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男奴

“阿攬,公主又去椿園了嗎?”突然傳來女聲的詢問。

他微擡頭,不料正好迎上正盛的夕陽,下意識眯起眼。

影影綽綽間,立了一群人,當頭一女子,梳女官發式,通身溫婉,遙遙相望,似在等他回應。

他朝女子微微行了一禮,垂頭應道:“是,剛進去不久。”

女子是烏國一品大女官,齊妨,掌管烏國上下物資供給分配之事,同時也是夜息長公主的貼身侍女,深受長公主信任,由于烏國後宮多年不興選妃之事,因此除卻長公主,便屬她最大,上上下下若幹奴仆,見了面都得喊一聲齊姑姑。

“這都快入年關了,公主她……”頓了頓,齊姑微嘆,“又要等兩個時辰吧……“

他沉默,點了點頭。

“剛經過膳房,正巧碰上羅春包出爐,我看品相極好,便趁熱拿了幾個準備給公主嘗嘗,可這下只能做罷。待會夜深了,難免饑寒,你便拿兩個去墊墊肚子吧。”

話音剛落,餘光便瞥見一個食盒,齊妨不知何時走到他面前,從裏頭捧了油紙包遞給他。

心知難以拒絕,便伸手接下了,“多謝齊姑姑。”

“唉……”她一聲輕嘆:“也就你能把椿枝處理得那麽好,得了公主賞識,不然又怎會在這裏受苦。”

他驀地單膝跪下,語氣嚴凝:“能為公主所用,是奴的福分,齊姑姑此番太擡舉奴了!”

“你……”齊妨似乎想說什麽,終是閉了口,挽着手裏空蕩蕩的食盒,率着衆侍女遠去了。

天很快就黑了下來,快過年的關頭,極冷的天,嚴寒愈演愈烈,冷風一刮過,牆角便響起冰碴子掉落的脆聲。

他一動不動地站在牆邊,抱劍而立,胸口的油紙包散發着餘熱,讓人想起來它的存在。取出油紙包,三兩下打開,白淨好看的包子,當中綴一片綠葉,正是宮中每年必做的包子,羅春包。

他咬了一口,細細地咀嚼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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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奴隸,一個出身亂營的奴隸,只是因為屍體燒多了,漸漸懂得一些焚火事兒,剛好能把椿園裏多出來的椿樹樹枝處理掉,便引起了公主的注意,由此從亂營裏的奴隸變成了公主的奴隸,吃穿不愁,只需每日按時清理掉椿枝,此等好差事,怎麽就落到他頭上了呢?

心裏默默又問了一遍,專門焚火的師傅也不少,宮裏膳房裏的就很不錯,怎麽就要了他呢?

最後一個羅春包下肚,他卻感覺肚子裏空蕩蕩的,跟沒吃一樣。今年的羅春包,沒有往年好吃了,淡得很,沒味兒。

腦中一瞬閃過什麽東西,他終于想起來了原因。

是了,沒味兒。

公主是這麽對他說的吧。尋常的師傅燒掉椿枝後,最後總會留下一大股焦味兒,公主很不喜歡,而他沒有,所以就選了他。

快午夜了。

他心裏估計着。

約摸又過了一刻鐘,三尺高的大門被推開,裂處走出一道身影。

黑裙白鞋,戴雪白幕離的女子路過他身邊。

他趕緊低頭行禮。

她卻看也沒看他,再次沒入黑夜中。

仿佛從未現身,從未來過。

他原地站了一會兒,轉身邁入大門。

入眼是一方不大的空曠的院子,再往前就是一座單薄的殿宇,四周未設耳室偏殿,與宮中其他殿室比起來,這個叫做椿園的宮殿顯得荒涼而難登大雅。

殿內擺放着一些零散的桌子,除此之外便再無他物。

走到其中一張桌子邊,把它調了個頭,地面上便出現了一個暗道,灰白的石階直通地底深處。

他面色如常,順着石階走了下去。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隐隐暈出暗紅色的光,再走數十步,眼前就空曠起來,一個幽暗的世界出現在他面前。

這是一個巨大的空地,四周起高牆,高不見頂,牆面鑲着無數油燈臺,暗紅色的火焰在中燃燒,作照明之用。

他的視線落在當中一棵巨大烏黑的樹上,樹身上密密麻麻長滿了枝桠,樹幹粗壯尋常,非幾十人環抱不可止。

這就是椿樹。

傳說中以八千歲分春秋的椿樹,可惜的是這棵只有一半,并不完整,且還是倒塌着的,讓他并不能完全見識到遠古時代椿的奇幻本身。

從中間裂開,近樹根時裂痕凹向一邊,并不是平分而開。另一半不知所蹤,留在此地的這一半,樹肚凹陷,頭尾枝桠亂布,根須虬筋遍地。

他并沒有回憶多久,來到椿樹的另一邊,這裏散亂堆放着一些樹枝,斷口顏色濕潤不見幹枯,像是剛從樹幹上砍下來的。

他把這些樹枝堆成一堆,摞在身前,然後背靠着樹幹,默默在身前升起了火,仿佛做過無數遍,火苗頃刻而至。

不急着把樹枝一股腦扔進火裏,而是一根一根的伸進火裏讓它慢慢燃燒炙烤。

顯然,這樣進度十分緩慢,他又發起呆來。

這就是他持續了整整三年的差事,一天不落,每天從日落時分開始,在椿園門口等上三個時辰,等到長公主從椿園出來後,他再進去處理這些樹枝,之後便可以去休息,直到另一天日落。

這三年裏,公主從未與他說過一句話,不過這也正常,畢竟他只是一個卑賤的奴隸,即便有幸得了好差事,也改不了他是奴隸的事實。

所以公主從不允許他與她同進椿園,而是讓他在門口等,這一等,便等了三年的三個時辰。

在回憶中,時間似乎總是過得很快,最後一根樹枝燒完,他轉過身,正對着樹幹。

手指緩緩摸上樹幹,那裏有一道新的刻痕,邊緣是被修理過的痕跡,以至原本粗糙硬挺的樹身變得光滑如玉。

難怪今天的殘枝多了許多,原來是開始打磨了……

眼神突然變得微妙起來。

為什麽直到今天,他才看清這個可怕的事實。

指尖微顫,他收回手,這顆樹的全貌在他眼中清晰顯現,巨大的樹身,有半數之多已被刮掉樹皮,布滿刻痕,露出細致深邃的紋理。樹的根部和頂部被斬去,形成了一個方方正正的長盒形物體,頂面凹進去,凹坑還未挖深,僅供一人躺的大小。

這本沒有什麽,可若他沒在收殓營待過十年,若這個樹身不是凹陷進去的,那麽就不會讓他驚覺,這分明就是一個尚未完工,還需精雕細磨的……棺材!

烏國有史以來唯一一個珍稀級、資質極佳的夜息長公主,整整三年夜間潛伏,竟是為了鍛造一副棺材!

蒼白的指尖重新落在那道猙獰的刻痕上,他閉上眼,一言不發。

——

有人在敲窗棱?

他從床上起身,上前支起窗子。

“啊,阿攬!”

窗外的少女吓了一跳,“不好意思啊,阿攬,我敲門一直沒人應,可管事姑姑說你已經回來了,我心想你是不是睡着了,所以才繞到這邊來……”

“對不起,我沒聽到。”他微微垂眼,“有事什麽嗎?”

來人是齊妨姑姑身邊的侍女春衣,負責宮中各大小奴仆的衣裳制備與發放。

她來此難道是……

果然,她說,“阿攬,我是來核對年衣尺寸的,這不馬上年關了嗎,要确保年衣制作齊全才行。”

他看向她手中的籃子,裏面是一些尺測的工具與記錄的簿子。

“你稍等,我去開門。”

……

他把軟尺繞過腰身,微微側了側身子,以便春衣能在上頭刻上記號。

測量完畢後,他靜靜立在一邊,春衣則在簿子上畫着什麽。

“好,那麻煩阿攬了,等年衣成了,我第一時間給阿攬送過來。”

“多謝。”

關上門,重新靠着床沿坐了下來,屋內光線昏暗,他的臉隐藏在陰影中,看不真切。

等到晚上就好了。

他想着。

今晚再确認一遍,如果真是如他所見,公主是在鍛造一副棺材的話……

他暗暗嘲笑,如果真是,他又能怎麽樣呢?他不過是一個燒火的奴隸而已。

時間緩緩流逝,之後再也沒有人來,也不知究竟過了多久,暮色漸起,遠處傳來關閉城門的號角聲。

起身離開屋子,才發現外面不知何時下起了大雪,整個世間白茫茫一片,視野所及,不足十米。

随手拿了一頂鬥笠戴上,也不披蓑衣,就那樣朝着那條最熟悉不過的小路,慢慢走向椿園。

來到椿園門口,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就站在了那個站了三年的地方,然後一動不動立着。

時辰一到,大門應聲而開,仿若昨日一模一樣的場景,墨衣白履的女子出現他視線內,雪白幕離勝過眼前的雪。

他心一顫。

“公主……”女子遠去後,他忍不住低聲喃喃。

棺材已經成型了。

他蹲下身,撫着身前這初具雛形,尚缺打磨雕琢的棺椁。

眼底浮現出點點茫然。

公主究竟要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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