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香引
這一日,太守府接見了一位貴客。
來的是山作寺多年來神龍不見尾的傳奇得道高僧,法像大師。非獨身前來,身邊跟了位青衣黑衫,玉簪束發的年輕男子,芝蘭玉樹,清俊姿容,惹得府裏一幹下人側目連連。
只是太守大人來了後,不免腹诽這男子看自己的目光也忒冷了些。
中秋前夕,八猞戰勢突轉,軍中機密情報外洩,靖國公大計被阻,致辔縣深陷險境,外有狼侍環繞,攻城不斷,內無糧草供給,馬匹做烹。守城士兵惶惶終日,竟生出奔逃之心,被培嵘當場斬于刀下,血濺于面,徒增可怖,震懾萬軍于殺威之下。
然一日無糧,便困局不解,數度戰敗,倉皇而逃,已呈必死之局。
唯培嵘日日臉硬如石,絕口不提,堅守城內,苦苦支撐。
人心絕望之際,前杜府公子今山作寺若相大師率虞城百姓運糧萬擔奔至,雪中送炭,全軍痛哭高呼,感恩戴德。終撐至靖國公大勝八猞蠻夷王都,敵軍得報,慌不擇路原路撤回,撞上已解金陵危局正急趕而來的羅輝,又是一番激烈厮殺,被盡數全殲。
至此,蠻夷元氣大傷,數年內再難起戰事。
朝中聖上聞得捷報,喜不自禁,心情激蕩之下,竟一時沒能緩過氣來,駕崩而去。
太子年十八,名正言順登基稱帝,改元一事推至明年正月。
初登帝位,新帝便連下封賞旨意,靖國公,培嵘以及羅輝一衆人都得賞而歸,其中培嵘拜将軍位,賜府宅印玺。
而在辔縣立下大功的杜若相,蓋新帝不若先帝,對當年之事亦無甚感覺,特恩準其可入世歸家,次年亦可參與科試,入朝為官。
杜若相一一受之,入宮謝恩。
次年揭榜之日,杜若相赫然位列一甲第七名,雖與前三甲失之交臂,但同考之人觀其面色,似是滿意甚佳,并無絲毫不甘之恙。
于是嘆,不愧是出過家的,這一身不争不搶的佛性,實在比不得啊。
永安初年,培嵘獨自領命前往八猞收拾殘局,數戰下來,赫赫聲名,早已傳遍天家土地,百姓無不敬佩尊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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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杜若相,期年下來,政績非凡,已位至內府,文人以為首。
後培嵘凱旋而歸,帝大喜,贊嘆之際,更言昔年金玉書,如今文杜武培,一王佐之才,一衛國之梁,實乃國之大幸也!
赤錦再來,盛世江山,千古美名也。
這,便是最好的結局了吧。
——
冬色雪景,薄冰封山,虞城山作寺外,光禿禿的杏樹枝幹再度開出嬌顏。
兩人在側門前停住。
“你進去吧。”杜若相道,“小和尚會帶你去簽殿上香。”
培嵘眼露疑惑,“你不進去?”
“你這傻子。”杜若相無奈地嘆口氣,“我對香塵有敏症。”
敏症……
培嵘神色凝住,心下百轉千回,已是明白往日所有,眉頓時皺得死緊盯着他。卻不開口。
杜若相忽然蹲下身。
培嵘一愣,也蹲了下去,“你怎麽了。”
青黑色交織的衣擺垂在雪面上,杜若相臉色略有幾分蒼白,唇淡淡抿着沒說話。
培嵘眼中憂色飛快掠過,去抓他手,“可是聞着香塵就難受了?那我們走,不上香了,”
還沒碰到他,頸間冰寒一瞬襲來,他激靈靈打了個抖,猝地站起身。
杜若相捧着肚子,笑彎了腰,一邊笑一邊罵:“哈哈哈,你這傻子!你這傻……咳咳咳……”還沒說完,突然嗆咳不止,佝着身子半天直不起來。
培嵘氣急,剛抓一團雪就要反擊,誰知突生狀況,又驚又憂,忙扔了雪,上前按住他肩膀,騰出一手幫他順氣。
杜若相咳得眼角泛淚光,鼻尖通紅,呼着白氣,好不容易平複下來,這才扶着他的手臂艱難直起身。
喘了幾下,他自嘲地笑笑,“得,現在徹底是個文弱書生了。”
培嵘氣道:“誰叫你明知自己有敏症,那幾年還……”
話沒說完,驀然停了下去,解釋道,“我不是在責備你,只是你也該愛護一下自己的身體了,杜大人。”
杜大人三字被他說得一字一頓,杜若相忍不住想笑,幽幽嘆道:“什麽明知?當年我可不知。”
培嵘怔住,“你不知道自己有敏症?”
杜若相剔他一眼,“當然。我又不是想尋死。”
培嵘眉間憂色仍存,“可你現在咳疾不去,又談得上多康健?”
杜若相微微一笑,笑意适然,并不見怨戚之色,“往事總得留下些什麽,總是存在過,這才有今日,一味否定過往,難道就會活得更好些?”
培嵘聽了,初時還沒什麽表情,後也淡淡勾唇,“小蘅說的是。”
兩人對視一眼,相望而笑。
時間在這裏凝定,周遭風語聲頓歇。兩人身影漸至虛無,化為一縷青色魂息,息再裂為兩縷,一青一藍,薄薄朦朦,游弋曳動。
兩縷殘息遙遙入天際,虛空一拜,散去歸西。
所拜盡頭是一對男女靜而立,皆目色渺然,思而不語。
女子忽伸出手,接住一片雪花。
——
一只瘦形的手伸出層層厚帳。
似聽物裂聲傳來,恍惚不知何處。
她無力趴伏在帳內,虛虛浮浮,仿佛被罩上化不開的濃霧,眼不能視,口吐無聲。
唯耳畔物裂聲一陣、一陣地響起。
尋聲艱難爬去,下一瞬卻如墜深淵,風聲逼耳而來。
玉階外不遠處,他艱澀睜開眼,茫然驟現。忽望及高床上墜落的身影,頓時清醒過來,驚掠而起,撲飛而上,橫臂抱住。
誰料渾身失勁,撞擊之下,再穩不住身形,兩人一路擁滾下數層玉階,到了地面猶滾出一段,這才堪堪止住。
她仰面躺于他身下,眼前白茫茫一片,看不清任何事物,忍不住喃喃:“汀……”
他仍緊緊抱着她,不肯松開,輕顫着臉貼上她的頰,聲音沉而穩:“我在。”
“再殺我一次吧……”她空洞的目中浮出柔色,直熨進他心裏。
他輕輕吻上她,音色亦柔帶啞:“……好。”
物裂脆聲漸清晰而至,頃刻間已到了近前。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還有一個小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