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夜息
午後出了點太陽,昨日夜間落的雪悄然化了不少,門前木廊被屋檐上滴下的雪水浸得潤濕,他打開門出來,眯眼眺了天空半晌,然後駐足在門前通行的小徑上開始掃雪。
雪沫被掃到一邊,小徑漸漸露出原本的青石板面來,他掃着掃着,瞥見小徑盡頭處一道倩影緩緩行來。
原來是春衣。
春衣走到他身邊,臉上揚起笑容,“阿攬,年衣已經制好了,我把你的那套給你送來,還有幾日便是除夕,若年衣有甚不對的地方,記得早點來知會我一聲。”
他看向她遞過來的籃子,裏面果然疊放着幾套男子的衣裳。
伸手接過,“多謝。”
……
關門回了房間,把窗欄支起來,在窗前坐下,陰影與暖陽混着他的臉,明暗交雜,看不真切。
許久,把一旁的籃子扯過來,抖開裏頭的衣裳,黑白的料子,紐蔓結扣,花尖領,闊袖短衫,寬束綢褲,皆以白線滾成紋邊。
拎起籃子,起身走到床邊,從床底拖出一個箱子,打開來,裏頭已放着好幾套衣服,新衣被疊得齊整放在舊衣上面,只留了一套扔在床上,準備近日穿。
蓋上箱子,推回了床底,他站起身,掃視屋內,空蕩得很,一窄床一長桌一圓椅,床底一個大木箱,牆角立着把火鉗。
攤開手,手心有薄繭,指節修長。
到了晚間,有個陌生的宮女來找,“阿攬,今日公主不去椿園,齊姑姑讓我來同你說一聲。”
他垂眸應是,“那明日呢?”
宮女搖頭,面有憂色,“這兩日難說,公主和齊姑姑起了争執,公主已一日都未曾用膳……”
“為何事起争執?”
Advertisement
“這我不知,得問齊姑姑。”
宮女傳完話便要走,“這兩日你好好休息,公主若是吩咐,我再來叫你。”
他點點頭。
第一次有這樣空閑的時光,卻坐不住,還是去了椿園,那具棺胚依然不動絲毫地躺在原地,他靠着棺胚,迷迷糊糊睡了會兒。
回來時,天色極黑,伸手不見五指,有細細的雪花落下來,他一直往上爬,爬到一個高峰上,向黑暗裏的遠方眺望,對面山頭有一塊突出的巨大岩石,上面建了一座宮殿,三面環淵。
——
日子平靜過了兩天,那陌生宮女又來了。
“阿攬,公主叫你過去。”
他遲疑地問,“去椿園?”
宮女擺手,“不是,是公主寝殿。”
宮女的臉上是些複雜驚訝的意味,他看清了,卻顧不得找答案,稍作整理,随那宮女去了。
烏國四面環高峰險崖,常見松木峻石,懸瀑陡坡,與堪國截然相反。
王宮倚山而建,宮院近旁時臨深淵,稍有不慎,便會墜落殒命。
随宮女攀了好一會兒,山路濕苔黏滑,近幾日又下了雪,更添泥濘,宮女卻走得穩穩當當,顯是經年生熟,已視之如常。
長公主的宮殿建在一處向外突出的巨大山石上,三面環淵,以石欄圍之,正前一塊開闊敞臺,通一條大道,鋪就色灰石階,一直延伸至殿外,便做出入之用。
整座宮殿建得內斂輝成,極盡沉暗之勢,大平方頂,傾斜而下,以鈍銳角檐收尾,圓樓重閣,根根合抱粗褚灰色殿柱,皆以龍睛饕餮紋刻之。
宮女進去通報,他站在外頭石階上侯着。
沒一會兒,宮女出來,讓他自行進去,他沒有遲疑,邁步走了進去,穿過敞臺,越過大殿牌樓,轉過怪石嶙峋,松木蓋雪……等繞了一圈又回到敞臺,他看到宮女目瞪口呆的神色。
“罷了,你既不認路,公主應會諒我擅入之過。”說完便當先走在他前頭,要為他帶路。
他不言不語,靜靜跟着。
等至一恢弘大殿,丈高殿門,殿前兩側崖石相擋,橫生松枝斜桠,只餘一條窄道讓人通行。
透過崖石,隐約可見朱紙窗欄被山間水汽熏得微微濕潤。
“也不怪你不識路,這是處偏殿,公主身份金貴,寝殿本不會安置在這,可自公主醒來後,執意要入住此地,誰也勸不得。”
宮女沒再進,他獨自一人穿過崖石,到了那殿門前,推門走了進去。
錦緞華案,玄帳赤蓋,鎏金通天書架上,密密麻麻皆是塵卷厚書。
數十座沉重赤金烏木屏風,把殿內空地隔成了數塊,屏面上盡繪千種萬般塵世風情,或黃沙古道人馬立,或曲徑幽嶺層疊深,或煙視媚行女子波……一幕幕形消立現,頃刻間把殿內寂冷空曠的氣息摒除在外。
殿角以金水澆灌出四只引頸仙鶴,皆斂翅而立,仰天朱喙口溢出絲絲白霧缭繞,縷縷侵上垂幔落蘇。
洞開窗前立一白玉角鹿,垂手踏蹄溫順樣,鹿角延伸向一張矮榻,榻上鋪着一床烏紅色錦被,一只褚灰色淺枕。
他繞開幾扇屏風,視野頓覺開闊起來,漸聽人語聲如煙輕拂來。
“公主,您莫要再為難奴婢,這事奴婢絕不答應。”
是一女子肅聲,有些熟悉,卻久沒人答。他又往裏走了些,這才見到人。
當先瞧見的是盤膝坐在一方矮案前的身影,霧發霜顏,眉深如墨掃,眸子瞌閉着如林葉蓋雪,下巴瘦形,只唇心暈出一點血色,從無到有。
如此方覺,此人有些微生氣在身。
他靜立不動看了許久,回過神來時才發現她面前跪着一女子,女官發髻,通身溫婉如水,唯那挺得僵直的脊背透出一絲尖利意味。
正是齊妨。
“公主,聽人說您找我?”
這裏氣氛太僵硬,他出聲打破沉默。
跪着的女子齊妨猛地扭過頭來看他,立馬又轉頭回去,“公主,您這是何意?”
夜息已睜開眼,遙視于他,“你是誰?”
她的聲音很好聽,帶着絲絲糯意,就是太涼了些。
他垂眸,只餘孤意在眉,“我是阿攬。”
烏色闊袖下的雪白指尖刮了刮案面,夜息了然,“你就是阿攬。那确是我叫你來的。”
“公主。”齊妨打斷他們,“您與奴婢仍在議事,叫阿攬進來做什麽?”
夜息雙手擱在膝上,顏淡目冷,“我已說我意已決,還需議什麽?”
齊妨臉色一白,卻仍倔強地,“奴婢鬥膽,求公主再仔細考慮一番!公主金貴之身,身邊怎能無一人服侍?此舉極是不妥!”
夜息嘴角隐忍嗤笑,讓他捕捉到一絲極淺的諷意,即便是這個時候,她也在穩着自己,“金貴之身?”
忽說不清,道不明意味地一指立在原地的他,“便招這奴隸前來服侍!”
“公主!”齊妨向前膝行一步,伏身在地,“……公主,您若有恨,往奴婢身上撒便是,何苦給自己找不便?公主千金之身,怎能将一男奴奉為近身下人,同進同出?”
夜息神色又恢複如常,淡看齊妨一眼,“我怎會恨你?你看,你不同意我把下人都遣走,我還特意留了一個。”
齊妨急色,似還欲再說,夜息揮了揮手,讓她出去。
齊妨沒法,只能離開。
夜息攤開面前一本折子看了起來,透白細長的指壓着金邊白宣的折沿,也不看他,只淡道:“坐。”
這被屏風圍出來的空間不大不小,除正中那張矮榻,左右兩邊各設了四個蒲團,鋪一方烏紅色的錦面,四角綴着金色流蘇。
就近選了個蒲團坐下。
“燒椿枝的事可還順利?”
“順利。”
她指尖一頓,目光從折子上擡了起來,蹙了一絲眉看他,“為何撒謊?”
他略怔,低了頭去,“奴沒撒謊。”
“那為何會有焦味?”
心頭暗驚,他留下焦味了?怎麽會,他明明是用……難道,因為發現她在做棺材,他燒的時候走神了?
見他不答,她視線轉回折子上,“想好理由告訴我,下次再犯,便從哪來回哪去吧。”
心頭慌了慌,趕緊擡頭道:“公主放心,奴定不會再犯。”
他沒随意找個理由打發,倒讓她又擡起一半眼皮瞟了他一眼,“你退下吧。”
“……是。”
轉過幾扇屏風後,傳來了她的一聲忍咳。
腳步停了下來,他在一架繪着遠山青煙的屏面前久久駐足不去。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我自己看了下文,發現每章章節內容分得不夠恰當,影響閱讀體驗,故從今天開始,會調整一下之前的章節,可能一章會拆成兩章,但內容不變,親們不用回頭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