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番外一、古思太子
堪國,古思太子寝殿。
塵帳暗幔,冷椅涼案,皆靜無人聲。
光暈透窗扉而入,盡是細塵漫漫,鳥鳴不侵。
一只瘦長的手突然撩開床幔,人影下了床,坐在床沿。
黑發披了滿肩,清瘦臉頰,寡色唇,眼睛仍閉着,似是意識還未完全醒來,正在緩一緩。
不知過了多久,他睜開眼,有一瞬大夢初醒的怔然。
目光一一掠過四周,清明之色漸起。
外頭傳來輕微的敲門聲,他有心無力,沒應。
那人推門走了進來。
衣白衿袖,面如寶玉,腰配長劍,裝扮很是清俊風發,只是一雙眼目色沉暗難言,有失灑脫意味。
來人腳步略有幾分虛浮,停下來時身體還晃了晃,最後在床邊人前跪下。
“……殿下。”嗓音幹澀滞慢,仿佛多日未曾言語。
他看着來人不語。
“我一路……行來時,發現各處的人皆卧伏在地,沉睡不醒。”
偌大的宮殿,一絲人煙也無,各處奴仆仍有活計在身,卻都睡了過去,面色安詳如有美夢。
“只有你一人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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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
“咳……”他忍咳一聲,“原來如此。”看着仍跪在地的人,“你起來,坐。”
來人面色蒼白,無力地爬起身,拖了個圓椅過來靠着。
“霁款,你醒來時是何感受?”
他問來人。
霁款臉色慘淡了幾分,聲音低啞難辨:“像是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他沉默少許,才道:“……應不只是你,整個堪烏二國的人皆是如此。”
霁款怔忡,面若白紙,“怎麽會這樣?”
“烏國夜息……她沉睡多年,竟是把現世也給拉進了自己的夢障中。”
“把現世……”霁款臉上一片恍惚。
“人,物,景……現世中所有的一切都被她用來造夢。”他目中複雜之色漸濃,“這便是珍稀級麽……”
“橋荔大人他……殿下可有成功?”霁款低垂着頭,像是累極。
他心頭一暗,沒答。
終于,成功去到她的夢中。
可他真正清醒卻要從夢境中的兮曠來找古思後算起。
古思……
眸色沉黯下來。
夢境裏,另有一個古思太子,那不是他,應是夜息自己造的一個夢影。
這個夢影與他有十之八九分像,但終歸不是他。
夜息對此夢影十分執着,他初入夢影之身,便遭受夢境的百般抗拒,硬是要把他逼出夢去。可他既見着了夜息,又怎甘心就此離去?
蘭潛就是夜息。
不得已之下,他強制施咒留了下來,卻并不完整,神思時常游離在外,因夜息欲逼他走的執念從未減少過半分,整個夢境無時不刻在施壓,他堅持得十分吃力。
只能讓夢中的霁款每日對他道出“瀛河之洲”四字,用以穩固神思。雖收效甚微,卻能解危機之局。在他瀕臨脫夢之際,好歹能為他留下一縷神思,繼續借那夢影之身尋找夜息沉睡多年的原因。
他想讓夜息醒來,他盼了這許多年,好不容易一朝得入她夢,怎能不牢牢抓住這次機會?縱是從此就那般與她一同永堕夢障亦在所不惜。
他閉上眼,堪國古思,烏國夜息,就該是同生同滅才對。
然而夜息夢障之深,超乎他意料,解決之道更是毫無頭緒,遙遙無期。
蘭潛數次深陷險境,他既知那不是尋常造夢,自然對堪輿師不能出手一事不太在意,可每每他欲出手相救,她潛意識裏的抗拒便會加劇百倍千倍,迫他不得!
像是有意無意要讓自己處于危險境地,一門心思趕赴死亡,絕不容他人插手。
他真正清醒的時間太短了,短得他完全沒辦法去做其他事。
只能盡力穩住她情緒,給她承諾,暗示他才是汀,讓她一點點放棄對夢影的執念。他察覺出這股執念應是她流連夢境,遲遲不肯醒來的關鍵。
可夢影那般像他,那她對夢影的執念就是對他的執念。他既覺欣喜又感難過,喜她竟這般在乎自己,又難過她在乎的不是真正的他。
因那說明,她之所以不肯醒,除卻這股執念,另有其他事不能讓她釋懷,亦或這執念僅僅只是她不能釋懷的表象,她在乎的并不是他。
但不論如何,他既然被牽扯進去了,不管她有什麽執念還是有什麽難以釋懷之事,他非要她醒不可!
心裏隐隐作痛。
她好不容易信他是汀,對他稍卸心防,稍言心中所想……可她仍是要朝着那條死路前進,倔強執拗地不肯回頭。
“我怕一不撐了,就什麽都沒有了。”
她在怕什麽,她在乎夢境裏的什麽?為什麽不敢醒來,又有什麽是她怕失去的?
湯禮與承宛之夢,欲成之際卻徒生波折。驅夢敗而不出,乃因她也是造夢者,故夢不破。
謝薜與辛文貍之夢,她助謝薜入回憶,以至謝薜最後從所有人記憶中消失,徹底于“現世”中死去。第一次入夢失敗,是因甲級造夢者根本無法行此事,後來又得以入夢,是因她擠掉了社,自行造夢。
而孟音殷之夢,一開始便生不順,後夢主身死,死局陡生,呈他非殺她不可之局!
一切的一切,開頭或許是好的,到最後總會演變成壞的一面。
她負念如此之重,她死志如此強烈!
她一開始不信她,故逼他殺她,後來她信他,卻已難以逃脫必死之局,只能苦撐。
那之後呢?
要他看着她一遍遍身死,夢一遍遍重現?
她怎忍待他如此?
他會救她,但不是在那裏,他必須先破了這死局,先從那該死的孟音殷的夢境中出來,只有她好好的,他才能救她。
他以三箭射殺她,她便徹底把他摒棄出夢。
她不要他了,就連那夢影也不要了。
他一個人在這現世中醒來,衆人皆睡唯他獨醒。
她是要他也來嘗嘗這麽多年來,衆人皆醒她獨睡的孤寂嗎?
而她呢,繼續沉淪在夢障中,一層夢一層夢的輪回,再也不回來了?
她不回來,那他去找她好了,不管是幾層夢,不管是哪,他也要找到她!
他會陪她一起撐下去,不管在什麽地方。
——
秋鳥鳴啼不止,柳樹抽新芽,一個小院坐落在溪邊的村莊裏,一屋兩房,貼着院牆搭個草棚,棚下一桌一長凳,幾個藤架,盛着幹草藥材。
柳興無背着一摞柴火,悠悠然然走向院子,可才一推開院門便驚在原地。
一道身影立在院子裏,滿身風華讓人忽視不得。
白衣淺灰衫,薄紗尖領坎,腰垂紫束帶,半臂廣袖下一截墨色護腕,長發低束身後,額前玉玦下發絲飄縷,掠過他淡色沉黯的眼。
柳興無呆立在原地,“古思……太子。”
他靜視于柳興無,“柳先生,許久不見,可無恙否?”
柳興無回過神來,立即恭身行一大禮,“見過太子殿下。”
……
他頗費了一番功夫,才找到柳興無。
柳興無先是堪輿師,再是造夢者,後又成失格之人,早已不受堪輿造夢的桎梏,與中原人相差無幾,夜息的夢障困不住他。
果然,柳興無說自己曾有一段時間嗜睡無度,但不久便得以恢複正常,醒來後見堪烏二國人人沉睡,難以生存,便趕赴中原,定居了下來。
柳興無雖對他的突然造訪感到很吃驚,但他說出來意後,柳興無更是驚得不能自持。
他要柳興無助他再入夜息之夢。
夜息是造夢者,他是堪輿師,沒夜息的帶領,他進不去她的夢,尤其是在她摒棄他之後,她潛意識裏再不會去拉他入夢。
他只能反向強入她之夢!
這件事,非柳興無來做不可。
“若柳先生能重掌堪輿之能,便可暫以汀為驅使衛領汀入夢,柳先生若想出夢,再棄堪輿之能即可,至于汀,則以堪輿師身份長留夢中。”
他輕言慢語,以汀名謙稱自己,所說之言卻叫柳興無雙眼大睜,難以置信。
“殿下……”柳興無開口想要說些什麽,卻說不出來。
他看着柳興無。
柳興無滿臉苦澀,“殿下,老夫先後失堪輿之能與造夢之能,皆是不能自控之局面,又如何能輕易再得堪輿之能,殿下這忙,老夫怕是有心也無能為力。”
“不,你可以。”
你已不受堪輿造夢之桎梏,便也莫再為之所累,一切且由心,此心堪輿,便為堪輿,此心造夢,便為造夢。
一番話讓柳興無又驚又疑,心神不定。
夜深,他在柳興無隔壁的空屋住下,柳興無猶自獨坐在院子裏,久久蹙眉深思。
次日,柳興無早早起來,正拎個水桶在院子裏打水淨面,忽聽馬兒長嘶聲,馬蹄踏踏,遠遠傳至,愈來愈近,直逼他院子而來。
柳興無暗嘆一聲,又是何人?
下闩開鎖,推門看去。
一年輕男子正牽着一匹馬立在不遠處,聞聲側過身望來。
窄袖白袍,長劍懸于腰際,長發高束散于身後,清容俊顏,色如白玉。待看到柳興無,唇邊便綻出一笑來,“柳先生,我來接我家公子。”
柳興無略一皺眉,“你是……”
男子微一拱手,“我是公子身邊的儀使衛,霁款。”
說完又朝柳興無身後行一禮,“殿下。”
柳興無聞聲,不由轉頭看去,果見汀正朝這兒而來。
汀淡一颔首,轉向柳興無,“柳先生,随汀一同走吧。”
柳興無苦笑,“殿下這是連老夫考慮的時間都不給嗎?”
汀面色有幾分黯,淡色眸子裏卻孤意深湧,“柳先生,不是汀不給這點時間,只是汀怕已經來不及了……”
柳興無沉默半晌,臉上紋路深刻如壑,“既是如此,老夫答應你便是。”
他垂眸拱手,“多謝柳先生。”
作者有話要說: 這片番外大家可以接到蘭潛死後、阿攬出場之前中間看~
所以說,前半部分文中,男主存在感低是有原因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