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負十二
安息坐在桌子上等藥劑完成蒸餾。
他把椅子搬到桌子上坐,懷裏抱着一把老式的長柄步槍,這樣他就可以在變異蟲子鑽出來的時候有一點反應時間,不至于被他們爬到身上。
幾天前就有一個半大的蟲子爬到了他的腳背上,那感覺——安息神經質地抖了抖腳,好像蟲子還在那似的。
他試圖要一把威力更大更省事的散彈槍,但剛完成廢土探索回來的紅眼叔叔說他一定會打壞制藥器材,拒絕了他的要求。
就連這把槍還是他好求歹求了半天,紅眼才答應給他的。
安息在藥品站的日子雖然孤獨,但并不無聊,他發現了一點化學的樂趣,在按照配方制作藥品的同時,也偶爾有了些添加其他成分的靈感——雖然他還不敢在藥劑上擅動手腳。
在等待藥劑蒸餾的時間裏——這通常是很長一段時間,他就會搬着椅子坐到桌上,有時候鼓搗鼓搗槍——拆掉,重裝,再拆掉,換兩個零件,再重裝。此外的空閑裏,他就臉戳在槍管上神游天外——安息從小練就了不得了的腦補本事,對着一面灰牆也能想得津津有味。
廢土現在在哪呢?他忍不住想。
他傷好了嗎,他可以吃流質營養劑以外的東西了嗎,他看到其他種類的食物會開心一點嗎?
他又想:廢土傷口痊愈後會留在避難站裏嗎,他會被安排做什麽工作呢?他們大費周章地救下了他,可能是有什麽重要的工作要委派給他吧,也許是探索廢土的工作,畢竟紅眼叔叔年紀很大了,每次出去的周期也很短,到不了很遠的地方,拿回來的資源也越來越少。
也許他會在發電站工作,九層就有一個,離這裏也不算太遠。也許他會幫獨耳叔叔加固地表層的安全門,自從兩年前那次入侵之後,那個門就不太利索。
想到地表層的門,安息又忍不住在心裏感嘆:他活到現在,還沒踏出過那扇門一次呢。可廢土已經“在很多地方居住過了”。
他還說“世界很大”,有多大呢?世界那麽漫無邊際得大,難道不叫人害怕嗎?
忽然,右耳側傳來輕微的響動,安息抱着槍呆滞地轉過頭,推門進來的廢土顯然沒料到這裏有人,一時間也愣在了原地。
“啊……”安息張開嘴,發出無意義的聲音。
廢土清了清嗓子,說:“原來你在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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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息眨了幾次眼睛,表情有些傻兮兮地,問:“你在找我嗎?”
廢土下意識說:“不是,” 又解釋道:“只是有點奇怪這幾天你去哪了。”
安息幹巴巴地“哦”了一聲,說:“我,我被罰到這邊工作了。”
廢土擡起眉毛,問:“你幹什麽了?”
安息自然不可能告訴他自己曠工的真實原因,只沉悶地含混道:“沒什麽。”
廢土見他不想多說,也不在意,轉身道:“打擾了。”
安息連忙喊他:“等等!”
廢土扶着門回頭,等他說話。
安息上下打量他:“你,你能走路了。”
廢土點點頭:“嗯,不過這邊一直沒好。”說罷他又撩起衣服的下擺,這次止血繃帶覆蓋的面積小了很多,安息看着他肌理分明的腰腹,忽然感到有些局促。
廢土放下衣服,想了想,問:“你這有抗生素嗎?”
安息連忙答:“有啊,你要哪種?”
廢土微微皺眉:“呃——你有哪種?”
安息從桌子上跳下來,拉開藥櫃拿出不同的三盒:“呼吸道的,全身的,外傷炎症的。”
廢土指了指第三盒,說:“這種吧。”
安息又問:“你要多少?”
廢土反問:“你有多少?”
他湊到貨架前試圖辨認上面的瓶瓶罐罐,下巴快要挨到安息的頭頂,叫安息真實地感受到了兩人身高和體型的差距——他整個人和半個藥櫃都籠罩在廢土形成的燈影裏,聞到他身上幹燥的氣味。
不是地底潮濕陰暗的氣味,是地表才有的太陽的味道。
安息轉過身來,姿勢上像是被廢土圍在了身前和貨架間的一小塊夾角裏,他指了指廢土身後,說:“隔壁還有更多。”
廢土看着一整面牆滿滿當當的貨架,表情有點無語,問:“你們就把藥品這麽堆在這,太浪費了。”
安息反駁道:“你還拿飲用水洗頭呢。”
廢土低頭瞥了他一眼,沒說話。
他接着看到了安息手裏的槍,伸出手來接了過去,啪啪幾聲快速地上好了膛,端到眼前沖着牆根瞄準,姿勢又快又精準,然後麻利地退下彈匣看了看,熟練得像是在擺弄自己身體的一部分。
随後他又皺起眉頭——安息注意到他沒什麽太多表情,最多出現的就是皺眉頭,他捏着一枚子彈對着燈看了看,問:“這有點怪。”
安息示意他看槍體滑槽,又捏過他手中的子彈,掏出一枚彎頭的小銅片把彈頭小心翼翼地旋下來,說:“諾,你看,我改了一下,蟲子跑得太快了,我準頭不好,攻擊範圍大一點比較保險。”
廢土兩邊對照地反複看了幾次,問:“你還會改槍?”
安息把彈頭複原,從廢土手中接回槍,使勁把子彈推回到彈匣裏——他用力的時候肩膀也會跟着動,一看就并不熟練。
安息說:“槍也是機器嘛,機器的東西我都還挺在行的。”他頓了頓,還是沒藏好語氣中的一點小驕傲:“站裏有什麽設備出了問題,大家總是叫我去查看呢。”
廢土打量他——好像是他第一次認真打量他,半晌才說:“你試着把硝石的比例改小一點,爆炸威力小,物理威力大。”
安息說:“我試過了,但是槍管口徑太小,做不到霰彈的效果。”
“可以的,”廢土說:“你把膛線拆了,這裏留寬……”廢土指着槍身的幾處地方,簡要說明着,是安息見過他以來說最多話的一次。
安息被他說得興致勃勃,端着槍來來回回地擺弄,連廢土什麽時候走了都不知道。
之後的日子裏,幾乎每天廢土都會來這個地下深處的小房間報道。
他逗留的時間不長,但每次出現都能叫安息高興好一陣,好像他是禁閉室裏的囚犯,而廢土是獄中的神父。他話不多,大部分都是安息在說,他偶爾搭腔,興致不高,要麽是糾正他,要麽是問一個簡短的問題。
問完問題之後他會沉思一會兒,然後說些別的,最後再順些藥走,留下安息獨自回味兩人簡短的交談。
安息偶爾問他一些關于槍支的問題,廢土似乎知道如何把身邊所有日常用品變為殺傷性武器,但更多時候,他詢問廢土關于外面的世界,他問太陽是否真的那麽致命,而大地是否真的那麽荒蕪。
“兩年前有過一次變異人入侵,”安息說:“把大門整個炸飛了,那些變異人跟變異蟑螂一點也不一樣,他們很聰明,瞬間就把上兩層的人都殺光了。”
安息沉默了一會兒,像是在回憶:“我媽媽在三層的休息站睡覺,被驚醒的時候……她抱起我叫我快跑,然後,然後我透過井梯的鐵欄杆看見變異人已經到了她的身後。可是我無法停下井梯,我沒法回去……”
他停了一會兒,繼續說:“我們在十層一直躲到天亮,中途也想過要回去,可是還有好幾個小孩子跟我一起,我得保護他們,小孩子是很重要的。”
廢土看着他:“你不也是個小孩子。”
安息鄭重地搖搖頭:“我當時已經14了,不是小孩子了。”
“她雖然當下沒死,可是被感染了,大家把她隔離起來,怕她也會變異。”安息接着說:“變異過後她會變成吸血鬼,這樣我們也必須得殺了她。”
“她變異了嗎?”廢土問。
“沒有,”安息搖搖頭,說:“她堅持了一周多就死了。”
廢土點頭道:“已經算堅持了很長時間。”
廢土見過很多感染後的人類,有的最快幾個小時就衰變完成死亡了,少數人會産生基因變異。變異後的“輻射人”其實需要大量水分就能生存,但卻被血紅蛋白裏的鐵元素瘋狂吸引,所以比起水分,他們更喜歡吸食人的鮮血,加之他們在大氣層稀薄的地表很容易脫水,所以總在地底躲到夜裏才出門獵食,被稱為“新時代的吸血鬼”。
“但是!”安息的聲音又歡快起來——至少表面聽起來是這樣:“當時除了我沒有人願意靠近媽媽,所以我在那時候學了很多醫藥的知識。”言下之意是如今能在醫藥站工作也是沾了那時候的光。
“你倒是……”廢土措辭道:“樂觀。”
他又輕輕哼了一聲,語焉不詳地說:“比起我們,搞不好你會活到最後。”
“你呢?”安息沒聽懂他語中隐藏的意思,問:“你好像對我們避難站很感興趣,你會留下來嗎?還沒人跟你說之後去哪個站工作嗎?不過你傷還沒好,應該還可以再休息一段時間。”
“你不知道我為什麽在這嗎?”廢土問。
安息茫然地搖搖頭,廢土移開目光,淡淡地說:“哦,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