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十八、
誰也沒料,第二天,兩人卻是被趕出來的。
照陸少臨的意思,自然是找個月黑風高的夜裏,趁四下無人,神不知鬼不覺去揭了禁地的符咒。可光明磊落慣了的燕道長怎能答允。縱然陸少臨這顆不跳的心再活絡,也只好跟在道士一襲青衫後面幹瞪眼。反正就算他再如何不情願,冷面的飼主也有一百個法子讓他乖乖閉嘴。
怎料柳夫人的反應竟比二人預想得都更為激烈。
道士性子不會拐彎,單刀直入,提到府中陰氣皆出于樹林後那間獨院,柳府若是真想驅鬼,便不該隐瞞此事。正用眼角欣賞奉茶小丫頭身段的陸少臨趕緊收回餘光,心道一聲慘了,早知燕宇開口就是毫不留情地揭底,怎麽也該換自己來。
他迅速調出一副笑面,預備用高明的交際手段安撫一番。委婉的辭令卡在嗓子裏還未說囫囵個,只見裹在黑衣裏的柳夫人原本客氣的模樣登時凝成一張結冰的殼子。
“妾身愚鈍,不懂道長在說什麽。”
燕宇不為所動,平靜的聲音将話裏的意思透得再明白不過。
“在下不知別院裏關着什麽東西,現在收手還來得及。”
話音未落,就聽哐啷一聲,掃落在地的瓷杯發出四分五裂的脆響,滾燙的茶水飛濺上燕宇的道袍。他躲避不及,臉上被崩起的一小塊碎片劃出細微的血痕。
努力維持着莊重面孔的婦人勃然大怒,驟然拔高的尖利嗓音仿佛要刺穿房頂。
“呸!區區野道,捉鬼不利便想憑一番胡言亂語污我府上清白!”
“什麽別院,我柳府怎會使養鬼這種下賤手段!”
柳夫人杏眼怒睜,幾乎将眼角瞪裂,鋒利的指甲幾乎要紮進燕宇的眼睛。
她深吸一口氣,朝左右一同變了顏色的下人吼道,
“來人啊,将這兩個騙子給我趕出去!”
“哦?此話當真?”
陸少臨瞥見燕宇臉頰上那抹刺眼的血痕,怒極反笑,向前邁了一步擋在他面前。
“既是如此,夫人又是如何得知燕道長所指是養鬼一事?他可沒說別院裏到底住着什麽。”
陸少臨的視線冷冷掃過廳內每張面色慘白的臉,最後重新落到一下子失了氣焰的女主人身上。多情的唇角仍是勾着的,那雙總是笑意盎然的眼卻盛滿陰冷的恨意。
漆黑森然,深不可測。
那是鬼的眼睛。
陸少臨正欲發作,兀的,一個帶哭腔的聲音打破了死一樣的寂靜。
“二位道爺法力高強,都是菩薩心腸,求求你們救救我家小姐吧!”
二人定睛一看,正是前日為二人領路的婢女。她原本站在一旁侍奉,不知何時來到屋子中央,全然不顧禮節沖到燕宇與陸少臨跟前,接着就是一個響亮的叩首。再擡頭時,眉心紅痕刺眼,秀氣的臉上已經滿是淚水,見二人沒有應聲,就又接連俯首下去。
額頭接觸地面的動靜一次比一次清脆,邊叩首邊哭着懇求道,“小姐從未想過害人!這一切都是身不由己……求求你們救救她!再不去,真的遲了!”
陸少臨眼中的黑氣被這一驚頓時散去不少,慌忙俯身去扶地上匍匐着的身影。那侍女卻不肯起身,已被磕成一片烏青的光潔額頭眼見着還要往地上撞。
“莫急,慢慢說。”
插進來的那把聲線卻是屬于冷面道人。道袍下探出一只幹淨有力的手,伸到地上的人影面前。
少女抽噎了一下,止不住顫抖的腕子猶豫片刻,小心回握住燕宇的指節。她輕而急促地呼吸着,準備将實情和盤托出。
只見四個高大的人影驟然擋住灰白的天光,其中兩個一把架起眼前的瘦弱人形就往內堂拖去。
侍女似乎早料到有這一遭,也不掙紮,只是被捂住的嘴裏還嗚咽着“救救小姐”“她不是壞人”之類的句子,一雙飽含水汽的眼睛不甘心地望向陸少臨的方向,似乎在等着一個答複。
被她死死望着的人見狀眸色暗了暗,手扶上腰間佩劍劍鞘眼看就要出手,另外兩個健壯的家丁卻一齊撲上來,直直攔住燕陸二人動作。
“教那個不知好歹的小丫頭閉嘴!”
“剩下的兩個野道士,打出去!統統打出去!”
婦人尖削的臉匿在光照不到的暗處,揚起的白皙手腕格外刺眼,宛如一只光滑惡毒的蛇吐着信子。
這下陸少臨終于不笑了。原本含笑的眼珠靜下來,發白的眼仁被戾氣裹住,黑洞洞的,格外可怖。
不知何處卷來的陰風掃過,堂內如墜冰窟般寒意襲人。原本消散的黑氣瞬間暴漲,從他周身難以抑制地噴薄而出。聲音回蕩在肺腔內,像被砂紙打磨過,卻不似從喉嚨裏發出。
“不自量力。”
寶劍出鞘劈向眼前家丁的瞬間傳來金屬碰撞的铿然之聲。
“陸少臨。”燕宇手上施力,用自己的佩劍生生将陸少臨的動作逼退幾分,他呼喚豔鬼的聲音細聽來竟帶上了些許咬牙切齒的味道。
“陸少臨,回來。”淡漠的嗓音一字一句念着心上人的名字,染上認真神色的眸子與只剩烏黑一片的眼珠直直對望着。直到那片戾色漸漸散去,重又能映出燕宇的影子。
“回來。”
哐啷一聲,佩劍掉在地上。
恢複清明的鬼白着一張臉,恍惚望向自己的手。
“燕兄,對不住,我似乎……”
“少臨,先離開這兒。”
“可是那姑娘……”他急切擡頭,反被燕宇握住掌心。
“我會救她。”
“當真?”
“你要信我。”
“我信。”
得到燕宇允諾,陸少臨似乎終于松了一口氣,整個人向燕宇身上傾去。他腦中仍殘存着不少混沌,任由燕宇牽着,拾起自己附身的佩劍,将那慌亂衆人扔在身後,徑直向大門飄去。
陸少臨跟在燕宇後面,見他始終不語,便也一聲不吭。兩個人逃至一遠離柳府的僻靜處,道士才停下腳步,轉身撞上身後人的眼睛。
“陸少臨,你失控了。”
道士說話時看似如往常般面無表情,蹙緊的眉間卻擠滿擔憂。
陸少臨這一路走來,心神漸漸穩定,也在暗自思忖其中關節。
“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他習慣性地牽牽唇角,神色卻很是恍惚,“呆在那裏,總會忍不住有種……”陸少臨噤聲,渴血的沖動在喉頭上下翻騰,殺人那兩個字卡在嗓子裏怎麽也說不出來。
“戾氣。”燕宇領會了他的意思,很快有了頭緒。黑白分明的眼低垂下去,泠然的聲線透着掩不住的自責,“是我疏忽,竟讓柳府的戾氣感染了你。”
“燕兄,這不怪你……”陸少臨不以為意地笑笑,他不知這其中意味,只是看不得燕宇難受。
冰涼的手撫上對方臉頰被瓷片劃出的血痕。血早已凝了,可看上去依舊十分礙眼。
“倒是那個老太婆,将死之人,竟敢傷你。”
說話間,黑色的霧氣又不覺從眼角悄悄蔓延進眼眶。
“少臨。”
“嗯?”
“別動。”
反握住陸少臨停在自己臉上手,燕宇強硬地将豔鬼按向身後的牆壁。等待他的,是一個不由分說的吻。
溫暖幹淨的氣息源源不斷從燕宇身上傳來,像被冬日的暖陽包裹般,直至充盈進四肢百骸。
那陣陰恻恻的森然氣息仿佛受驚般,從豔鬼身上紛紛退卻。陸少臨想要同往常般顯擺一下自己的唇舌功夫奪回主動權,卻一絲力氣也無,只能任憑自己仿佛要融在身上倚靠的這團暖光裏,永世都不放開。
燕宇确認眼前人再無異樣後才肯松手,此前未曾有哪次渡氣持續如此之久,離開陸少臨唇上的柔軟時,他也不由得感到雙頰微熱。
道士轉過頭,展袖的英姿自然是極好看的。他背對着正若有所思盯着自己的鬼魂,冷聲掩飾。
“走了。”
此舉卻躲不過恢複清明的陸少臨那雙機警銳利的眼睛。豔鬼沒個正形,從身後徑直擁住用道士的背影,涼涼的吐息落在發燙的耳畔。
“燕兄,方才喚在下名字了罷……可還能再叫一聲?”
道士沒應聲。
良久。
似是一句妥協的低嘆。
“少臨。”
“嗯?!”
回答的聲音甚是驚喜。
“走吧。”
“好。”
……
陸少臨睜開眼,腦中像是雪化後留下的泥濘,混沌不堪。
魂魄被燒灼的痛鑽心剜骨,無數冤魂的尖叫聲徘徊不散,卷成一個個漩渦,扯着他的腳腕狠狠向下墜去。
黑氣瘋狂地從他的每個骨縫裏湧出。
他是誰,在哪兒,為了什麽。時間與一切都失去意義,只剩下心底烙下的一個名字。
燕宇。燕宇。
只要念及那人的名姓,便仿若齒間含住了一汪清泉,帶來飲鸩止渴般稍縱即逝的寧靜。就能暫時離那吞噬一切的黑洞遠上幾分。
他想,自己是在等誰,卻又不希望他真的會來。
——那個時候,若是趁機将這件事也告訴燕宇就好了。
他現在必定很生氣罷……
燕兄啊燕兄,你就怨陸某不是吧,可答應我,千萬不要找來啊……
陸少臨苦苦掙紮,艱難地維持着最後一絲清明。
被囚禁在煉魂袋中的痛苦,抵不過他思及燕宇此時表情的萬分之一。
而此刻他所能看到的,仍舊只有數百張幽深的臉後,那無盡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