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謝薜篇:夫妻花(二)
入夢之日在三天後,那天正好是冬至。
天還沒亮,就下起了大雪,空中盡是紛亂的雪片子,擋住了遠眺的視線。前一日睡得早,這天她醒的也早,入夢是在午時,還有大半天的時間不知怎麽打發,便出了屋,在雪裏走着,大雪不一會兒就落滿了鬥笠,肩膀上也滲進了雪水,凍得慌。
在住屋附近走了一圈後,被一道視線迫得轉了個彎,背過身繼續走。
是古思,他正站在窗後,披着外衣,一聲不響地看雪,她未曾料到這一幕,就與他視線相撞,他神色未變,她卻有些慌亂,随意尋了個方向遠去。
越走越遠,隐約可見昨日那片槐樹林,腳步頓了頓,朝林中而去。
來到亭屋前,空無一人,見那山崖奇巧,便欲上前仔細查看,可才幾步,她卻怔在原地。
一座孤墳,靜靜地立在漫天大雪中,就在這亭屋身後,被雪染成了一個白色的小包。
完美無瑕的雪地上多了一串腳印。
彎腰仔細去看白玉石碑上的字。
“辛荔謝薜之墓。”
幾個字明顯才刻上不久。
身後傳來腳步聲,她急忙回頭。
未束的黑白相間的長發,眼覆黑紗,披淡紅色白狐毛領鬥篷,戴着兜帽,雙手籠在袖裏,抱着一個烏金暖爐。
這是一位即使年老卻風華猶存的女子。
“夫人。”她定下心神,向女子請安。
“我記得你,你是昨日跟在堪輿師身邊的人。”辛謝氏在她身旁站定,聲音仍是沙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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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她隐約感覺,擅自闖入這裏并不對,可一時之間也不知該說些什麽,便閉口不再多言。
辛謝氏似乎并不生氣,目光在她臉上瞧了一圈,溫聲道:“別緊張,此處不是禁忌之地,之所以建在這,本就是讓人看的。”
說完指了指身後。
她望過去,目光盡頭是一扇窗。
收回視線,看向面前的女子,“夫人,這……”
“這是我與阿荔的合墓。”女子伸手,神色溫柔地撫了撫碑上的字,聲音有些飄忽不定,“昨日才刻上的,你覺得好看嗎?”
她垂下眼,有些遲疑,“據我所知,将軍名文貍……”說完,目光在碑上“辛荔”二字上轉了轉。
“啊……”辛謝氏恍然大悟般,然後輕笑一聲,“我不喜歡那個名,他曾叫阿荔,是我賜的名,我只認那個名,他是将軍了,不能沒姓,就還姓辛。”
雖是笑着說,聲音卻透出壓抑的冷靜。
一時無言。
她只帶了一頂鬥笠,肩膀上早落滿了雪,被體溫融化了開來,滲進衣裏,冰得很。
“大雪凍身,姑娘随我來。”辛謝氏說完便在前邊領路。
兩人來到亭屋前頭的涼亭中,石桌上鋪着厚厚的絨布,布面小火爐上,一樽茶水正燒得滾滾冒泡,咕嚕咕嚕地響。
兩人在桌前坐定。
侍女聞聲而來,從屋裏取了茶葉,幾經燙泡之後,斟出兩杯紛香四溢的茶水,一一擺在兩人身前。
“姑娘起得早,用過了早飯不曾?”
她起得确實早,遠不到下人送早飯的時辰,此時約莫已送了過去,但她人卻在這邊。
于是道:“不曾。”
辛謝氏轉頭對侍女吩咐了一句,侍女點頭之後,再次回了屋,出來之時,手中多了碟糕點。
侍女放下糕點後,辛謝氏轉頭,帶着歉意對她說,“我雖慣常用得早,卻不曾料到姑娘會這時拜訪,早飯也都涼了,不好再招待姑娘,姑娘若不嫌棄,可嘗一嘗這糕點,參了槐角的芡實雲豆糕,味道還不錯。”
她捏起一塊送進嘴裏,“沒事。”
想了想,覺得不妥,又道:“是我突然來此,不怪夫人。”
辛謝氏微笑問道:“味道如何?”
點頭,“很好。”
辛謝氏的笑容更深了一些,蒼白的臉上也有了絲血色。
見她肩膀處已經濕了,不由擔心地問道:“我這兒有多餘的衣裳可以給姑娘換上。”
她瞥了一眼肩頭,确實有些濕,還是搖了搖頭,“不用,不礙事。”
辛謝氏皺眉,“姑娘家,凍不得。”竟帶了絲斥責之意。
她愣住,看着辛謝氏半天沒說話。
辛謝氏似乎也有些怔然,低下頭,片刻後,又擡起頭,聲音已正常,“我的意思是,這種天氣,若是生病了,不容易恢複,姑娘這麽年輕,要當心身體。”
她唇角扯了扯,像是不習慣,又像是別扭,很快便恢複了原樣,“我會武,不當緊。”
辛謝氏苦笑一聲,“是我多事了。”
拿糕點的手停了一瞬,“不會,夫人是好人。”
辛謝氏被她黑白分明的眼睛瞅着,只覺得有些自慚形穢,移開視線,望着漫無邊際的大雪,“姑娘是什麽人?”
又吃了一塊糕點,“我是驅使衛。”
“驅使衛?”辛謝氏疑惑,見盤中已空了,便招呼侍女又送來一盤。
“嗯。”她應是,握着杯子喝了兩口水,“驅夢的人。”
辛謝氏似懂非懂地點點頭,“那就勞煩姑娘了。”
——
午時,和古思三人一起來到亭屋,辛謝氏如上午一般,在涼亭中接待了他們。
出乎她的意料,古思決定帶霁款一同入夢。
顯然這是臨時起意,因為霁款和她一樣,愣住了。
社雖感有些奇怪,但也允了,只面上略有難色,“這次東主要求以身入夢,本就增加了入夢的難度,再帶一人,我不知是否能成功。”
古思聽了,只道無礙,說是甲級造夢者本就可多帶一人入夢,并不會增加入夢難度,若真不能入夢,也不是多一人的緣故。
于是就這樣定下,加上她一共五個人入夢。
第一次入夢,毫無意外失敗了。
社的面色變了變。
霁款的臉色也有點難看,下意識向後退了兩步。
她卻忍不住把目光轉向辛謝氏。
辛謝氏的唇角沒有半分波動,她卻仿佛看到了黑紗下那雙空洞的眼睛,仿若失了魂。
伸出手,擱在辛謝氏的肩膀上,感受着手下突出的硬感,她出聲打破了沉默,“沒關系的,再試一次。”
其他三人的視線被她吸引過來,神色卻各有不一。
“再試一次吧。”古思看着社,道。
她半垂下眼,一直沒變,平淡如初的,恐怕也只有他了。
不管怎樣,幸運的是,第二次成功了。
一陣白光耀起,亭中再沒有一絲人影。
唯有孤墳前,綠衣侍女蹲下身,在碑前放下一節槐樹枯枝。
——
謝家歷代皆是春官屬,門生衆多,但到了謝鞠這一代,子孫卻再無任春官屬職者,謝鞠一生為宗伯,到了晚年,世人皆記不得他的本名,只以謝宗伯稱之。
謝宗伯常年操勞邦禮之事,雖妻妾不少,卻只得了五子一女,女為幺女,最得謝宗伯喜愛,只可惜嫁出去數年,卻無所出,被夫家人排擠冷待。一日回娘家時,幺女說漏了嘴,謝宗伯這個老父以及五個疼愛小沒的的哥哥聽了怎能忍得了,當下便扣下了幺女,不一會兒的功夫,一封和離信就被送到了那夫家。
從此,幺女便在娘家住了下來,卻不知那時已有孕一月,懷胎九月後在謝家生下一女,卻因難産,熬了幾日,終是去了。
謝宗伯一生浸淫宗廟鬼神之事,獨愛山鬼,親自選了“薜”字給孫女做名。
謝姓,薜名,便是謝薜。
嘉黍元年,謝薜剛滿十五歲。
謝家每三年一輪的奴仆更換制度在半個月前剛剛結束,謝薜的院中也多了很多生面孔。
比如現在這個。
謝薜心中惱怒,這個人,從早上開始就在那敲敲打打個不停,夏暑本就燥人,素來有午睡習慣的她,在床上睜着眼睛躺了很久,耳邊是密密麻麻的知了聲和敲打聲,她想,今天根本睡不了了。
翻了個身,前幾日下大雨刮大風,把她房中的一扇窗子的扉頁給吹跑了,淌了不少雨水進來,現下在外頭修補窗子的是半個月前新進府裏的仆人。
如果九伢還在就好了,他知道自己這個時辰是萬萬吵不得的,不像現在這個,太沒眼力見了。
她很想把外頭的人叫進來,斥責一番,不許他不要再敲,可外祖父給她請的禮訓婆婆教導過她,女子不能生氣,即使氣,也不能表現在臉上,更不允許大喊大叫,失了閨中女子的風範。
所以她只能在床上翻來翻去,用被子捂住耳朵,極力不去聽那煩人的聲響。
可才一會兒,就被捂得大汗淋漓,更沒了睡意。
嘩的一下坐起身,估摸了一下時辰,午睡的時間應是已經過去。
心煩得撥開被子,整理了一下頭發和衣領,穿好外衫,仔細檢查沒有問題後,才緩步來到那扇窗前。
“你叫什麽名字?”
動靜停了下來,緊接着一張臉出現在窗外。
她微怔,想不到這人長得還不錯。
“千七見過小姐。”聲音并沒有預想中的多麽恭敬。
看他穿一身石青色短打,雖身段修長,卻極為年輕的模樣,于是問道:“你幾歲了。”
“十七。”
這麽惜字如金,難道是個不多話的人?她暗暗想着。
“你為何不叫二七。”方才的愠意還未過去,讓她說出了這句話。
千七愣了一下,然後笑了起來,“名字可是一輩子的事,年齡最長不過一年。”
她撇開眼,恨他笑得旁若無人,也恨自己不可說重話,只能暗戳戳地諷刺,實在不光彩。
“以後每日的未時至未時三刻,院中上下不得吵鬧,你初來此,無知者無罪,只是今後可得記住了。”
說完,轉身回了屋內。
她一走,窗外的敲打聲就響了起來。
她又走了出來,看着那個忙碌的身影,抿着唇,不發一語。
千七空檔的時候瞥到了她,停下動作,探頭進來,笑道:“現在是未時四刻哦。”
退了出去,繼續敲着,“我得趕快把這窗子修好,不然就要挨罵了,挨罵不要緊,就怕扣這月的例銀。”
謝薜聽了,忍不住辯解道:“外祖父從來不扣下人的例銀。”
話音剛落,窗外就傳來了低低的笑聲。
“你……”她想說什麽,卻卡在了嗓子口,因她知道他為什麽笑,外祖父确實不會虧待下人,可掌管例銀發放的卻是府裏的大管家,那大管家兇煞得很,若是克扣了例銀,恐怕外祖父也不知道。
汗一點點濕了背脊,讓她渾身不自在,想着要不要沐個浴,重新換身衣裳。
決定之後,便準備邁腳去叫下人來燒水。
“小姐。”
敲打聲停了下來,千七叫了她一聲。
謝薜轉過身看去。
窗外的少年筆直地站着,黑發束在腦後,額前因汗濕沾了幾縷頭發,卻絲毫不侵他嘴角的笑意,雙眼望着屋內的她,黑得亮晶晶的。
“小姐,我方才是不是吵了您休息?實在抱歉,窗子已經裝好了,這樣,作為賠禮,小姐若有什麽喜歡的花樣,我都可以刻在窗子上。”
她走上前,微微探頭出去,瞧了瞧新裝的窗頁,确已修繕一新,只是上面未镌什麽花紋,單調得很。
千七在木梯子上挪了挪,朝她的方向站近了點,以防她因幅度太大而不小心跌出來,這可是二樓。
她想了很久,他也站了很久,卻沒有一個人不耐煩。
終于,她說,“在這個地方刻一朵……薜荔花可以嗎?”
問完之後,伸手摸了摸那塊位置,細白的手指襯在褐色的木頭上,仿佛生出了白色的花,嬌弱而美麗。
千七看着她的手,半晌道:“好。”
“真的?”謝薜笑了起來,雖笑不露齒,卻看得出十分高興,眼角笑得眯起,像只貓兒。
其實他已經很餓,可為了讓這位小姐消氣,也想不到什麽別的法子,這應該也不差,既已經錯過了午飯,索性就等晚飯吧。
認真雕刻的過程,也漸漸忘卻了餓意,花瓣還算輕松,難的是花蕾,每一刀都要極小心,否則就前功盡棄。
這位小姐,顯然也不是一位能忍受瑕疵的主兒。
血紅的夕陽染紅了天際。
他刻下最後一筆,收起刀,擡頭看向謝薜,“好了。”
這一看,才發現根本不用提醒,因為她不知何時搬了張凳子坐在窗前,雙手支在窗沿上,下巴擱在手上,就那樣看着他刻了一下午。
他的作品,第一個觀賞者便是她。
千七靜靜地看着她的臉,等待着她的反應。
她彎彎的唇角告訴他,她很滿意。
千七舒了一口氣,這就好。
“小姐,今日的差事已畢,我先回去了。”見她目不轉睛地看着那朵花,他輕聲道。
聽到她“嗯”了一聲,他才開始慢慢爬下梯子,扛着梯子向下人的院子走去。
暮色降臨。
謝薜和千七都不知道的是,就在他們身邊,有四個人一直安靜地目睹完了全程。
直到千七的身影再也看不見,辛謝氏才收回視線,恍惚了好一陣子,“原來他叫千七,這麽多年了,我都忘了他的本名,只記得他叫阿荔。”
她靜靜聽着,并不做聲。
不知什麽原因,甫一入夢,社便嘔血昏厥了過去。他們只能找了個客棧,把社安置在那兒休養。
回到客棧後,社已經醒了過來,臉色慘白中透着青灰,聲音很虛弱,“對不起,我也不知為何會這樣。”
“你感覺如何?”古思問她。
“我……”社停了一下,“有一股很強大的力量,我像是被它壓制了。”
古思聽聞,掃了一眼霁款和她。
霁款見狀道:“殿下,屬下并沒有這種感覺。”
“我也沒有。”
辛謝氏走上前,面上透出擔憂之色,“社大師,很抱歉,可是因為老身執意要……”
還沒說完,社就搖了搖頭,“不是此緣故。”
轉向古思,“殿下可知道原因?”
“不知。”
幾個往來問詢,沒人清楚究竟是何因,社體力難支,不多時又失了意識。
準備離開時,辛謝氏卻出聲讓她留下。
霁款疑惑地看她們一眼,想說什麽,最後還是跟着古思走了。
待他們走遠,她轉過身,“夫人有何事?”
辛謝氏臉上覆着白紗,讓人看不清她的神情,“求姑娘晚間帶我回府一趟。”
“為何。”
辛謝氏猶豫了一下,“阿荔晚上會來。”
她并沒有多問,“什麽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