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謝薜篇:夫妻花(三)

以身入夢的結果就是……

夢中之人看不見他們。

他們,不包括霁款。

與上回湯禮之夢崩潰不同,他們可以觸碰到夢境中的事物,只是沒辦法叫人看見,社病倒後,只能由霁款出面在客棧定了房間。

客棧的掌櫃一定很奇怪。

因為霁款明明一個人,卻訂了四間房。

客棧離謝府并不遠。

當她帶着辛謝氏來到謝薜的院子時,果然看見千七的身影。

謝薜的院子,有個好聽的名字,叫山靈園,因謝宗伯愛《山鬼》成癡,深以為外孫女是大山孕育的靈物,故取山靈二字。

辛謝氏向她介紹這些陳年往事時,仍不免有些無奈。

千七住在園中的一排下人房裏,此時,已近深夜,他卻穿着整齊,打開房門走了出來。

她擡頭望了望不遠處二樓謝薜的房間,那裏黑燈瞎火,并無異樣。

辛謝氏察覺到她的目光,向她解釋,“我後來才知曉此事。”

她收回目光。

千七出了房後,活動了下手腳,來到一棵樹下,先擡頭望了望,然後猛提一口氣,躍到了樹上。

從懷中摸出小刀,割下了一塊長條形的均勻木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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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好小刀和木塊,跳下了樹,少年未束的發并不太長,在空中飛舞不起來,落地的一瞬間卻一下兜頭蓋住了臉。

辛謝氏輕笑出聲。她微微側眼看去,隐約可見白紗下彎彎的眼睛,與十五歲的謝薜并無二樣。

千七胡亂地撩了兩下頭發,揣着木塊,倚着樹坐了下來。

“他要做什麽?”

“他擅長雕刻。”

“……”

辛謝氏在千七面前蹲下,伸手去摸少年的亂發,卻摸了個空。

遺憾地收回手,垂頭沉默了很久,“……阿荔的父母皆是鄉裏聞名的木匠,他自幼耳濡目染,手上的功夫其實很棒,那些年,他總喜歡雕了東西送我。”

她立在不遠處,靜靜地看着樹下的兩人,心裏有一個疑惑,卻不想問出口。

後來才知道,千七認為白日裏雕的薜荔花誠意不夠,連着幾天夜裏空出的時間,又雕了個木貓咪送給謝薜。

同樣是陽光明媚的一天,院子裏的花草蔫頭蔫腦的,千七露着飽滿的額頭,在大門口忙活着。

其實他的差事挺輕松,只負責山靈園的修補工作,而謝薜住的院子自然不會差,只有當惡劣天氣過後,才會有損壞的大門或窗戶需要他來修補。

就好比現在,其實大門并沒有問題,但千七或許閑不住,見大門腳下的土有些松動,便拿了錘子一點點打實了,完後又瞥見門柱上有個蟲蛀的洞,便拿出小刀開始繞着蟲洞刻了起來,不一會兒,那個蟲洞就變成了一只翩翩飛舞的蝴蝶。

她不禁有些愕然。

辛謝氏顯然也沒料到,“……我,我現下才知,他在此處刻了一只蝴蝶。”

千七站起身,滿足地抹了把汗,然後自顧自笑了起來,他的笑,其實很好看。

“其實……”辛謝氏有些遲疑,“後來院子裏,幾乎被他刻滿了東西,這個地方太隐蔽,我不曾發現。”

她頓時不知該說些什麽。

謝薜結束了上午的禮訓,遠遠地正朝山靈園而來。

千七也瞧見了,便站在原處等。

這是謝薜第二次見到千七。

又是這樣,笑得旁若無人,她有些不爽,面上卻是平靜,轉頭看向身邊的大門,“大門壞了嗎?”

轉了一圈也沒發現有什麽不對的地方,正要追問,一只貓咪突然被送到了眼前,她被吓到,下意識退了兩步。

太陽晃得人眼暈,她眯着眼看了很久,才看出這是一只木貓,“這是什麽。”

“千七見過小姐。”千七向她問安,直起身道,“這是我送給小姐的賠禮。”

賠禮?謝薜想了想,反應過來他是意指上回吵到她午睡的事,随即擺擺手,“已有窗上薜荔了。”

千七搖頭,“那可不夠,小姐午休的習慣從未斷過,卻因為我,壞了小姐的規矩,僅僅一朵薜荔花又哪裏能夠?”

謝薜深覺此人奇怪,卻還是伸手接過了貓咪,贊了句,“可愛得緊。”

千七細細瞧了她半晌,忽然道:“小姐十五歲?”

她疑惑他會問出這樣衆所周知的事情,“嗯。”

“既然十五歲,怎生得如此老成?”

千七好笑地看着那張小臉上的平靜崩裂了一瞬,終于忍不住,笑出了聲。

——

“他總是惹我生氣。”謝薜走遠後,辛謝氏對她這樣說,話語中卻雜了絲嗔意與懷念。

她想,愛情使人易怒。

回到客棧後,迎面碰上了霁款。

“你去哪了?”看到她,霁款急步上前來。

把辛謝氏送進屋裏,為她關好門,這才回過身,看着霁款,“謝府。”

“可看到殿下?”

微一怔,搖頭。

“殿下也去了謝府,去前問起你的下落,誰知道你未在房內。”霁款蹙起眉頭,“殿下便獨身前去,卻幾日未歸,還以為你們早已遇見。”

她沉默了片刻,“發生了什麽事?”

“社公主在尋殿下。”

社看去不太好,臉色比前幾日更難看了幾分,說是昏過去好幾次,醒來的時間越來越短。

聽到聲響,社睜開眼望了過來。

“可找到太子?”

霁款搖頭,“不曾。不過驅使衛已歸,公主若有事,可與她說,她會轉告殿下。”

社看她看了好一會兒,才道:“那就麻煩你轉告殿下,此夢危極,讓他小心,我撐不了多久。”

她眼睫微動,“夢會崩潰?”

“不會。”社似是累極,閉上眼,“這本來就不是夢。”

“此話怎講?”霁款聽了,不由奇道,事關殿下,他也欲弄清楚緣由。

可社已經昏了過去,無人答他。

“我去趟謝府。”她說完就走。

“做什麽?”霁款叫住她。

她停住,“找殿下。”

推門,離開。

霁款的眼神瞬時變得複雜。

古思似乎知道她在找他,就在山靈園門口站着。

濃稠的月色傾輝而下,旋在那人身旁,渺朦得不似人間月。

“你來了。”他說。

“殿下一直在這?”她垂下眼,問他。

“嗯。”他轉過身,正對着山靈園,“我看到你們了。”

“我不曾見到殿下。”

“我進不去。”

她驚疑不定,“您進不了山靈園嗎?”

“對。”

“您一直在這?”

“嗯。”

夜很安靜,風也很輕柔。

“社公主要您小心,說這不是夢,她撐不了多久”

“我知道。”

嗯?!她擡起頭,“殿下怎麽會知道?”

古思的視線與她相對,清水般的眸子映不出她的身影,“堪國史書上有過這般記載,言烏國造夢者級別愈高,愈不易區分出回憶和夢境,回憶不需造夢者與堪輿師,你且回去讓她收了造夢之力,不日便會恢複。”

“回憶為何不需要造夢堪輿者?”

“因為回憶改不了。”

心底深處散發出一絲寒意,她的聲音更啞了些,“既然回憶改不了,殿下為何還要答應謝薜?”

以身入夢,現世中便沒了夢主,入的不是夢,而是回憶,回憶改不了,卻答應為謝薜驅夢……

他究竟想幹什麽。

古思似乎有些奇怪她的反應,眸中的蒼茫之色淡了不少,“你不知道,你果然不是橋荔。”

她面無表情,“我不是橋荔。”

一只手摸上了她的編發,在她的發帶上停了好一會兒。

她僵在原地。

他收回手,好似确定了什麽,“我記起來了,你是蘭潛,新驅使衛吧……那你應該知道,甲級造夢者對我來說……”

并不夠。

腦海中回蕩着這三個字。

她想,他不是這個世界的人。

他以為她是橋荔,他不記得她,他的眼睛看不見這個世界的東西。

所以他并不在乎,世人的執念能否實現,那與他無關。

他在意什麽?

這個問題從這一天起就深埋在她的心中,多年之後才堪堪看破。

把古思的話帶給社後,社靜了好久,最後只道出一句,“我知道了。”

之後便要一個人待着,她便離開了屋子。

覺得窒悶,跟這樣的人相處,不論是古思,或是汀,還是社,都是如此。

都是一個字的單名,讓她想到了烏國的那位長公主隐,會不會也是這樣呢?

這樣的問題是沒有答案的,因為她不認識隐。

既然沒有答案,便不再去想。

千七和謝薜也不知怎麽樣了,于是去找辛謝氏。

這一天,謝薜無意中發現了千七會武的事,起因在于謝薜有些中暑,歇了一日的禮訓,慣常清醒的時間也是睡不着的,于是謝薜趴在那扇雕了薜荔花的窗前,百無聊賴的享受難得的安寧。

夏季雖熱,景色卻是極好,顏色都是鮮明的亮,被太陽光一照,更是生機勃勃,引人注目。

只是……

如果那個躺在樹蔭下,枕着手,翹着腿的人沒有那麽礙眼的話。

明明不想看他,視線卻忍不住往他那兒移,她是羨慕他那樣的清閑自在的,只是羨慕歸羨慕,他的行事太過于脫離禮數,不是她所能欣賞的。

她觀察了他很久。

從她的角度卻沒發現,他也看了她很久。

這一點還是辛謝氏發現的,她察覺後,面露複雜之色,半天沒說話。

日頭漸盛,樹下的少年許是覺得熱了,站起身,怕了拍衣擺,走了。

窗後的謝薜轉開視線,覺得天越來越熱了,很不舒服。

少年是個行事很恣意的人,他知曉每天上午樓中的小姐都會去上禮訓課,午時才會歸來,這一段時間,因主人不在,活計也少了,院裏的下人自然也會閑下來。

這就給了他方便。

方便他練武。

他五歲時就被父母送到了寺裏,學了好幾年功夫,說是為了強身健體,以後打好木頭,賣個好價錢。

直到十二歲那年,父母因病過世,他遠在寺廟,等他趕到家裏時,才知道親戚去縣衙讨了他的生養權,印一蓋,轉頭就把他賣給了大戶人家做仆,這下還能怎麽辦呢,哪裏不是活,只得收拾包裹去了那大戶人家。

本以為一輩子就那樣過去了,沒想到五年後,那戶人家犯了事,被抄了家,一幹奴仆重新轉賣,幾經周轉之下,最後來了謝府做仆。

他運氣很好,碰到不會輕易虧待下人的主子,只是太過嚴肅了點。

想到這,他不禁笑了笑,回了屋從枕頭底下拿了個東西,接着又出了屋子。

本來今天一早就準備在院子裏動一動,沒料到那位小姐一直待在屋子裏,這就算了,還一直看着外面,讓他想動也動不得,只得躺在樹底下裝作沒瞧見她。

謝薜見他又走了出來,在原先躺過的地方放下一個東西,太遠了她看不清是什麽,便等到他離開後,才下樓出來,拎着裙角小心翼翼地靠近,到了跟前,終于看清了那是個什麽。

一只木雕,形狀是個小和尚,憨頭憨腦的,很是可愛。

她頓時覺得被冒犯了,嘴角放得平平的。

轉身回了樓上。

小和尚被留在了草地裏。

“他為什麽要雕小和尚。”她問一旁出神的辛謝氏。

辛謝氏回過神來,“那時我覺得他是在嘲笑我,因之前他說我老成,可現在看來,應是想告訴我他的過去吧。”

“此話怎講?”

“他在寺廟待過……”頓了頓,“可能在廟裏見過這樣的小和尚。”

——

這廂,千七并不知道他的小和尚被人拒絕了,到了未時,估摸着那位小姐已經睡了,這才回到原地,準備練會兒武,才發現小和尚仍然躺在地上,孤零零的模樣,煞是可憐。

他撿起小和尚,揣進兜裏,緊了緊褲腿的綁繩,然後提氣,躍到樹上,又翻在地上,不斷重複着這樣的動作。

近日,他在練自己的靈活性,因上回在梯子上,站的太久,下來時竟然差點摔了,這可了不得,給了他警醒。借着這棵樹高,便練了起來。

若有人窺到,一般只會以為他在爬樹,而不會想到是練武,真瞧出了苗頭,自己也能這樣應付過去。

“你在做什麽?”有人問道。

他沒想到這麽快就有人把他腦中所想之事給複現了出來,一個走神,腳下散了力氣,直接從樹上栽了下來。

半空中,看清了來人是誰,于是放棄了自救的打算,硬生生摔倒在地。

來人急切地上前,“你怎麽樣?”

他把臉埋在草裏,飛快地想着該怎麽解釋,雖然不久前他才剛剛在心裏過了一遍,可那十分撇腳,自己都不信。

“千七,你怎麽樣?”熟悉的聲音再次響起。

他想,這丫頭還小,應該沒見過什麽世面,雖是撇腳的理由,或許就信了呢?

于是爬起身,故作灑脫地拍了拍身上的灰,“沒事。小姐不用擔心。”

将将對上她的眸子,她就說了句,“你會武?”

倏地垂下眼,避過她的視線,“不會。我爬樹呢。”

“天熱,為何爬樹?”

“天熱,到樹上乘個涼。”

“乘涼為何不在樹下,樹上更熱。”

“……”

千七擡起頭,看着她嚴肅的小臉,笑了笑,“好吧,我會武,小姐打算怎麽處置?”

“你會武,又會雕東西,完全可以在街上找個謀生,為何要做下人?”謝薜臉繃得緊緊的。

樹下狼狽的少年,面容清俊,遠勝過一般的下人,嘴角的笑容雖有些放肆,卻是好看的。可他就不覺得埋沒了自己嗎?

“小姐,你說我能做什麽謀生?”目光透着一絲奇異,“會武會雕是不錯,可我既不願做人的看門大漢,也不願做本本分分的木工,做下人确實低賤,百般顧看,也不見得能周全,得了主子的歡心。可我覺得,每日清晨下床,做做工,到了午間就吃午飯,到了晚上就用晚食,一點點望着太陽落下去,最後再睡,再起……這是生活不是嗎?”

謝薜望着他,說不出話。

白紗上染上了濕跡,辛謝氏似乎痛不能忍,緊緊抓着她的手,呼吸裏帶了喘意。

“你怎麽了?”她忍不住道,不會是病痛發作了吧。

“沒,沒事。”聲音裏有壓抑的痛苦,“我只是……記起了他以前的模樣,他原來是這樣的……他愛極了生活,我卻把他拖進了地獄。”

她無言,覺察到辛謝氏松開了手,改為抓着自己的手,或許不是抓,而是……摳。

默默扳開她自虐的手,攥在手裏,讓她動彈不得,辛謝氏顯然不願傷她,無聲承受了。

她想,這是個善良的人,雖然有些別扭。

送辛謝氏回了房間,準備離開時,辛謝氏對她說了一句話,“姑娘,你是個善良的人,今天謝謝你。”

關門的手停了下來,辛謝氏獨自一人坐在床邊,抱着手,低着頭,黑白相間的頭發垂到地上,白色似乎更多了。

合上最後一道縫隙。

她不知道辛謝氏謝她什麽,可能是謝她阻止她自殘,也可能是謝她陪在她身邊,還有可能,只是單純覺得她善良,所以道謝。

可不管怎麽樣,這都是一個別扭的人。

善良的人和別扭的善良的人,不同在哪呢?

兩者之中,誰會活得更幸福呢?她躺在床上想了很久,最後得出一個結論,辛謝氏說錯了,她非善良之人,故沒有辦法比較,這是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

雖沒有答案,她卻知道,別扭的人活得最累,因為別人壓根猜不到他話語中真正的意圖,如此易産生諸多誤會,不得善終。

說話婉轉,別扭自己,善良也沒了意義。

——

半夜,在床上輾轉反側,終是摸黑出了屋,往一處而去。

黯白扉紙上透出暈黃的光,顯然裏頭的人未眠,她心下有一絲喜,擡起手敲了敲。

沒人應,她略微踟蹰,推開了門。

昏暗的房內,一盞殘燭燃到盡頭,有身影靜靜伏在桌前,淡灰的衣擺曳在地上。

不知為何,她心緊了緊,仿佛有什麽正脫離掌控,朝不可預計的方向而去。

人沒動靜,一絲一毫也無。

她無聲阖上門。

他不應該這樣,他既是堪輿師,理應一心一意盡自己所能去滿足夢主所願,而不是仗着幾多經事,無謂掠過。

盤算着心裏的勸言,她慢慢挪步靠近他。

忽明忽暗的光映在他面上,冷不丁似撞見一雙沉黯的眼,蘊了深淵般粘稠不散的孤意,幽且靜地一瞬不瞬盯着她。

她奪門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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