要上前,只見黑暗中突兀伸出一只蒼白瘦削的腕子,緊接着,一團人影整個摔落至眼前。
借着門口透進的光線,燕宇發覺正在地上掙紮翻滾的女子瘦得可怖。黑氣森然的眼窩深陷進肉裏,灰白的皮膚只餘薄薄一層,貼着骨頭,仿佛已經裹不住人形。
“爹!爹!是您嗎!您來救女兒了嗎!”
被鬼氣纏繞的女子發出神志不清的笑聲,循着聲音傳來的方向,手腳并用向前爬行,伸手去抓燕宇的衣角。
道士的目光落在女子渾圓碩大的腹部。
不同于仿佛被榨幹了所有陽氣的四肢,那裏不正常地高高隆起,似乎正孕育着什麽不得了的東西。
将出生後即夭亡的嬰孩屍骸放入甕中,用活血喂食,做成鬼甕,嬰孩的鬼魂便會被養起來成為小鬼。力量越強的小鬼就越是能為主人家中帶來榮華富貴。若是想要品質上乘的小鬼,則必須以活人為宿主。
然而,世上本就沒有只占便宜的買賣。縱使再聽話的小鬼也會有反噬的一刻,到那時,輕則千金散盡,重則家破人亡。
沒想到柳府這些年的興旺竟然不過是一番靠邪魔妖法換來的假象。
如今柳府上下悉數暴斃,只剩宿主還在他眼前苦苦掙紮,想必是那小鬼攢夠力量,想借這女子之身重歸世間吧。
太遲了。
燕宇不由慨嘆。
縱使他法力再高強,此刻也回天乏術。
吞了這麽多條活祭品,這女子腹中的鬼胎已經成形,很快就能出世了。
他蹲下身,心中默念着清心訣将手心覆在女子額頭,一邊小心将她扶回床上。可那腹中之物似乎十分抗拒燕宇的靠近,拼命掙動着,女子的皮肉仿佛只是一副被驅使的皮囊,黑氣從她七竅一股腦鑽出狠狠朝道士襲來。
燕宇面色冷然,流露出些許不豫之色。待那黑氣近了,突然低喝一聲,将手中符紙直直拍在女子高聳的腹部。
屋內終于重歸安寧。
“你就是婉兒?”
燕宇輕聲問。
一時恢複清明的女子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