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番外二、雲銷雨霁
柳興無撐起幾近腐朽的身體,最後看了一眼床上躺了許久的人。那人蒼白的臉頰凹瘦,氣息虛奄,顯是在那頭捱得極為辛苦。
到了這般程度,還是不肯出來麽……
搖搖頭,暗嘆一口氣,用力推開門走了出去。
院裏一方低矮的草棚,橫堆着木架子,旁邊雜草叢生,青黃交加,地上坐了個人。白衣漫塵,灰跡隐隐,束帶褪了顏色,邊緣的毛須摻在發絲裏蟄伏。
眼神空蕩蕩地落在土渣子上,手裏抓着把石沙混雜,一點點傾瀉而下。
聽到開門聲,也沒反應,整個人木木呆呆的,好似對周遭事物失去了感覺。
“霁公子……”柳興無忍不住擔憂地喚道。
沒反應。
柳興無把手重擱在他肩上,猛喝一聲:“霁公子!”
似被什麽燙了一下,他渾身一個激靈,手一松,沙石漏了滿地。
怔怔擡眼望去。
風聲靜,鶴唳無,浮絮在空中悠悠轉了個圈,落在他單薄的肩上。
他緩緩扯出一抹笑,“先生?你回來了。”
柳興無抓住他的肩,把他往上提,他被迫站了起來。
熟知造夢事如柳興無,又怎能不知這是何種情況?不由面色凝重,問面前的人:“過了多久?”
霁款卻只定定看着他,再不吐半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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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多久?老夫與古思太子入夢,是多久前的事?!”柳興無開始不停地搖晃他。
霁款像這才反應過來,慢慢格開他的手,無力擺手,比出幾根手指:“……七年。”
柳興無渾身巨震,一瞬松了手,面上久久驚色不去。
“你……霁公子,你……你受苦了!”許久,柳興無嘆息道。
兩廂沉默不語。
“你,還要等下去麽?”柳興無聲音有些複雜。
他閉了下眼,權當回答。
“會很苦的,等夢中之人,本來就……”柳興無說到一半,止住了話語,因被他黑發下隐隐約約的白發刺痛了雙眼,“你這又是何苦……”竟用自身生氣保他現世之身……
霁款卻只安靜地看着他。久了才道:“殿下在那頭,會很辛苦,能幫他保住身體,已是我之幸……”
“你會心力耗盡,早衰而亡……”
“先生。”
“嗯?”
“她曾說失格之人比不得無格之人,如今看來我終究是比不得她的……”他的表情像是有一絲欣慰,“我不願讓她失去這份能力,既然生來即有,便一直擁有才是最好。哪怕我只能盡上這一份力。”
“霁公子……”柳興無只能拍拍他的肩,再也說不出勸慰的話。
……
繁花開得饒好,綠樹成蔭,歲月如光穿梭,無盡變幻間,人世已逝。
垂垂老矣。
柳興無佝偻着身體,蹒跚步進屋內,慢慢撩開破舊的布簾,人未見嘆息已出:“霁公子……”
窗前的人影未曾轉身。
柳興無顫巍巍地倒了杯水,幹涸堵塞的喉嚨這才恢複了一些生機:“霁公子,姬王又派人來了……”
萬數子民蘇醒,兩位至高無上的統治者卻身魂俱失,生死未知。
亂營出王氣,姬姓男奴一朝翻身,統并堪烏二國,立姬國稱新王,廢除了兩國延續百年的造夢堪輿商鏈,堪輿漸成堪風水之意,與中原相通無異。
立國甫定,姬王不知何故尋到了此處,殷請這位昔日古思太子的驅使衛前往姬國任史官之位。
一年四請,至如今,已來了十二趟。
“霁公子,殿下之身已失近十年……公子正值壯年,又何苦陪我這老頭子在此處幹耗光陰?”
話語早已消了色彩,而窗前的人依舊十年如一日靜立不語。
……
烏色馬車一路疾馳進王宮,昔年熟悉的景致已變得分外陌生。宮門前立了一人,常服簡冠,面容依稀可辯。
車夫“籲”一聲喝停了馬車,他慢步下車,并不願細瞧眼前景色。
那人卻迎上來,稱一聲:“霁公子。”
他緩緩眯了眼去看。
往事仿佛一點點而至,不濃烈,卻暈得他直欲失魂。
那年橋荔初亡,亂營一夕之間試煉起。
低沉號角聲像還飄蕩在耳間,簿子上,三個人。
活下來的……
她……
以及那個男奴,姬重七。
一瞬明晰了所有事,他再睜眼,已是淺笑點頭。
好久不見。
別來……無恙?
……
“師傅,已按您的吩咐都整理妥了。”小書童抽抽噎噎地道。
他緩緩點頭,“記住我去之後,要做什麽?”
小書童哽咽地回:“知道。師傅去後,給史稿添上最後一句話……”
他這才慢慢瞌眼。
“師傅……?”
“師傅?!”
小書童慌聲叫他。
顫抖地去探鼻息。
一霎哭喊出聲:“師傅!”
好不容易哭夠了,忽想起還有重要的事未做,急忙忙撲到桌前,研墨找筆。
……
擱筆,淚水洶湧而出,悲從心來。
仿佛多年前,師傅把他叫到跟前,幽幽地一聲問:“你睡時可會做夢?”
“會呀。”
“做夢……是怎樣的?”
“師傅為何這樣問,師傅不能做夢嗎?”
……
淚水在黃冊上暈開墨跡,密密麻麻的字跡末尾漸顯出一句:“夜息之後,世人皆能夢,漸通中原,無二異也。”
史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