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你令我神魂颠倒(六) (1)
我說:“我沒早戀的打算。”
“你以為暗戀就不算早戀的範疇啊?你真是太天真了。”葉尋尋說,“你看這麽多男生都喜歡你,你稍微喜歡他們一點,他們就歡天喜地到天上去。顧衍之既然一直清心寡欲不近女色,那就讓他繼續清心寡欲不近女色下去吧。你不要再喜歡他了,喜歡他的風險太大了,你可承擔不起。等你告白失敗以後呢,你就再找個男朋友。你要是不想找男朋友呢,我來陪着你也行呀。你要是覺得難過,那就大哭一場。沒臉回家的話就住我家啊,反正怎樣都比葉矜那樣十年為情所困要好吧?”
我說:“為什麽我覺得這話從你嘴裏說出來這樣奇怪呢?”
李相南在一旁說:“你要是覺得她不方便,你來找我啊,我也會挺高興的。”
葉尋尋瞥他一眼,轉過頭來對我繼續講:“而且,你不要忘了你現在在顧衍之眼裏還是個小孩子。小孩子雖然一貫不受重視,但小孩子同時也有個好處,就是所有的錯誤都有被原諒和改正的機會。你的迷戀是場錯誤,說不定等被拒絕以後就心寒了,心寒以後就清醒了,也就不迷戀了。你看,這樣不是很好?”
我說:“你再讓我好好想想。”
葉尋尋說:“有什麽好想的啊,就這麽定了。”
我說:“可是你一口咬定我只要告白就會徹底失敗,這種情況下你還讓我沖上去,不能不說讓我産生了一種扛着炸藥包去堵敵人槍眼的感覺。你這樣也太殘忍了點吧。”
“總歸是長痛不如短痛麽。我這也完全是為了你好呀。”葉尋尋掐起手指算了算,“對了,下個月不是你的生日?這樣,你就在生日當天給顧衍之告白好了。這樣的結局也算得上是慘烈悲壯,對得起你多年來不知所起的一往情深。鳳頭豹尾嘛,總比虎頭蛇尾心有不甘強,你覺得怎麽樣?”
我木然地看了她一會兒:“我覺得你太損了。”
然而不管怎麽說,葉尋尋都是比我看得長遠的。
即使她字字戳心,也不可否認她說得的确有道理。在十五歲生日之前的一個月裏,我每天都要被葉尋尋抓住手臂如此這般這般如此地洗腦一次。其産生的後遺症之一就是我終于在一天晚上不堪忍受地做了噩夢。夢到的正好是我十五歲生日那天,顧衍之依慣例給我舉辦聚會。我穿着新的白色連衣裙,在顧宅中向顧衍之表白。我心跳如鼓,卻看到他的臉色本來微微帶笑,到後面便漸漸冷下來。一直等到我說完,忽然一擡手,拎起我的後衣領,将我從二樓窗戶毫不猶豫地丢了出去。
我猛然醒過來。
我坐起來,勉強拉開床頭的燈光,覺到口幹舌燥的恐慌。捂住胸口大口喘氣,忽然聽到有人敲了敲我的卧室門。
下一刻有熟悉的聲音響起來,帶着一點不緊不緩的溫柔:“绾绾?”
我忽然鎮定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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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外的顧衍之再次喚了一遍我的名字。我定了定神,下床開門。
卧室內昏黑黯淡,只一開門,便有走廊柔和如金絲絨般的光線鋪展進來。顧衍之站在門外,一只手維持着要敲不敲的姿勢,在我開門的一瞬堪堪停住;穿一件淺色休閑襯衫,兩顆領扣解開,有幾分慵懶的意味在。
他身上有淡淡酒意,可見剛剛才從外面回來。另一只手中握着塊嗚蜩一般大的碧玉,明黃色的流蘇自手心垂下來,襯得手指愈發修長瑩潤。我未與任何人說過,我其實一直很想擺弄一次顧衍之的手,無論彎曲微蜷,皆是優美好看。
顧衍之低頭看了看我,嘴角有點笑容,睫毛深長,在柔和燈光下顯得模糊而溫柔:“發噩夢了?”
我說:“你是喝醉了嗎?”
他笑微微地看着我:“我看起來像是喝醉的人?”說完又問,“你做了什麽夢?”
我仰頭望了他一會兒,說:“幻想,錯覺用一個英文單詞怎麽說?”
他的眉毛輕輕一挑。他做這個樣子,平時便比常人好看許多。此刻眼角眉梢帶了兩分春意,更是遠較往日的好看。可我一直最着迷的是他的英文發音,端正方圓的牛津腔,每一個吐字都優雅得恰到好處,婉轉起承之間仿若母語一般:“fantasy.”
他将每一個字母都給我緩緩拼了一遍,然後又将發音重複了兩遍:“fantasy.記住沒有?”
我自然記得。我根本沒有忘。只是随口問一問罷了。
将一個單詞重複發音三遍,這是顧衍之自給我補習英語以後養成的習慣。一開始單純是因為要糾正我的每一個單詞發音,然而就像這世上的許多事,初衷和結果總是陰差陽錯。等到我已經将音标模仿得很清楚了,我仍然一度故意将單詞念錯,這回所想的,只是存了心要聽顧衍之再念兩遍。
我有些失神,沒有提防額頭被不輕不重地彈了一下。我回過眼,顧衍之看着我的眼神裏帶着好笑:“究竟怎麽了?”
我小聲說:“過兩天是我的十五歲生日。”
“我知道。”他的手撥弄着流蘇,臉上有點笑容:“這次想要什麽生日禮物呢?”
“我要什麽你會肯給呢?”
“這個要先你說一說才行。”他仍是清清淡淡的笑容,“總要是我可以辦得到的東西,你說是不是?”
他說成這樣,每次的禮物卻總是超出預期的貴重。只是顧衍之從來都将這些東西送得很輕松。前年生日宴會,他在牽着我下樓前,将一顆小拇指大的淺紫色透明石頭系在我脖頸上。那塊石頭璀璨剔透,燈光下稍微轉一轉,就晃得令人移不開眼。我問他這是什麽,他随口說:“玻璃珠子,好看麽?”
以至于我當真就戴着那顆玻璃珠子下了樓。然後在不知所謂中差點被一衆目光尖銳刺穿。後來找到食品區的葉尋尋,她正在那裏奮戰焦糖布丁,擡眼看到我脖子上的項鏈,差點将布丁嗆出大半。
過了一會兒她恢複鎮定,指着我脖頸說:“這就是顧衍之送給你的生日禮物?”
我撚着那串項鏈:“啊。玻璃珠子,好看麽?我個人覺得還是挺好看的。”
她剩下小半布丁也差點嗆出來,半晌面無表情道:“那你把這顆玻璃珠子送給我行麽?我拿我所有項鏈給你換。我還有一串正宗紅珊瑚呢。”
我說:“你喜歡?”
葉尋尋冷冷地說:“我當然喜歡。整個T城的女人都沒人敢不喜歡。你知不知道這是上個月香港拍賣會上的壓軸珠寶,這麽一顆粉鑽,顏色還透着紫,簡直是要價值連城的好麽。”
“…”
我看看顧衍之,這樣英俊的眉眼,在燈光氤氲下,襯得愈發猶如冠玉一般。我突然生出一點勇氣,低聲說:“顧衍之,你喜歡什麽樣的女孩子呢?”
他說:“為什麽這樣問?”
我說:“我就是在想,你這個年紀也該有女朋友了啊。你看楚煜和江燕南,兩三個月身邊就有不同的美人換一換,旁人看着都挺賞心悅目的。”
“那是他們。”他說得漫不經心,爾後又笑了笑,“鄢玉不是也一直單身?”
我說:“我就是在想,你這個年紀也該有女朋友了啊。你看楚煜和江燕南,兩三個月身邊就有不同的美人換一換,旁人看着都挺賞心悅目的。”
“那是他們。”他說得漫不經心,“鄢玉不是也一直單身?”
我說:“可是那總有你喜歡的類型呀。你是喜歡強硬一點的,還是喜歡溫柔一點的呢?葉尋尋說男人只喜歡長得漂亮的,你也是這樣的嗎?”
我這話其實問得有點不抱希望。因為往常每次碰到這種話題,總是會被他不動聲色地岔過去。可是這一次他看了看我,臉上有點笑容:“大概我挺喜歡可愛聰明的那種。”
我的心口又跳了跳:“是像葉尋尋那樣的嗎?”
“嗯?她那種小丫頭聰明過頭,還是去禍害鄢玉比較妥。”他随手将手中的流蘇晃了晃,像是想起來什麽,将手裏的玉嗚蜩遞給我,“喜歡嗎?小玩意兒。”
“這如果就是你準備的生日禮物,”我抄着手,斜眼看看他,“那我不是挺喜歡的。”
他笑着說,“你又不講你想要什麽。”
初春夜晚涼意料峭,我站在門邊這麽久,終于察覺出赤腳跑出來的寒冷。眼前這個人豐姿挺拔,舉手投足間有漫不經心的傲慢味道。可同時又溫柔,還帶着一點小捉弄。或許很會算計人心手腕深沉,可是在你面前,他總是有點笑容,從未對你展現過那些涼薄時候。
我喜歡他喜歡得不是很久。只是三年。可總覺得已經嘗遍酸甜苦辣的滋味。他值得,而我心甘情願。
我的眼眶酸疼。突然有點忍不住,一把抱住了他的腰身。
這世上最熱烈的事物不過三種1
第十五章 這世上最熱烈的事物不過三種。伏暑的日光,盛放的牡丹,以及剛開始濃蜜的愛情。皆是轉瞬即逝罷了。(一)
當我還在大山的時候,曾有幾個羌族的男孩來鎮上與我們一起讀書。他們信奉白石神,與我們的規矩略有不同。羌族村寨最高處築有羌雕,每座房子都有四個尖尖的石頭做成的白角。篝火晚會是男孩女孩定情的時候,當一個男孩喜歡上一個女孩,會趁跳舞的時候湊過去,逗留在女孩子身邊攀談讨好。如果女孩沒有排斥,男孩會試探握住對方的手,再輕輕勾一勾女孩子的手心,來表達愛意。
羌族的男孩在課間休息的時候這樣告訴我。恰巧被父親在講臺上聽到,本來平板的面容上突然露出幾分微笑。鎮上的孩子都敬畏他,只有我膽子最大,抓住他眨眼間的變化大聲問:“父親你笑什麽?難道以前你就是這麽做的不成?”
他推了兩下鼻梁,笑着看我:“也可以這麽說。”
我身邊的羌族男孩突然出聲道:“老師你擺明了是在打掩護嘛,我家隔壁老人說的跟你完全反着,明明是當年很多女的都暗暗追你,可只有杜绾的母親膽子大,敢拿手指去勾你的手心才對!”
父親的手按在課本上,依然微笑:“這又有什麽區別?如果她不勾我的手心,現在杜绾還不知道在哪裏。總歸杜绾的母親跟我都覺得挺幸福,慶幸當時發生過這麽件事就對了。”
那天放學我跑回家,向母親求證這件事。母親輕描淡寫:“你不知道我嫁給你父親的時候,寨子裏有多少女孩眼紅得要撲上來。那時候你父親才到鎮上,長相很好,又是個大山外面來的漢族人,他就像是從天上降下來的一只鳳凰,立刻把鎮上跟我差不多歲數的女孩子全都給迷得要死要活。可一直過去兩年,所有人都自己覺得配不上他,跟他表白的人沒有一個。直到我長到可以嫁人的歲數,篝火晚會上蹭到他身邊,主動去勾他的手心,跟他說,我喜歡你,想嫁給你,你怎麽說?”
“父親怎麽說?”
母親的臉色突然變得溫柔:“他啊,他當場就回了我兩個字,行啊。”
自我意識到已經喜歡上顧衍之開始,我曾經數次想将這樣的一幕照搬到顧衍之和我的身上。然而葉尋尋總是告訴我,那是羌族的規矩。在漢族的文化裏,沒有女孩子主動這一說。當然這也并不意味着女孩子就不能主動,只是類似的情況可以用喝毒藥來形容。沒有人會在活得好好的時候去喝毒藥。但這也不意味着你喝毒藥就是犯法的。因此喝毒藥也是你的自由,但這同時也就意味着你是在自尋死路。
因此葉尋尋才在發覺我無可救藥地喜歡上顧衍之并且還喜歡了三年之久以後,嚴肅而認真地建議我不妨考慮一下告白,從而快速地自尋死路。
可是即使她不建議,我也已經覺得我的喜歡像是變成了一只不停往裏灌水的氣球,沉甸甸地墜在心上,越漲越滿,眼看就要兜不住。
我埋在他的衣襟裏,鼻尖有淡淡的醺意。隔着薄薄的布料,可以感受到顧衍之的溫度。就像他整個人,溫和得恰到好處。我已經很久沒有離得他這樣近。心裏裝得越滿,越是膽怯,就越不敢離得太近。小心翼翼地捂住我那點心思,又暗暗希望他有朝一日可以察覺。這樣複雜。
我抱着他不想放手。眼前是他細膩的衣料紋理,我心跳到可以聽到自己的咚咚聲。感覺到他的一只手落在我後背上,輕輕撫摸兩下。頭頂上方一個溫柔聲音:“怎麽?”
我不敢擡頭,小聲說:“我有件事要和你商量,你能不能先不要說話?我有點緊張。”
他輕笑了一聲,很快不再言語。他的右手随意搭在身側,被我抓住。我找到他的手心,在那裏輕輕勾了兩下。
他沒有動。我深吸一口氣,緊緊閉上眼,終于将死死壓在心底三年的話說了出來:“我喜歡你,會一輩子都對你很好。你能也喜歡我嗎?”
我感到面前的人有片刻頓住。
我的心因此而吊到極高處。潛意識覺得後面将是不好的回答,更加緊地抱住。過了一會兒,我被顧衍之握住手臂,他微微用力,将我輕輕推開。
我腦中嗡地一聲陷入空白。
那一瞬過得仿佛十足漫長。我感覺到從頭到腳的冰冷,臉頰卻是火辣辣的熱。仿佛被無形扇了一耳光。死死盯着地上鋪就的米色地毯,夜晚十點的顧宅,安靜寂然。過了片刻,我聽到頭頂上平靜的口吻:“绾绾,擡起頭來。”
我沒有力氣擡起頭來。
告白花掉我全身的氣力,現在我只想挨着牆邊蹲下^身去。覺得有什麽東西徹底碎裂,又一片一片紮進血肉裏。卻根本沒有眼淚掉下來。我在恍恍惚惚中聽到顧衍之停頓片刻後的聲音,仍是冷靜:“我更希望你在十八歲之後再說這些話。”
不知又隔了多久,我終于緩緩擡起頭。看着他在燈光下好看的眉眼,說:“哥哥,你不喜歡我,可以直接說。不用找這樣的借口的。”
他低頭看着我,眼神深邃得不可捉摸,沒有開口。
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仿佛很平靜:“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他又看了我一會兒,才說:“事情總是有跡可循的。”
我說:“你有沒有覺得看着我在那邊一個人糾結,覺着很好玩很可笑?”
“…”
我說:“你是不是覺得我很不自愛?”
他打斷我,眼神變得有些嚴厲:“绾绾。”
我不理他,語速越來越快:“你是不是考慮過,如果我一直不說,你也就一直裝聾作啞下去了。可是我現在說了,你就只好打斷我的幻想了。你有沒有在心裏嘲笑過我的不自量力呢?你有沒有在心裏想過,當初你費勁力氣從杜程琛那裏拿到這個小孩的監護權,可她現在卻竟然産生了這樣不齒的想法,讓你覺得當初你的做法實在是一件失誤的事呢?你有沒有在心裏後悔,其實就應該把我丢在杜家或者是大山村寨裏自生自滅,也就沒有如今的麻煩了?”
我仰頭望着他,覺得有滴眼淚從眼角掉下去:“你有沒有,哪怕那麽一點點喜歡我呢?”
眼淚就像開閘的水源,迅速爬滿整張臉。我眼前的人影摸出手帕,試圖将我的眼淚擦幹淨。我往後退一步,避開他的手,将眼淚随便抹了一把:“你不回答,也就是說,一點也沒有了。”
他看着我,最後輕聲說:“绾绾,你這麽小,還什麽都不懂。”
葉尋尋曾經說,原則只是針對那些你想針對的人來使用。大人們的借口,永遠完美得讓你失望,又不會戳中你最痛的地方。我喜歡他喜歡三年,有時候甚至覺得自己在這方面有發展成為哲學家的趨勢,可是在顧衍之的話中,我仍然無知懵懂。
只是他已經如此講,我便再說什麽都沒有什麽用。
第十六章 這世上最熱烈的事物不過三種。伏暑的日光,盛放的牡丹,以及剛開始濃蜜的愛情。皆是轉瞬即逝罷了。(二)
對于我的失戀,葉尋尋首先是這樣開導我的:“大人們都是外表光鮮內心複雜的奇特生物。他們跟小孩子本來就存在着巨大鴻溝。顧衍之拒絕你,實在是一件很理所當然的事。”
我看着她,說:“…”
然後她又是這樣開導我的:“正當紅的那個叫苗飛飛的女明星你知道吧?她上個月也跟顧衍之告白了來着,不過也是被殘忍拒絕的結果。據偷窺,哦不目擊者鄢玉說,她被拒絕以後哭得妝都花了特別難看,最後是捂着臉跑走的。比你現在這種魂不守舍的模樣還要難看許多呢。”
我看着她,說:“…”
接着葉尋尋又是這樣開導我的:“你看,你們同為被顧衍之拒絕掉的人。所以在某種程度來說,你也算是和受萬千粉絲敬仰的苗飛飛齊名啊。”
我看着她,說:“…”
最後她是這樣開導我的:“我還沒聽說誰是因為失戀而猝死的,我覺得你應該也不會。所以實際上它就像是感冒,總有痊愈的那一天麽。”
我看着她,終于開口:“失戀怎麽就一定得像感冒呢它怎麽就不能像慢性咽炎一樣治也治不好呢,苗飛飛那種人要演技沒演技要臉蛋沒臉蛋你以為我稀罕跟她齊名麽,還有葉尋尋你知道你安慰人的本事有多爛麽失戀死不了人你這樣說也能把人給說死的好不好,最後你要是敢把這件事說給鄢玉聽咱倆就等着絕交吧。”
中間葉尋尋數次想插嘴都被我拿手裏的餅幹塞回喉嚨裏。她好不容易把餅幹咽下去,憤怒地指着我半晌:“杜绾你居然不但威脅我還敢侮辱我偶像!”
“啊。”我手裏握着一根水筆,重重一劃,數張白紙頃刻間皮開肉綻,我擡起眼來:“所以呢?”
“…”葉尋尋渾身抖了一下,瞪着我張嘴半晌,最後哼了一聲扭過臉,“沒,沒什麽。”
我終于意識到葉尋尋是只管豁開傷口,管不了縫合的。失戀這種事情就算痛得死去活來,也還是得我自己慢慢愈合。自那天晚上,我有意避開見到顧衍之。所做的無非是回家得晚一些,睡覺得早一些。我曾經留意過顧衍之的行蹤規律,對他回家的時間和表現很了解,當時那樣做自然是想要跟他待在一起的時間更多一點,現在就正好相反。
然而理智和情感很難并行。能完全駕馭得了這兩樣東西的人,貫穿整個人類史都找不到一個。因此在這方面看其實所有人都是偏科的,天才如梵高和愛因斯坦也不能幸免。我身為一介再平凡不過的女中學生,自然更是偏科得一塌糊塗。我告訴自己要冷靜,可是每當避無可避見到顧衍之的時候,我還是忍不住。忍不住的表現就是經常說錯話和做錯事,然後偶爾還掩耳盜鈴自欺欺人地偷偷看向顧衍之。
我的十五歲生日在我這樣糾結複雜又痛苦的心情中到來。
我對每一年的生日都印象深刻。印象深刻的原因主要在于顧衍之,每次我過生日,他人不論在哪裏,總會回來T城。并且生日宴盛大。葉尋尋曾對此表示不屑一顧,不屑一顧的原因在于她一直認為掌控于手心之中的鄢玉在她十三歲生日那年,以事情很忙很重要為由人在美國,從而錯過了她的生日。從此以後,葉尋尋對每一個人家團團圓圓美美滿滿的生日都表示不屑一顧。
然而我印象最深刻的一次卻不是我的生日。而是在我十三歲的一天,顧衍之去學校接我放學。每次他往學校門口随便一站總是可以吸引一衆目光,那天他穿一件駝色長風衣,站在門口邊接電話邊朝我招手,我清楚聽到旁邊女生低聲尖叫的聲音。等上了車,我卻被告知先不回家,而是要去商店一趟挑選禮服。我正在剝他帶來的巧克力,聞言停了停:“為什麽要突然給我買禮服?”
他說得慢條斯理:“去砸場子。”
“…啊?”
他的臉上露出一點笑容:“你還記得那個說過你又矮又小的王董事的兒子?今天他生日。”
“…所以?”
“我們去盛裝出席一趟。”
我說:“我們為什麽要盛裝出席?還有,你就穿這麽件風衣算哪個意思的盛裝啊?還有,你一次性把話給說完不行嗎!”
他笑了一聲,轉過頭來,在我的下巴上順手一勾,仍是不緊不緩的模樣:“一般來說,我賺錢養家的能力比王平之要強一些,如果我去了那種地方,就沒有他再說話的份。至于你,绾绾,我帶去的人本來就漂亮,稍微修飾就是光芒耀眼,別人的生日宴有什麽要緊,他家那個小胖子哪裏比得上我家绾绾的風頭。你說呢?“
我終于聽懂。卻半晌仍然覺得恍惚:“顧衍之。”
“什麽?”
“雖然我比較高興,但是我以前沒發現你有這麽小心眼啊…”
“…”
“難怪江燕南說你笑裏藏刀。可是你這麽教育我這種未成年人真的好嗎?”
“…”
然而不管當時如何的口是心非,我一度都在心裏歡呼雀躍,顧衍之是十分縱容我的。
這種縱容在江燕南那裏稱作溺愛。把人無微不至像潮水一樣包裹的感覺。讓人覺得柔軟而溫暖。我享受這種感覺,認為幸福就是這樣,不會覺得我比擁有雙親的孩子缺少過什麽。我喜歡他的不動聲色。熟記他的一些小動作,樂意看他用小心眼又有趣的做法維護我。
我在繼續享受寵愛與告白之間猶豫過許久。慢慢前者一蹶不振,後者占據上風。然而這終究是風險很大的一件事。占據上風也不意味着它能成功,而最終事實說明我也沒有成功。
葉尋尋在生日宴上只關注吃喝,我在食品區找到她的時候,她正往嘴裏塞着焦糖布丁,我走過去,說:”中考以後,我打算去C市讀高中。”
葉尋尋看我一眼:“不至于跑那麽遠吧。”
一直假裝路過的李相南在這時候湊過來:“你打算去C市?是C市一中嗎?那我跟你一起啊。”
葉尋尋橫他一眼,轉頭跟我說:“哎,我昨天晚上突然想起來,以前鄢玉跟我提過什麽心理控制術,就是那些搞營銷的人慣用的催眠手法。可以改變一個人的思想三觀什麽亂七八糟的。鄢玉說效果簡直媲美武俠小說裏常用的蠱蟲之類的東西。你要不對顧衍之試下,說不定他就改觀了對你的印象,洗腦成喜歡上你了呢?”
我長久地看着她:“我現在表白失敗就是你出的馊主意,你覺得我還會再聽你的話?”
“…”
葉尋尋低低咳嗽了一聲,身後傳來一聲輕笑,我的衣領被人拎起來:“哎你們在說些什麽,怎麽不見顧衍之呢?”
葉尋尋說:“我們女孩子家說話,要你們在場做什麽。你也不要在這裏杵着好嗎?請後轉直走出門右拐有個水池裏面有女鬼在翹首等着你謝謝。”
江燕南又笑一聲,看我一眼,悠悠說道:“杜绾,你跟顧衍之鬧別扭了?”
我說:“請後轉直走出門右拐有個水池裏面有女鬼在翹首等着你謝謝。”
“我看着顧衍之剛才心情好像不太好。他最近剛大賺一筆沒理由心情不好啊,我想來想去就只有想到你了。”江燕南手裏捏着一只酒杯,笑得眼睛都微微彎起來,“來,跟你燕南哥哥說說,你燕南哥哥對別人的家裏事最上心了,快說說你做了什麽事情惹他生氣了?”
我說:“今天我生日。葉尋尋你說說,有人在生日的時候這麽問壽星問題的嗎?”
葉尋尋還沒回答,江燕南已經笑着開口:“你這反應擺明了就是承認你的确做了什麽事讓他心情不佳啊。”
“…”
“說真的,杜绾。你究竟做了什麽天大的事,居然也能讓顧衍之那種人把情緒洩露到臉上的?”江燕南輕輕搖晃酒杯,笑着說,“要知道你衍之哥哥向來都不瘟不火,我跟他一起長這麽大,他一直都長那麽一張千年不變不緊不慢的臉,八百年不見變過。”
我幾天以來的郁結心情終于被他念得受不住。
正巧應侍端着兩杯酒走過,我伸手将兩杯都拿在手上,跟江燕南手裏的酒杯一一碰杯。然後我說:“我全幹,你随意。”
這是我唯一知道的敬酒詞。然後我在江燕南措手不及的情況下将兩杯酒一飲而盡。
酒液的味道并不好。江燕南不可置信地看着我。隔了一會兒,才喃喃發出聲音:“绾绾,香槟不是這麽喝的…”
我喝得太快,以至于馬上就有點暈眩。說出的話在自己聽起來,仿佛遙遠有隔雲端:“是嗎?反正我還小,還什麽都不知道。”
我恍惚聽到江燕南在叫顧衍之的名字,有點兒慌亂的意味。然後他問我:“杜绾,這是你第一次喝酒?”
我說:“是啊。怎樣?”
接下來的事便記得不是很清楚。印象真實又不現實,更像是在夢中。只覺得有點站不住,我扶着葉尋尋。努力讓聲音清楚一些:“葉尋尋,江燕南他怎麽比你跟顧衍之加起來都要讨厭啊。”
過了一會兒,葉尋尋的聲音輕飄飄地響起來:“原來我已經這麽讨厭了啊。”
我還要說話,突然被人打橫抱起。眼前飄飄渺渺浮現出一張臉龐,眉眼帶着微微一點冷意。我眯着眼辨認他的五官:“…顧衍之?“
他說:“我是鄢玉。”
我哦了一聲,努力看看他:“可是看起來不太像…”
他不再理會我。這一點倒是和鄢玉不耐煩又寡言的性格很像。我眼前的景象颠簸着穿梭,隔了不知多久,那人的腳步停下來,我的手指摸到一點光滑布料,仿佛是被放置在了柔軟的床上。
他的動作輕柔,和鄢玉對待葉尋尋的時候有點不太一樣。我揉了揉眼睛,很困,又不想真的睡着。方才抱着我的人靜立在床頭,居高臨下地看我半晌。我迷迷糊糊地看着他,說:“我還是覺得你不是鄢玉…”
我的話沒有說完,眼前的人突然俯下身來。我的手被人握住。我的下巴被人輕輕捏住。他的臉孔越來越近,直到兩片溫軟的唇落在我的嘴角上。
第十七章 這世上最熱烈的事物不過三種。伏暑的日光,盛放的牡丹,以及剛開始濃蜜的愛情。皆是轉瞬即逝罷了。(三)
從十五歲到十八歲,我的高中三年終究還是在T城的中學裏度過。
這件事若要追根溯源,是很冗長的一大段。精簡來說,大致就是,在我原本的打算中,我是堅定不移地要報讀C市一中的。可是事實證明計劃總是用來破壞的,在中考前後的那段時期,我的精神狀态就像是正弦曲線一樣大幅波動。這樣大幅波動的後果就是我的睡眠質量也跟着一起大幅波動。并且白天處于巅峰,夜晚處于低谷。為了矯正這種情況,我輾轉經由葉尋尋從鄢玉那裏偷來一瓶安眠片,每晚一片服下去,情況終于變好一些。然而在中考成績謄出,次日就是填報志願截止期的那天晚上,我吞了一片安眠片之後,在床上翻滾了幾十圈也沒有真正睡着。迷迷糊糊中倒出更多的安眠片吃下去,這次終于睡着,而再醒來的時候,眼前景象已經轉換。
那天的印象十分深刻。明明記得前一晚睡着的時候我還只是單獨一個人,床頭櫃上擺着熏衣草的香熏一盞,再睜開眼時周圍就變成了四面白牆,充斥着滿滿一股消毒水味道。有片刻的時間裏我還以為是空間錯亂。有些頭痛地坐起身,才發覺窗邊還有一道修長人影,身上的淺色襯衫略有褶皺,身形比例卻是完美,抄着手靜默地瞧過來。
我頓時清醒過來。
在那之前,我已經有段時間沒有跟顧衍之說過話。每日早出晚歸,比他處理公司事務還要勤勉。我捂着額頭清醒半天,仍是覺得不想與他對話。卻終究被他射過來的目光盯得受不了,最後只好開口:“請問你是誰?”
對面不遠處的人沉默片刻,聲線低沉:“绾绾,吃再過量的安眠片也只會傷胃,傷不到腦子。”
我說:“你怎麽知道會傷不到腦子呢?說不定我真的就失憶了。畢竟全身血液都是流通的,而安眠片又是有毒的。說不定帶了毒素的血液就逆流而上,上到了我的腦子裏,進而流進了我的神經元呢。”
我很久沒有這樣嗆聲過人。那一天坐在病床上,卻莫名地生出許多勇氣。大抵是多日來郁結的心情經不得一點刺激,稍微撩撥就受不住。然而這些勇氣在顧衍之看來大概仍是一揮而散的空氣,他聽後根本不為所動:“神經元是細胞,血液是組織。血液由血漿和血細胞組成。你的生物老師一定告訴過你,神經元和血液比起來,是小一號的套筒娃娃。因此你的血液就算逆流而上,也進不了你的神經元裏。”
我說:“我的生物老師才沒有告訴過我什麽小一號套筒娃娃之類的話。”
他看着我,說:“這不重要。”
“為什麽不重要。”我強調,“這很重要。”
對面的人語氣平靜:“你還記得你的生物老師,這說明你并沒有失憶。這才是比較重要的事。”
“啊,”我不假思索說,“我确實記得我的生物老師,可我真的不記得你了。”
他沒有動。眼神冷峻地看我半晌,那目光沉甸甸地。突然他開口:“為什麽要吞安眠片?”
我說:“我沒有吞安眠片。”
顧衍之罔視我的回答,臉上仍舊殊無笑容:“杜绾,回答問題。”
他的語氣又冷又沉,我沒有和他這樣對話過。那種他将我像員工一樣對待的感覺。我考慮了一下,回答:“昨天晚上我吃的明明是巧克力球,不知道怎麽吞進肚子裏就變成了安眠片。大概是當時太困了吞錯了藥片吧。”
“為什麽卧室裏會放着安眠片?”
我低頭看看手背,半晌才把頭擡起來,說:“這個。大概是去藥店的時候也太困了,所以買錯了藥片吧。”
這句話導致顧衍之的眉心深深皺起。
我從不曾在他臉上看到這樣的表情。他一直溫柔帶有笑意,即使是在會議室中動怒,也僅僅語氣微沉,臉上不會變化半分。我看着他始終沒有舒展開的眉心,又過了一會兒,說:“哥哥,我沒想要自殺的。真的。吞安眠片只是無意識的舉動,你沒必要這麽擔心。下次不會這樣了。”
他仍是看着我,沒有開口。
我看着他有些不規整的衣衫。他一向衣冠楚楚,難得見這副模樣。我猜想着他是什麽時候發現的我的異常。也許是在晚上,也許是在早晨。然而發生每一種可能的前提都是他進去了我的卧室。這樣想來想去,思路就又慢慢到了莫名其妙的地方。
我将思路打斷。病房裏還是一片靜寂。
我握了握自己的手心。低聲說:“哥哥,我覺得以後我們還是盡量少見面好了。”
“…”
我輕吸一口氣,接着說下去:“我的中考成績出來了,填報的志願是C市一中。”
他的手指捏了捏袖口。隔了片刻,我聽到他的聲音低緩:“我剛才打電話給你的班主任,把你的志願改成了T市一中。”
“…”
“C市的高中總體都不及T城,你的班主任也不推薦你去那裏。你熟悉的地方是T城,認識的人都在這裏。”
我低着頭,說:“那我找個房子,搬出去。”
他停頓了一會兒:“绾绾,你沒必要這樣。”
我擡起頭來看他。窗簾遮住的光線半明半昧,映出他線條美好的側臉。唇角的地方微微向上彎翹,還是有點溫柔的意味。我明知道這是假象。可他一直這個樣子在我眼前,我難能一直保持冷靜。
我的語氣堅定:“我還是搬出去。”
從那天出院,到我的十八歲生日之前,我和顧衍之三年間只見過五次面。皆是在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