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孟铎篇:子母怨(五)

孟音殷家後頭挨着一陡峭的斜山坡,平時冬暖夏涼,皆倚賴那山壁之功,如今卻是成了索命之舌!

因那山頂黑衣人攢動間,竟直直滾下一塊巨大山石,勢頭正是朝着孟音殷家!

她極力壓住內心的駭然,飛快朝那處奔去。

孟老母還在屋裏!

霁款幾乎與她同時跑出屋,一見此景,也是驚得面無血色,下意識就要随她一同去救人,又思及自己非驅使衛,生生逼得他停了腳步,他恨極,轉身朝古思房裏奔去。

古思竟這般巧也醒了,正在穿外衣,見霁款模樣焦灼,便問他:“外頭發生了何事?”

霁款面色鐵青,咬牙擠出一句:“蘭潛……怕是有危險了!”

古思迅速穿好外衣,一邊綁發一邊朝外走,“孟音殷又動了負念?”

霁款搖頭又止住,“他只是提了一下……有人在山上朝孟音殷家推了塊巨石下來,蘭潛去阻止了。”

古思顧不得再走,身形一掠,已是數丈外。

霁款急忙跟上。

而這邊,她風一樣沖進屋裏把老母劫了出來,幸的是老母雖然慌亂,好歹強做鎮定,沒有掙紮。

剛把老母托給矮坡上的孟兮二人,又急急回頭去看那巨石,但見那巨石“轟隆”一路滾下山坡,撞爛孟音殷家房屋後,竟去勢不減,朝不遠處一農戶家轟隆而去。

她認出那是洪大姐家,目眦欲裂,奮力返回,風聲刮得她臉頰生疼。

古思落在矮坡上,來不及阻止她,亟欲與她一同去,卻被兮曠一把拉住,“你不能去!”

古思本已半身渺而風聲起,驟然被拉住,氣勁全爆在心頭,血色從唇間湧出,他淡淡抹了,緩緩轉頭去看兮曠,眼裏似結了冰碴子,黑而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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兮曠心神一震,卻仍死死拉住他不放手,懇求道:“算我求你,算我求你了……”

她雖成功比巨石快一步,卻摸不準屋裏有幾人,也不知怎樣救才最穩妥又快速,眼看巨石已到近前,再思考不了任何,閃身攔在房屋和巨石中間,腳猛一跺地,雙手迎向那巨石。

矮坡上的幾人皆不敢置信地望着遠處那道瘦弱的身影,被巨石一路頂着掠過砂石土路,轟踏松散矮牆,撞倒樹木籬笆,淩虐青翠菜地,最後直逼那堅硬院牆上的一杆釘耙!

霁款死死握着拳頭,終忍耐不了,上前一步,運力飛掠而去。

“啪”兮曠一把抱住他腰身,口中喃喃不休:“你也不能去,你也不能去……”

古思回身一掌将他拍飛了去。

她知已靠近院牆,再進一步,就要沖進屋裏,那時若撞傷了誰都是她不想看見的,可這巨石猶如千斤重,身上無處不刺痛,嘴裏早已淌滿了苦猩味。

她微微瞥眼,也看見那釘耙,思緒數番翻湧,終是不甘心,用盡全身氣力再一重跺在地,傾身死死抵住。

滔天洶湧的氣勁鋪天蓋地而來,沖得她發絲盡散,發帶飛揚而起,身上衣更是獵獵作響。

只一寸!

只差一寸,她就要血濺釘耙!

密集腳步聲傳來,似屋裏人聽得動靜,正朝這兒而來。

她一把抓住要飛走的發帶,幾個旋身滾進了後牆角落,慌不擇路穿籬而逃。

霁款半路上拉了她一把,她腿軟地幾乎站不穩,倚着他的手臂渾身顫抖,止都止不住,手還抓着發帶,玉片系在發帶尾搖搖欲墜。

霁款眉頭緊皺,手改為扶着她的肩,一路把她撐了回來。

兩人回到矮坡上的時候,兮曠剛從坡下爬起來,啐了口污血,搖搖晃晃地回了矮坡。

她哆哆嗦嗦地挪到一塊石頭旁坐下,整個人虛脫得像從水裏撈出來一樣,長發垂了滿頭滿臉,身上各處滲血,衣條碎布不計其數。

“阿殷,剛才發生了何事?”另一邊,孟音殷扶着孟老母,孟老母眼睛只能看得模模糊糊,也搞不清出了什麽狀況,但那石頭滾下來,動靜不可謂不大,故而猜測是發生了什麽大事,心裏不免擔憂,剛才救她的姑娘好像是又跑了回去,眼下也不知道如何了。

孟音殷一邊扶老母回去,一邊向她解釋道:“母親你放心。沒有大事,只是山石有些松動,掉了下來,幸而沒有人傷着。”

老母點頭,又問:“剛才救我出來的是位姑娘吧,她人呢?”

“她也沒事,只是累着了,已經回去休息了。”

“那就好那就好,晚些時候我再親自登門去向她道謝。”

“我陪您一起去。”

……

母子二人邊說邊走遠了,徒留原地幾人神色各異,氣氛一觸即發。

兮曠一言不發,只坐在地上發呆,原本一身潇灑衣着現皆是塵土泥塊,臉上也抹了把黃灰,極是狼狽不堪。

“既已早入了魔障,還口口聲聲說什麽最後一夢,就算這個夢造成功了,又有何用?”古思的話諷且冷。

兮曠扯扯嘴角,扯出一口血,“怎會沒用?”

霁款掀起眼皮看了兮曠一眼,複又垂眸,抿唇不語。

古思沒再理會兮曠,徑自走至她身前蹲下。

先是凝視了她一會兒,然後從她手中抽出發帶,用手指一點點順好她的頭發,最後在她腦後低低綁了起來,與他平常給自己束的發并無二樣。

她閉着眼不言不語,雙手攤在地上,呼吸仍有幾分粗重。

他解下外衣,把她細細裹好,又用衣袖把她臉上的血跡一一擦拭幹淨。

她睜開眼看他。

他亦不躲不閃回視她。

她眸色寂淡而疲憊,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他彎腰把她抱起來,朝來時路慢慢走去。

“殿下。”霁款攔在他面前,“還是我來吧。”

古思沒應,側身避開他繼續走。

霁款無可奈何地定在原地,望着古思的背影,神色複雜而暗淡。

一路把她抱回暫住的院子,用腳踢開門,甫一入門,就失力跪倒在地,膝骨砸在地上,“啪的”一聲響,卻硬生生撐着,沒讓她摔着。

無邊血色湧出他的唇,一線一線在下巴處暈開,淌滴在她的衣襟上。

她一瞬不瞬地注視着他,似陌生,似好奇,似不解,似困惑。

他頹然閉了閉眼,面上塊塊青斑一息閃過,又迅速隐去,幾個來回間,一張臉徹底灰敗了下去。

終稍得穩定,她靜靜開口,“你說……你是……汀?”

他慢慢睜開眼,目光孤淡而沉穩:“我是汀。”

她掩袖垂下眼眸,“為什麽?”

他只緩緩抿唇微揚,不語。

靜了許久。

終于,她疲倦地瞌眼,“那好,我信你。”

他抱緊她,微微伏低身子,“你不會錯信。”

“你別騙我。”

“我不騙你。”

……

四年如流水一樣過,一幕幕在四人眼中層疊漸消而去,然後停在了孟老母臨終這一日。

孟音殷四年如一日侍奉在老母床前,手做羹湯,細熬良藥,無怨無悔,一心一意只為讓老母了無遺憾而去。

而老母以兒所求為己之願,事事稱心無悔,含笑而終。

等到紙錢泛白,墳前青草蔥翠,孟音殷回到他們身前,跪謝再造之恩。

再造之恩?

于孟音殷而言确是,于她而言,或也确是。

一日,古思在河邊釣魚,她摸上前,蹲在他旁邊看。

她不覺得自己的目光有什麽不對,但他說她的目光有幾分眼巴巴。

“你再湊近些,約摸就能在河裏看到自己臨淵羨魚的模樣。”古思如是道。

她執拗性子上來,“若是那潛魚羨淵呢?”

“若是那潛魚羨淵,便能在你眼睛裏看到自己眼巴巴的模樣。”古思沉吟少許道。

她揪着蒲草不說話。

他又問她:“話說回來,河邊有什麽值得讓它一羨?”

她抽出腰間短刃,在濕地裏挖了個坑,“許是羨慕河邊的人呢?”

“羨慕河邊的人什麽?”

她把坑挖大了些,回眼認真地看着他:“許是你美貌。”

他眉微揚,“那魚兒可有得選了。”

沒多久,他釣上條魚,把魚擱在她挖的坑裏,“許多年前,有個很小的丫頭也喜歡在水邊挖坑。”

“嗯。”她沒有什麽表情的應。

“後來她忘了那坑是自己挖的。”

她挑了抷土,把魚埋了,“她年紀太小,會忘掉很多東西。”

他沉默不語,後又問她:“這樁夢了後,你有何打算?”

“繼續做你的驅使衛。”她以刀背做鏟,把濕土拍嚴實了,“與你一起驅夢。”

他斂眉垂眸,“好。”

……

他們被困在夢裏。

黑衣人一波又一波來,怎麽都殺不幹淨。

前幾日下了雨,低窪處有水積聚,她蹲下身,把刀刃在水裏劃拉了兩下,但其上血跡幹涸已久,半天都沖刷不去,索性撕下條衣擺,用力擦了起來。

幾人沒有再回蒲草村,邊走邊尋出去之道。

林子裏氣息潮暗,幾人出來時,身上或多或少都沾上了腐爛的腥氣。

此時到了這處低窪遍布,亂石嶙峋的草地上,雖仍是泥濘難行,好歹能見天日。

除她兀自在洗刀刃外,其他四人各找了個石頭坐下,休憩一番。

古思就坐在她身邊,看她洗完後,伸手遞了塊帕子過來,她接了,慢慢擦幹刃面上的水珠。

“只能是最壞的結果了。”兮曠擰了把蓄水的衣擺,然後歪着身子坐着,衣角又垂到了泥上。

孟音殷臉色倒還好,聽得他說,便問:“什麽結果?”

兮曠滿含複雜地瞥他一眼,“就是你在現世已經死了。”

孟音殷臉色白了白,一時也說不清是什麽表情。

“那這段時間的黑衣人又作何解釋?”霁款抱劍倚在一石頭上,出聲問道。

兮曠滿臉疲倦,“夢主在最後關頭死去,雖驅夢成功,卻沒了現世的指引。他醒不了,我們也出不去,他死前的場景也會一直反複重現,又因他确實被黑衣人所殺,因果已系,夢裏黑衣人也成了真正的人。”停了停,又添了句,“這一點你問蘭潛,她最清楚。”

她正把刀重新插回腰間,聽到此句只淡一點頭,也不多說。

霁款看她點頭,便知兮曠所說悉數為真,靜了半晌,卻不願聽天由命:“除了借夢主指引,就沒有其他出路?”

這時,古思淡淡望了過來。

兮曠對上他視線,兩人無聲無息峙了片刻,兮曠突兀笑出一聲,漠然道:“這你得問你家公子。”

霁款陡地沉默下來。

殿下這副模樣,自是不願言說,他又怎能再問。

心裏漸漸浮起一個不好的預感。蘭潛武功雖高,可這樣頻繁殺伐,又能撐多久?

如果,撐不住了呢?

“現下既已驅夢成功,我能否出手?”良久,他問出了這句。

“你會比她死得更快。”兮曠臉色一沉,“甚至孟音殷所有的因果會降臨在你身上,還談什麽驅夢成功?難道說你要把孟老母從墳頭裏扒出來再陪你演一場母慈子孝的好戲?”

這話一出,孟霁二人面上立時難看了起來。

孟音殷是覺得受了冒犯,而霁款則是大怒,本抱在身前的劍被他握在了手裏,下一瞬便可出鞘。

荒謬之徒!

殿下怎會與這樣的人交為朋友!

他說不過蘭潛,難道還說不過他?

“我先前還念你曾陪殿下蹉跎夢境有功,哪知是你一開始便拖累了殿下!殿下窺得堪輿大道,你又來苦苦乞求殿下助你了卻最後心願……本敬你視造夢如己命,哪知早已堕入魔障,怠慢驅使衛,冒犯已逝之人,更甚自己出言嘲諷自己這最後一夢……呵,難怪這許多年來仍只堪至乙級!”

兮曠臉色一點點慘白下去。醬紫衣,褐色衫,仿佛與泥土淪為一體。

她聽得一呆,不知霁款在氣什麽。

古思依舊淡色,像在出神。

孟音殷不大清楚這之間的彎彎繞繞,卻是明明白白聽清了兮曠冒犯他已入土為安的母親,故而雖隐覺霁款之言略有咄人之勢,也沒出聲勸阻一二。

後幾日,黑衣人數量愈來愈多,她也愈發疲于襲殺,難免就負了傷。

霁款那日雖說得那樣難聽,終是聽進了兮曠所言,沒有出手相幫,只與古思一起護着不通武的孟兮二人。

兮曠日漸消瘦,整日整日地不言不語,一雙眼睛越發陷了進去,還時不時盯着她發呆。

一開始黑衣人不會出現得這麽頻繁,她即便有傷,也能養個六七分好再戰,但在夢中拖得越久,這樣的局面早已背道而馳。

新傷蓋舊傷,舊傷何其多。

她不願被人看見自己的慘狀,每每黑衣人剛冒出個頭,她就主動奔襲而上,命其他幾人遠遠躲着,勿要礙她。

這一回也是如此,她腰上的傷還沒包紮好,就見樹叢裏有黑影飛掠而過,她扯斷紗帶,急追而去。

剩下的紗帶緩緩飄落在地,斷裂處還浸着點點血跡,霁款眼神暗了下,伸手把紗帶撈過來,猶豫了片刻,跟在她後頭追了過去。

誰知這一去,就沒能回來。

他只是想着,他去看看,他不出手,等她殺完後他幫她包紮傷口,幫她善後……

嘴角泛起一絲苦笑,他能幫她什麽呢?

他從來就沒幫過她。

她立在他身前,眸光疲憊,看着他,似乎想說什麽,可還沒吐出半字就倒了下去。

他慌地上前接住她。

滿手滿身都沾上了血。

致命傷卻在頸間,深可見骨淌血不休。

她是故意的,她是故意的!

不然只是見到他,為何發呆,為何停下,為何被人……他抖着身子,想罵她,可她那樣筋疲力盡,他又怎能罵她?

她眼中寂色濃得讓他害怕,感覺她就要徹底死去,只哆嗦地說出一句,“你若就這樣死了,我再也不會原諒你了。”

他的話語飄得厲害,也不知有沒有被吹到她耳中。

作者有話要說: 還是稍微解釋一下吧,其實就是男主一直在受反噬,到了這章,女主已經開始有點接受他的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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