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孟铎篇:子母怨(四)
她醒來時,只覺得通身上下很不舒暢,頭疼難忍。
隐約記得是古思劈暈了她,可他為何要這樣做?被迫入睡,真真難受!
霁款推開屋門走進來,正對着她坐下,屋外霞光透進來,攏在他身後,讓她看不清他的臉。
“孟音殷如何了?”她難得主動開口。
“帶他母親去見村長了。”
“現下幾時?”
“剛用完晚飯。”
“……”
氣氛靜了下來。
霁款凝着她的臉,覺得像是比平常多了幾分黃暖之色。“蘭潛。”
“嗯。”
“你是不是愛慕殿下?”
她一怔,随即搖頭,“不是。”
霁款解下腰間長劍,放在身後桌上,“那你為何模仿殿下?”
“模仿?”她摸了把臉,那刮破皮的地方好像不見了,喃喃自語,“原來我在模仿他麽……”
“你自當殿下的驅使衛以來,先是百般打探橋荔大人,可是一開始就存了代替之心?後來不管是吃穿、用物、裝扮,無一不像殿下靠攏……若非你對殿下有愛慕之心,又該有何種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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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仍是搖頭:“沒有,我不是愛慕他。”
霁款眉目氤上了疲憊之色,“那你給我個解釋……”垂下眼,雙肘擱在膝上,“我不知道該怎樣對你。”
屋內又靜了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她問他:“夜息公主生來便是珍稀級造夢者,你怎麽看?”
霁款未語。
她神色恍然,只一雙唇在開合:“柳興無柳前輩,從資質平平堪輿師到乙申級造夢者,卻仍喟嘆自己不夠資格與殿下合作。社公主,甲級造夢者,珍稀級下唯一人,仍只是傀儡扶稷之身;兮曠囿于血脈稀薄,數年停滞于乙級不得寸進,一身恣意盡化作狼狽,而在兩國享譽盛名已久的古思太子……”
她眼睛睜大了些,卻看不到東西,“他,聽你先前所說,也一直為不能與夜息合作而遺憾萬分……但不能合作之因就真只是夜息沉睡不醒嗎?”
霁款低着頭沒吭聲。
她伏下身,雙手抱住腦袋,“有時候,我會覺得……自己也成了一個失格之人……”
霁款臉色發白。“你的話還真是能殺人啊。”
她聲音悶在被子裏,“我能殺誰?也只有我自己了。”
“那我算什麽?”他嘴唇輕顫,話說得艱難,“你說失格之人何苦看輕無格之人,因那是自相殘殺,又說失格之人更可悲,因曾經擁有過,不如一開始就沒有……”
他猛地擡起頭,質問她:“現在你又說你也是失格之人,那我呢?我成了什麽?你出身亂營,無父無母,十六年奴籍,直到成為殿下的驅使衛……而我生來官籍,權戚之家,自幼被選為太子儀使衛之首,掌東宮之權,随侍太子身邊……”
他劇烈地喘息,似盛怒難抑,咬牙崩出一句,“你說我是失格之人我認,但你說你亦是失格之人,我絕不認!”
不然我成了什麽?
一個笑話?
一個愧于為人的缪談?
我絕不認!
她腦袋瘋狂作痛,不小心滾下床,疼痛驟然像摔沒了,躺在地上一動不動,腦中回蕩着霁款臨走前說的話,心頭絕望滿溢到難堪。
孟音殷來找她的時候,她正蜷縮在地上,裹着被子分毫不露,幾近窒息而亡。
孟音殷手忙腳亂地把被子扯開,她癱躺在地上,淚流滿面,把他吓了一大跳。
孟音殷說他明日一早便要陪老母和村長一道去城裏找大夫治老母的眼疾,本想告知古思此事,誰料古思房裏燈沒掌,似是已睡了,又去找兮曠,房內卻沒人,再去找霁款,人卻閉門不見,也不吭聲。
這便來找她。
孟音殷尋思着是否改夢之事可以稍緩幾日,又問她三人是否要一同前去,還是留在村裏,若留在村裏,他便同食生打一聲招呼,讓食生幫着招待他們三人。
改夢哪有延遲一說,只要入了夢,改夢便一直存在。
但她沒心力去解釋,踉跄地爬起身,歪坐在床邊,默了許久才說讓孟音殷盡管放心去,他們三人便留在村裏靜思接下來驅夢之事。至于是否要麻煩食生,她本想拒絕,又思她這樣與先前孟音殷和食生互推早食之事有何不同?當下心累,不再多言,只道會盡心改夢,讓孟音殷安心陪老母醫治眼疾,路上一切侍奉老母之事且由心出發,莫再生悔遺憾便好。
孟音殷皆應是,一張清瘦略有風霜的臉上盈滿了陌生的喜意與感激。
這才出去了。
她沉沉睡去。
——
孟音殷既為朝廷重臣,俸祿應該挺多,為何老母臨終前幾年還要拼命攬刺繡活,導致眼疾加重,沒法獨活?
而到了那般境地,又為何還是堅決不肯随兒子回京贍養終年?
這其中可還有其他隐情?
她坐在門檻上一通想。
不得不想這些,因為古思未醒,兮曠不在,霁款大病,沒人教她該如何驅夢。
院子裏有一顆棗樹,清晨的微風細細拂過她額前的發,搔得她煩癢,摸出兩根發帶一一順着腦後編好,這才頓覺視線都清明了幾分。
楔形玉片垂在臉上,還是當初從霁款給的那一大包發帶裏選出的兩條。
她沉在思緒裏猶自不覺,等一布裙高髻的婦人大跨步走進來時,她才恍恍惚惚擡起頭看去。
只見婦人兩邊臉上各一個酡紅,發髻紮得老高,插一桃枝釵,濃眉彎垂,眼角笑紋很深,一張豐潤的唇。
這婦人生的甚有福氣。
她心中只楞楞冒出這句話。
“哎喲,你這姑娘生得真俊!”婦人蹲下來,滿臉紅光的瞅着她不放。
她忍不住微微後仰,背磕到門欄上,“你……有什麽事?”
“我是食生他娘,來找一個叫蘭潛的姑娘,她在不?你是她不?怎麽坐在這兒?”婦人一連聲問,嗓門震得她耳鳴不止。
她站起身,一手扶向腰間,“她在,我就是蘭潛。”
婦人好笑地瞧着她,“就知道你是蘭姑娘,名字真襯你,像朵蘭花一樣,生的好看!”又道,“食生今日去鎮上了,沒空來給你們送飯食,便托了我過來。”
聽了,她目光便下意識朝婦人手裏看去,卻見婦人兩手空空,又忍不住一怔。
“你這姑娘!”婦人嗔她一句,拉起她的手,“我越瞧你越喜歡,大中午的坐門口作甚,餓了吧?我這就帶你吃飯。”
她躲閃不及,僵着身子被拉出了好遠,餘光瞥見霁款正冷着一張臉站在房門口望着她們。她目光微閃,順從地随那婦人去了。
一路急走慢行,碰到好些個婦人孩童,饒有興趣地瞧着她被洪大姐拉着走。
洪大姐邊走邊樂呵呵向那些人道:“看這姑娘美吧,真想讨來給做媳婦兒!”
有婦人假做妒忌,尖聲尖氣道:“洪大姐忒不知羞,吓到了人家小姑娘要你好看!”
大人小孩頓時笑成一團。
洪大姐的家說遠不遠,其實就在孟音殷屋子後頭,但沒有拓出小道來,只能繞行,如此才走了許久。
洪大姐屋門口聚了幾個婦人,抱着孩子正在話家常,碎碎語語的,說着些什麽孟老母先前生怕拖累兒子,怕這怕那,怕到最後把一雙眼睛都給弄瞎了,又說孟音殷中了狀元就不認村裏人了,不給好臉色看,每回匆匆來匆匆走,還說孟老母這回不知為何豁出去了,一直黏着兒子做這做那……
她只默聲聽着,沒有在洪大姐家用飯,只道還有幾位友人也未曾吃過,欲一并帶回去一起吃。洪大姐爽朗地應了。
回去的路上自然又是神游天外。
夢中的老母與孟音殷現世所談及的略有不同,性情也沒有預想中的那麽死板陳腐,什麽傾盡所有只為了不拖累兒子……莫非有此種變化是為了順應驅夢之道?因原先太過拘謹,太過戚哀,不懂兒子真正所願,一顧自以為為兒子好,置自己于不顧。這般性格,若想改夢成功,非釜底抽薪,添上些新柴不可。
又因命運走勢,無一不與性格息息相關,有時諸多遺憾恨悔,就在于選擇命運之途時不曾換個方位大膽任性地行。
所以這回驅夢,或用上她甚少,如此,只需靜觀事态便可。
想到這,她心思略有放松,提着兩籃吃食步履飛快地回到孟音殷家。
霁款沒有在門口,應是又進房去了。
想了想,決定還是先去給他送點吃的。
敲了敲門,沒人應,她直接推門而入。
霁款斜坐在床沿不知在想些什麽,臉色蒼白帶着異樣的紅,眼睑下一片烏黑,唇瓣泛白幹裂。
她心微沉,沒想到他病得這麽重,而且一副不管不顧的模樣。
“出去!”他聲音啞得不像樣,卻是喝她出去。
她把他的那份吃食放在桌上,又給倒了杯熱茶,挪了張凳子放他面前,把熱茶擱在上頭涼着。
他看都不看她一眼。
她忽地想起了霁款身為二十四儀使衛之首,只居于一人之下俊朗風發的模樣。
心底驟起一絲異常的絕望,忍着定了定心神,趕緊離開了。
兮曠這次倒是在屋裏,她也沒問昨晚他去了哪,只把吃食放下,便準備走。
兮曠卻叫住她,“霁款是怎麽回事?我看他神思有幾分不穩,像是要脫夢而去。”
她停下,也沒轉身,“他本就不該被帶入夢中,此番若真走了,也好順你心意不是?”
兮曠突生暴怒,斥她:“出去!”
她淡淡摔門而去。
在古思房門前猶豫不決。
裏面一點動靜也無。早上她來過一趟,正敲門時被霁款趕走了,說是昨日早晨起他便因她而昏迷不醒,已有一天一夜。諷她還有何臉面來找他。
原地站了會,她輕敲了下門,等了半晌,沒人開,這才徹底離開。
到了晚間,霁款撞開她的門,撐着桌沿喘了口粗氣,不耐地跟她說古思醒了,要見她。
她看霁款連站的力氣都沒有,便搬了個凳子給他坐,他閉上眼不看她,卻沒拒絕,一下子癱坐在凳子上。
古思臉色不算很好,眼神卻是清醒的,只對她說了一句話:“所有事等此夢了,可好?”
她靜默片刻,道:“好。”
古思似是累極,她還沒走,他便又昏沉了過去。
如此又過了兩日,孟音殷和孟老母回了村。母子感情應是增進了不少,進來時有說有笑,俨然一副至交好友模樣。
她立在角落裏,看着看着就恍惚起來。
母不能教兒,兒亦無法教母,便亦親亦友,一同成長,如此才算撫慰母一心自以為好,寬待兒一腔怨念難平嗎?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兮曠不知何時跟過來,站在她身邊,嘆了口氣,“不管怎樣,這次我要謝你。”
她搖頭落淚,心神難複。
“古思沒有從旁指導,你便驅夢成功,我确需謝你。”
她點頭抹淚,聲音哽咽:“不用謝。”
霁款這兩日,病已好了許多,這回也一起來探探情況,這時不知從哪冒出來,陡一見她滿臉淚水,頓覺莫名其妙,問兮曠:“她怎麽了?”
兮曠攤了攤手:“許是驅夢成功,太激動了吧?”
霁款略一皺眉,沒再看她,又問兮曠:“既是驅夢成功,為何還在夢裏?”
兮曠微眯起眼,看了一眼院中搖繩打水的母子二人,“夢還沒結束,只是提前驅夢成功,等孟音殷他母親壽終正寝,便可出夢了。”
孟音殷拎着一桶水走進廚房,而孟老母去後院摘菜。
孟音殷中午親自來送飯,笑容滿面地道:“這是我與母親一同做的菜肴,幾位公子還有蘭姑娘若不嫌棄來嘗嘗可好?”
席間不見古思,孟音殷便多問了句,“進城之前就不曾見過古公子,怎今日仍不見古公子?”
霁款一聽,板板答道:“公子近幾日身體不大舒服,正在休息。”
孟音殷蹙眉,略有憂色,“怎會忽然不舒服……”想了想又問道,“可是入夢那日受了傷不曾?若真是這樣,孟某實在是……”
孟音殷沒說下去,因他竟見對面三人面色齊齊一變。
然後他憶起了什麽,忙一通擺手,“我絕無思陰暗之事,只是略略一提……”
“什麽聲音?”霁款打斷他,沉聲問了句。
“咔呲…咔呲”沉悶刺耳的摩擦聲,像是什麽重物被一路推行。
她扔下手裏的筷子,身影一瞬閃到屋外,躍上屋頂遠遠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