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同棺
“阿攬大人,您不能進去!”一群男奴蜂擁上前攔住他,急急道。
他眉間擰怒,“讓開。”
為首一男奴搖頭,“阿攬大人,公主有吩咐,不能讓您進去。”
他直直立着,沉色盯着一衆人不語。
只一醒來便是無盡的恐懼,怕自己睡了太久,她已經……
恐懼過後卻是氣得渾身發顫,氣她,更氣自己的,他怎麽能猶豫,他怎麽能差點放棄讓她醒來的想法,如果結局是她徹底死去……那他這些踟蹰愁慮豈不是笑話?
他偏不讓,不許,不準她就這樣自私地一死了之。
你不想醒,我非要你醒!
他後退幾步,遙望那緊閉的椿園大門。
烏黑厚重的門,無絲毫粉飾,地下的她,現在又在做什麽?
是不是在雕最後一點花紋,又或者……已經躺了進去?!
他拼命壓抑自己的負念,不對,這些奴隸還記得她,她應該還在。他得忍耐住,得尋更好的法子,不可盲目沖動地去勸,那對她亦對他,都沒用。
四處一掃,邁步朝不遠處一座小亭走去。
才坐定,就見下山路拐出齊妨一幹人。他沒動,自顧陷進自己的思緒中。
齊妨路過小亭,似乎向他揚聲說了句什麽,話語雖入耳,卻完全沒往心裏去。
不知坐了多久,又有人路過小亭,還到近前來叫他,“阿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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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皺了皺眉望去。
齊妨站在亭外,脖子裹了一圈紗布,手裏拎着食盒,拿一雙眼疑惑地瞧着他。
他站起身,“齊姑姑。”
齊妨點頭,“阿攬,我問你點事兒。”
“嗯。”
齊妨擡了擡手中食盒,問他:“阿攬,我先前來時和你說我要去給誰送點心來着?”
他沉默地看着她。
齊妨面上浮起一絲窘然,“阿攬,你想笑就笑吧,我也覺得奇怪,怎麽前腳要做的事後腳就忘了。”
阿攬,我去給公主送盒膳房新出的點心,你要不要一起去?
話語這才從腦中分辨出來,但當事人竟已然忘卻。
他心沉了沉。
就連齊妨,也開始忘記她的存在麽……
他看着齊妨目中清澈,眉間舒然的模樣,忍不住微嘆。對她來說,忘記或是一件好事。
微垂了眼,輕聲問她:“敢問齊姑姑何時傷着了?阿攬都不曾去探望。”
齊妨愣了愣,下意識摸向頸間,“你說這個?我也正莫名其妙呢,一醒來就多了個傷口,怕是我夜間魇着了,自己給抓的……”尴尬地笑笑,“真是慚愧。”
他擡眸直視她,“不會。”
轉身出了亭子,取過她手裏的食盒,微微笑道,“這點心我來替齊姑姑送吧。齊姑姑且先回去好好養傷。”
“哎……”齊妨還沒反應過來,手中就是一空,嚅嚅半晌,只能無奈道,“……那便麻煩阿攬了。”
他略一搖頭,轉身離去。
既然齊妨都忘了她,那椿園門口守着的那些奴隸也撐不了多久,他只需靜待便可。
只三天,所有人臉上便出現茫然迷恍之色,奴隸們面面相觑,不約而同甩甩手走了。
他上前推門進去。
密道牆壁上的油燈已熄了大半,餘下的火光微弱,只能照清燈旁一小圈地方。他幾乎是摸黑前進。
終于到了盡頭。半邊椿樹已殘留不多,幾日時間,完整齊備的棺椁橫陳在灰土中,內外棺蓋疊在一起,蓋了一半棺口。
沒有瞧見預期中的身影,他心一慌,急忙來到棺前,探身看去。
一張灰至透明的臉,閉着雙眼,長睫如黑針密蓋,唇心蒼色,嘴角是平平的弧。
他臉色發白,閉了閉眼。
指尖細顫不止,輕輕落在她面上,他推開棺蓋,慢慢爬了進去,在她身旁躺下。
緩緩抱住他,唇緊貼她的面頰,細語如呢喃:“永伴不負,永記不忘。”
頭側了側,吻上她冰涼的唇,聲音帶了尖銳的執意,近似咬牙切齒,“有我在,你別想死。”
蒼白眼角緩緩溢出一絲水光,她唇瓣微顫,開口卻無聲。
他眼皮沉了沉,強烈睡意襲來,只來得及抱緊她,再也忍不住,昏了過去。
她依然一動不動,無聲無息。
——
上德三十七年,蠻夷舉全族之力進犯,兵分三路,一直搗八猞關防重地,一繞道八猞,越深山跨水路,突襲金陵渡口。
最後一路恃叛徒奸臣之助,勢如破竹,連奪三城不去,駐軍于虞城辔縣外,與辔縣守軍膠着不放。
靖國公原坐鎮八猞督掌八方,忽聞巨變,急急召來各路重将謀士,幾番深度密忖,數道軍令連夜發出。明面上卻只知其二,一是營下大将羅輝率援軍一萬不日将趕赴金陵,二為培少嵘将領三萬兵換守辔縣。
蠻夷聞風,攻勢漸猛,大軍數度壓近,辔縣岌岌可危。
落瀾山,山作寺。
有人敲響了房門。
若相披衣而起,猶未下床,門就被人一把推開。
眼中些微驚色一閃,“何人到訪?”
一男一女走了進來,皆着黑衫,同分上下衣,寬袖闊褲,是與中原不同的樣式。
兩人站在一起,容華氣度意外的襯合。
女子淺色發披肩,臉龐若異域人,聲色略冷對他道:“培嵘守辔縣你可知?”
乍聽此名,又是從不識之人口中說出,更添疑窦困惑,“二位是誰?”
女子自顧自在桌邊坐下,“且莫先問我二人是誰,你若想了卻多年心結,還請回答我方才所問。”
他怔了怔,心思轉了數許,再開口時面色已如常,恰如侍佛多年的若相大師:“培嵘守辔縣之事略有耳聞,只是不知他已到了何處。”
“戰火一夜之間波及虞城,百姓驚慌之下,棄家遠去的不在少數,寺裏香火冷清,敢問杜公子是何時聽說的?”女子神色泰然,自有一番尊容貴氣。
他手微緊,“三日前。”未包布巾的黑發垂在身前,映出他臉色蒼白,“姑娘可知他近況?”
“他就在辔縣。”女子淡看他一眼,給出解答,“一路急行軍,于月前至辔縣太守府,交接妥善守城之事,初與蠻夷交上手,險勝而歸。至得如今,已是數戰,因只守不攻,多呈劣勢。”
他靜了片刻,才從今夜之事回過味來,“多謝姑娘告知,只是二位前來又是具體所為何事?”
這時,一直沒出聲的男子替她開口了:“虞城乃數路軍馬供糧重地,辔縣若失,虞城便入蠻夷之囊,無異如虎添翼。靖國公料得此事,便絕無可能失辔縣,然辔縣戰況嚴峻,難守易攻,若想逼退蠻夷,必得從他處入手。是以培嵘守城為假,拖延為真。”
“那培嵘……”他的心一上一下,不安陡至。
男子眸色仍是平靜,“靖國公命培嵘守城,所囑為拖延三月便可,然為防萬一,虞城上下所有糧草補物仍搬運轉移一空,只留辔縣守兵三月口糧,再不剩多。按靖國公所謀,原三月時間已足夠其退八猞蠻夷,直搗蠻夷老巢,蠻夷聞風自危,不日即會守兵趕回,辔縣危局便可解,但八猞關防內部走漏了消息,蠻夷提前做了準備。本也沒什麽,無非多花些時日……”
男子沒再說下去,他卻已了然,心突突直跳。無非多花些時日,可培嵘最缺的便是時間,三月一過,糧草盡斷,疲軍困獸,又能撐得過幾日?
“你想不想救培嵘?”女子突然發聲問他。
他聞言苦笑,“你們來是為讓我去救他?”
“不錯。”
胸腔驟地滞悶得難受,幾近窒息,他澀然搖頭,“我救不了他。”
男子淡淡問:“為何?”
他低下頭,聲音隐隐發飄,“我做不成事的。”
女子冷笑,“把你那勞什子的謙虛給我收起來,你做不成事?你若做不成事,你和培嵘能到如今這地步?”
他臉色唰地一下慘白,嘴唇蠕動着說不出話。
“虞城太守私藏糧擔足萬,沿途埋于各鄉縣糧倉,你若有心,若相大師的身份或可能助你一二。”
女子抛下這一句,再沒理會他,與男子一同離了去。
門扉開合,初秋的冷風鑽了進來,他打了個戰栗,仿若多年前兩人偷溜出府瘋玩,歸家時卻被吹得滿面瑟縮。
作者有話要說: 還有兩章就結局了,之後會有幾篇番外,交代一下霁款,橋荔以及一些前塵往事。番外不保證更的時間,但會盡快更完。
其實最開始,這本書想以插敘的方式發出,但怕會對大家造成混淆,才把順序撸正了。實際上,誰能說蘭潛的故事就一定發生夜息與阿攬故事之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