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入侵
地表的大門被轟爛的時候,安息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他在地下十二層,騷亂傳到他這裏的時候,他根本無暇顧及,因為在那之前——或許是一分鐘前,或許是一個小時之前——至少他感覺起來是這樣,有大量的變異蟑螂從門縫和天花板上的通風口湧出來了,安息抱着槍大聲尖叫,站在桌子上神經質地原地蹦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拉開保險栓扣動了扳機。
槍支的後坐力把他向後頂,他後退了兩步在桌沿邊堪堪站穩,險些翻下去。他微微向前彎腰尋求平衡,又開了一槍,幾只體型過于龐大的蟲子被炸飛半截身體,一些明顯帶有腐蝕效果的體液飛濺到牆壁上,刺鼻的味道撲面而來。還有更多小蟲子才飛快地向他爬來,黑色的殼反射着慘白的頂燈,他又開了一槍,蒸餾皿被改裝後攻擊範圍變大的彈片波及,玻璃渣和滾燙的液體四處飛濺,濺到蟲子的身上後,那些異形的家夥六肢抽搐,身體顫抖了起來。
安息分不清混亂是來自于真實世界,還是來自于自己的腦內。他神經緊繃,端着槍胡亂掃射,貨架和制藥容器無一幸免,地上的蟲子和蟲子屍體也越來越多。
太多了,他從沒見過這麽多蟲子。
安息大腦一片空白地拼命抵擋着多足怪物的靠近。
他啪嗒啪嗒扣了好幾次扳機都是空饷,才反應過來彈藥已經沒了。安息從衣兜裏摸出備用的彈匣,手腳發抖地想要換上,可是他抖得太厲害了,彈匣摔到桌下,砸中了一個正試圖爬桌腿的蟲子。
他該下去撿嗎?他不敢。
安息猶豫了短短的兩秒鐘,決定跳下桌子。他一跳下桌子就拼命揮舞着槍托,砸飛了幾只個頭較大的蟲子,然後飛快地撿起彈匣。這過程中他不可避免地被變異蟑螂的觸須掃過手背,覺得惡心極了,背後發涼,但是生存的本能優于其他,叫他迅速爬回桌子上。就這麽一會兒時間,蟲子的數量又多了起來,不知道是聞到了同類死亡的氣息還是安息随體溫升高的鮮血,它們個頭愈來愈大,足有他小臂那麽長。
此時安息還聽到通風管道裏傳來尖銳刺耳的叫聲,像是什麽東西被捏住了喉嚨,他很清楚這聲音意味着什麽——變異老鼠個頭更大,被撲住一定會被咬斷脖子。
安息把槍托抵在肩窩處,一槍接着一槍,他準頭不好,但好在目标太多太明顯,每一槍出去總有收獲。可敵人太多太頑強了,一只大蟑螂從他身後爬上桌面,被安息尖叫着一腳踢飛,對方露出硬殼下面的軟腹,細肢揮舞着落了下去,瞬間就被後面撲上來的蟲子淹沒了。
與此同時,一只巨大的灰色變異鼠從通風口落了下來,“嘭”地砸在鐵架子的頂端,它的門牙很長,眼睛血紅,五爪尖利,斑駁的灰毛都豎着,細小惡心的鼠尾充滿攻擊性地垂在身後。它的四肢很有力,安息不懷疑他能直接從鐵架頂端跳到桌子上。
安息知道自己不該停下對蟲子開槍,可是被捕食者盯住的感覺太可怕了,他手腳都不聽使喚,槍身忽然變得沉重無比,好像扳機也被膠水凝住了。
我得動起來,我得動起來才行,安息想,他滿臉都是水,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哭了。
又一只灰鼠落下來了,掉在離安息更近的地面上,幾乎是與此同時,第一只灰鼠後腿微微下蹲,它在準備起跳。
一絲力氣再次回到了安息的手臂裏,他顫抖着舉起槍,而灰鼠猛然發力一躍而起,他跳得比安息想象得還要高,斑禿的頭頂幾乎擦到了天花板,張開的利嘴和尖爪朝安息的臉飛了過來,他下意識舉起槍柄橫在面前,緊緊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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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死了,安息想,這死亡來得如此快速而突然,他還沒來得及回味一生。
他甚至還沒來得及度過一生。
“嘭!”一聲巨大的槍聲在他耳畔炸開。
安息猛然睜開眼——自己沒有開槍,而幾乎快要飛到面前的變異巨鼠從右側被擊中頭顱,在空中生生被擊飛,腦漿和鮮血灑了一牆。
“嘭!”又是一聲,地面上的另一只灰鼠朝後仰去,半邊身子都被轟爛了。
接下來數發槍聲接連響起,安息被炸得耳鳴,廢土站在門口,每開一槍就向前走一步,面無表情,呼吸沉穩,好像在面對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場景。
沒有擴容過的獵槍很快子彈告罄,他單手将槍托掄出一個半圓,三只蟲子像垃圾一樣飛出去,同時左手從後腰摸出一把手槍,連瞄準的時間都幾不可見,擡手連發六槍,地上又多了六具屍體。
做完這一切的廢土沒有看安息一眼,只是從靴子裏摸出一把匕首——不是安息之前見過的那一把,而是避難站裏生産的标準號,四處走動檢查地上的鼠蟲殘骸,遇到沒死透的就補一刀。
最後他從醫藥廢墟裏找出半卷沒完全燒焦的紗布,把刀柄好好擦拭了一遍,收回小腿外側放好。
他好像這時候才注意到桌子上站着的安息,問:“你被抓傷了嗎?”
安息張着嘴搖搖頭。
廢土說:“哦,下來。”
安息跌跌撞撞地從桌子上下來,腳一軟差點跪在地上,但眼明手快地撐住了桌子。緊張退去後他才感到肌肉酸痛,尤其是肩窩。
“我們,我們上去吧,這裏不安全。”安息說,不知道會不會有第二波變異怪物來襲。
廢土卻搖了搖頭:“不,這裏安全,輻射人從上面進來了。”
安息這時候才知道頭頂的混亂來自于何方——一小波變異人從地表層侵入了避難站,所有戰鬥力量都去了上層,而紅色警戒開啓的那一刻武器庫就敞開了,廢土趁亂去拿了兩把槍一把刀。
“那我們也得上去幫大家!”安息着急道。
廢土低頭看他——每次他倆靠近時廢土低頭看人的樣子總帶着些蔑視感,他伸出手指拉開安息的領口——他右肩的肩窩全是紫紅的淤血,廢土哼了一聲,松開他。
“就算我幫不上太多忙我也得去!”安息強調道。
“比起保存人類的火種,去送死更重要嗎?”廢土不為所動。
“我不是小孩子了,我得保護大家。”安息堅定地說。
廢土再次低頭打量面前的孩子——這是他第二次這麽做,少年清瘦的骨架搖搖欲墜,白皙的肌膚在滿牆怪物殘肢內髒的血跡前形成鮮明的美感,他動了動鼻子,安息身上有一種很好聞的味道,類似消毒水,在血液的鐵鏽味中刺激着他的味蕾。
廢土拿過他手中的步槍,把自己的手槍換好子彈交給他,說:“你用這個,我們一層一層地往上走,你跟在我身後,別亂開槍。”
安息用力點頭。
他們上行到達十一層,這裏只有零星的幾只變異鼠,隔着十米的回廊廢土擡手一槍一只,飛濺的彈片嵌入牆體,有一片擊中鐵門包邊彈了回來,差點打中他們。
廢土看了看手裏的槍,說:“你這個改造得太過了點,在小空間裏不好發揮。”
安息不吭聲——紅眼叔叔警告過他的,如果對方還活着,不知道看到樓下被轟成渣的藥品站作何感想。
他貼在廢土身後,不敢貼太近怕影響了他,但又覺得視野完全被這寬闊背脊籠罩很有安全感,他小聲說:“第八層還有一個彈藥庫,裏面有更多槍。”
廢土停下腳步,立馬說:“走。”
随即他們又飛快清理了三層的怪物,這些東西的嗅覺很敏感,喜歡沖着人多的地方去,越往上走怪物就越密集。
到第八層的時候,備用井梯門還沒打開,就有一只又一只的巨鼠飛撲過來一頭撞在鐵欄杆上,廢土低聲交代:“關門。”
安息連忙死死按住關門鍵,廢土擡起槍轟掉幾只眼前的灰鼠,又把槍管伸出欄杆解決掉了回廊上和倒挂在天花板的變異巨蟲,才說:“可以了。”
安息松開手,井梯門打開,兩人一前一後地走出去。
廢土這次走得很慢,豎着耳朵注意聽周圍的動靜,安息也時不時回頭看來時的方向,生怕有什麽漏網的家夥一聲不吭地沖出來。走到三號淨水站門前時,廢土看着屋裏的地上——兩只巨大的灰鼠正趴在一個人臉上不停地啃食着,那人手邊有一柄短步槍,和一只巨鼠的屍體。
廢土擊飛第一只巨鼠時,第二只巨鼠回過頭來——他足有半人長,尖嘴上的毛全被新鮮血液染紅了,好像非洲草原上的鬃狗,可它的淺灰色眼珠又那麽像人類,散發着不寒而栗的惡意。廢土毫不猶豫地開槍打死了正全速沖過來的它——一槍過後他竟然還拖着殘破的身體繼續掙動了一番。安息也跑了過來,他本想攔住安息叫他不要看的,但又覺得此舉毫無必要。
安息看着地上面目全非的屍體——那是他的朋友,也是他的家人,一如這避難站裏的所有人。他眼睛一眨不眨,連身體都忘記了顫抖,最終他後退兩步,替他關上了門。
這是一個見慣了死亡的孩子,廢土想,他看起來就是那種能夠活到最後的人。
這次安息沒再躲到廢土身後,反而在前面領着路,廢土沒有阻攔他,只時不時地開槍解決一些從兩側沖出來的怪物,安息聞着老式槍火的硝煙味,覺得有些什麽事在今天變得不一樣了。
走廊的盡頭就是槍支倉庫,裏面武器數量不多但種類齊全,廢土取下一把型號十分熟悉的能量槍,手指摩擦地摸上爆破模式的扳扭,控制不住腎上腺素飙升的快感,他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地吐出。
很少有什麽事叫他興奮,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
但殺戮和死亡能,這是少數人才知道的。
他多抓了幾把槍背在身上——只選擇了口徑小殺傷範圍精準的類型,還給安息發了一把短柄匕首,繼續往上走。
來到七層的時候,這裏已經變成了變異怪物聚集的狂歡之所,兩個新鮮的血袋出現無疑加劇了派對的勢頭,一時間怪物尖銳叫聲此起彼伏,轟炸着二人的耳膜。安息把手槍死死抓在手裏端平在眼前,可是廢土更快,他雙手分別握槍朝着完全不同的方向,幾乎是一半靠視覺一半憑借聲音地在判斷襲擊的源頭,密集的槍聲頻頻響起,大大小小的怪物應聲落地,好像這是一個為他設計的殺戮訓練場,而他在這裏如履平地。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安息覺得周圍的世界好像突然安靜了下來,只剩下了廢土開槍的聲音。準确地說,是他扣動扳機和槍聲後座的聲音,平滑的機械零件互相摩擦發力,彈殼飛出彈到地上,還有子彈悶聲鑽進怪物身體裏的聲音——它們活着的時候高聲尖叫,死亡卻無聲無息,以及在這一切嘈雜之中微不可聞的、廢土的喘息聲。他殺戮的場景像是一出節奏精準的音樂劇,開槍,死亡,開槍,死亡。
醜陋的東西在一個個地死亡。
終于,在打空了三把槍後,地上只剩下堆疊的屍體和抽搐的殘片,廢土和安息從回廊上退出來,正準備再上一層,頭頂忽然響起了廣播。
獨耳的聲音夾雜着微小的電流聲:“變異人,變異人已經全線殲滅,請傷者立馬到醫藥站2號集合,重複一遍,請所有傷者立馬到醫藥站2號報道。”
忙着這輻射人作戰,他們想必還不知道變異蟲鼠的入侵。
兩人彼此互看一眼——醫藥站2號就在七層,廢土丢下槍,低聲飛快道:“今天的事,誰也別說。”
他本以為需要花費一番功夫才能說服這個永遠充滿無數問題的少年,不料安息果斷點頭:“好。”
“但我們在這會被懷疑的,”他說,“我們回樓下去,混亂過後再上來。”
廢土看着少年跑開的背景,也邁開步子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