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在早點鋪子歇業的第三天,蘇娜進來:“秦總,前臺說有一位女士,說是您母親。”
我看看蘇娜,點了點頭,示意她帶人進來,之後看了一眼在辦公室角落的椅子上坐着的阿強,看到他堅定的微笑的眼神,我的心才定了下來。
我做過很多壞心眼的猜想,比如她生活不如意才來找我,比如她下半生無所依靠,這種壞心眼的猜想讓我覺得有一絲負罪感,但是更多的是有報複的快意。
跟在蘇娜的身後,她端莊地走了進來,從她衣着配飾的奢華來看,她的生活很不錯。她和我小時候記憶中的母親很像,只是多了用來掩飾歲月痕跡的精致妝容罷了,她依舊是那個很美的母親。
她的笑容還是那麽溫柔溫暖,溫暖的讓我不敢直視,我本以為我會恨她到見面就會對她大聲咆哮,我本以為我會用非常尖酸刻薄的話刁難她,我本以為我會用自己的冷漠來表示對她的不屑一顧……
無論我心裏演練過多少種情況,從見到她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全錯了,我只想去擁抱她,告訴她我想她,這麽多年,我有多想她……
“小政,好久不見。”
她這麽說,語氣雲淡風輕好像我們這一別并不是二十五年。
“對啊,才二十五年……”其實我不想這麽說的,可是我控制不住,我還是這麽說了,說着刺激着她的話。
她的笑容僵硬了一下,之後又重新挂起了笑容:“今天晚上,我們一起吃個飯好嗎?我想,跟你們談談。”
她說這話的時候,看着我,又看着阿強,我不知道她是什麽意思。她或許是知道我們的關系了,請我們吃飯?莫非是鴻門宴?呵,這個時候來使用母親的權利不怕太晚了嗎?
“好啊,到時候見。”我站起來做出送客的手勢,腳步卻沒有挪動的意思。
“那晚上我訂好飯店告訴你。”她好像有一絲受傷,但是很快又微笑着對我點點頭。
我等着她的到來是想讓她跟我解釋為什麽離婚,為什麽不來看我,但是她輕飄飄的兩句話就結束了今天的談話讓我有一種重拳錘在軟棉花上的無力感,讓我很是洩氣。
阿強送她離開了,回來的時候沒有跟我說些什麽。
對于晚上的正式見面,我做好了充足的心理準備,已經可以很平靜地面對她,從點菜,到上菜,到吃飯,聊了許多可有可無的話,沒有一句是我想知道的。
我漸漸地失去了迂回的耐心:“您是打算就這樣吃這頓晚飯嗎?您應該很清楚我想知道什麽。”
她優雅地放下刀叉,用餐巾拭了下嘴角:“我回來看過你。”
我咬緊了牙齒,直直地看着她。
“那時候我好不容易才跟他離婚,我不想再跟他有半點牽扯,所以,我只能連你也避而不見。”她的神情出現着慌亂和哀傷,“我偷偷看過你幾次,但是沒敢去見你。”
“呵,既然不想和我們有牽連,還說什麽偷偷看過我?”我靠坐在椅子上,目光裏不無鄙視。
“他就是個魔鬼!多看到他一眼都會讓我窒息。”她突然情緒激動了起來,而後壓抑住自己的情緒,“可他是他,你是你。你是我的拼了命得來的寶貝,我怎麽舍得你!”
“說得那麽好聽。”我被她的話氣笑了,“不舍得?最後不也是跟另一個男人結了婚,生了孩子麽!”
“你知道?”她震驚過後竟然帶着一絲驚喜地看着我。
“對,我不光知道這些,我還知道你那個孩子需要換腎,你這次來找我是要我跟他配型嗎?讓我去救你那個千嬌萬寵于一身的寶貝兒子嗎!”她竟然會高興,是因為我知道自己有個所謂的弟弟可能會因為血緣親情來完成她的心願嗎!
“不是這樣的!”她的臉色随着我的話說完以後變得蒼白,站了起來着急地解釋道:“我不會讓你跟他配型的。”
我拿起酒杯一飲而盡,阿強從門外走了進來,站在了我的身後:“不好意思伯母,偷聽了你們的談話,如果您這次來是抱着這個目的來的,那您就離開吧。”
“沈強?”她一眼就認出了阿強,可見來之前是做足了功課的。
阿強冷漠又不失禮貌地點了點頭:“對于您,我是不介意多一個疼愛阿政的人,可是我非常介意別有居心的靠近,尤其介意別有居心的人是阿政的親人!”
“呵。”她重又坐回椅子上,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喝下,“阿政身邊有你,我很放心。”
“沒錯,念念是得了慢性腎衰竭需要換腎,可是已經找到了□□。就算沒找到,我也不會讓你跟他配型。”她又倒了一杯酒,“當初沒帶走你是我的錯,可是如果時光倒流,我依然會這麽選擇。”
“你為什麽要這樣做?他是愛你的,從你走了以後他一直在忏悔。”我不禁在桌子下握緊拳頭。
她摟緊自己的外套,似乎很冷的樣子:“呵,愛我?或許是吧。可我承受不了,你不知道他的控制欲和占有欲又多可怕!”
“你不怕你走了以後他對我不好嗎?也不擔心他會再找一個女人有其他的孩子嗎?”
“我怕。”她已經不知道喝了多少酒,“可是我沒有辦法。”
西餐廳的二層今晚沒有其他客人上來,房間裏更是只有我們三個人,沉吟了許久,沒有人說話。此時燈光昏暗,只能看到彼此臉上發絲或睫毛投下來的陰影,落針可聞。
我能理解她,可我總是意難平,這是這麽多年來,每每想到她我內心的痛苦與糾結:“那……為什麽他走了以後,你也不回來看我?”
“沒有勇氣吧。”她的手顫抖着切下牛排。
“既然如此,互不打擾不是更好麽。”把手裏一直攥着的餐巾丢到了桌子上,站了起來朝房門走去,“你現在生活很幸福吧?我也很幸福,以後還是兩不相見吧。”
我很少情緒這麽激動,已經摔碎了不少杯盞,阿強站在我旁邊任由我發洩,只是小心地護着我不讓我受傷,劉姨和張加韓被阿強攔在外面沒讓進來。
我發洩夠了以後,氣喘籲籲地坐在沙發上:“她說她是愛我的,可是竟然連見我一面的勇氣都沒有!”
阿強攬着我抖動着的肩:“她沒問我這些年過得開不開心,有沒有想她!連這次回來也只是因為要給她寶貝兒子治病才來見我的!我算什麽!在她心裏我算是什麽……”
“她可能是愧疚,不敢面對你吧。”阿強的聲音很低沉,撫慰着我不甘的心,“能看得出來,她很想你。”
我點點頭,好比和阿強分開的那兩年,我也是想阿強的,可我因為自尊而不敢主動去找他;媽媽不來找我,或許就像是阿強說的,因為她的愧疚而不敢面對我。本質上,我和她,都是一樣的人。
那天之後的一周裏,她都沒有再出現在我的生活裏,我知道她在照顧術前準備的念念。
阿強的早餐鋪子在我的催促下又重新開張,忙到了晚上,阿強總會帶着我偷偷去看望在醫院裏的念念,第一次見到念念的時候,阿強驚愕地對我說:“他跟你長得也太像了!”
我第一次見到也是驚訝的,我知道他們的存在,可卻是第一次真的見到他們。
在阿強說見到媽媽的時候,我托人幫忙查了她這些年的資料,她和爸爸離婚八年以後和一個大她五歲的男人結了婚,男人家裏做服裝生意的,對她很好。難怪爸爸查了很久都沒有查到媽媽的消息,有這個人護着,想查到自然很難。念念是在男人的兒子開始繼承家業以後才要的孩子,是她堅持的,說不想兄弟阋牆。
我和阿強又一次去醫院的時候,念念身邊沒有人,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病床上,臉色枯槁,人瘦削的不成樣。眼睛空洞無神地看着醫院的天花板,我當初在醫院躺了一個多月也沒有過這樣的眼神,這是飽受病痛折磨的人才會有的絕望眼神吧?我只在老人的身上看到過。
他的眼睛向門口這邊看了一下,我吓了一跳,趕緊從門上的小窗口躲開。撫着胸口,我悄悄地籲一口氣,被阿強鼓勵地推着向病房裏走去:“既然他看到了你,就進去打個招呼吧。”
我的心情很複雜,但是總體上來講是高興和期待更多一些,于是也就半推半就地順着阿強的推搡進去了。
“哥……”念念見到我進來,咧着幹裂的嘴笑着叫我。
我被他這麽自然地稱呼叫得愣住了,竟然點頭應了。阿強端了兩個椅子,我們坐在他的病床邊。
“媽媽說我長得跟哥哥特別像,以前看照片不覺得,今天見到哥哥,我才發現我真得像哥哥。”他看着我的眼睛特別黑亮,這才像是十多歲孩子應有的神采奕奕。
“是嗎?媽媽常跟你提起我?”
“不是經常,是每天。你每天都活在我們的生活裏,我就像是你的替代品,媽媽看着我的時候,都像是通過我在看你一樣,連我的名字都是跟你有關,我讨厭這個名字。”他的眼淚在眼眶裏打轉。
血緣或許真是說不清道不明的莫名其妙的關系,我竟然心疼一個第一次見面的所謂的弟弟,輕輕替他擦掉眼淚:“你吃醋了?”
他毫不避諱地點頭:“我讨厭媽媽這樣對我,她對我越好,我越讨厭,我也讨厭沒有見過面的你!”
“既然這麽讨厭我,為什麽還要叫哥哥?”
“因為如果你回來了,我就不再是你的替代品了。媽媽愛我就會只因為我是我,而不是因為長得像你。”
“原來只是因為這樣,并不是真的想要我這個哥哥啊。”我開玩笑逗他。
他搖了搖頭,過了一會兒眼淚落得更多:“媽媽不會因為你回來就多疼愛我一點,我大哥對我很冷淡,爸爸雖然很疼我,可是他也一樣疼愛哥哥。從小到大我都是多餘的,我在這個家就是多餘的,我一點也不想治病。”
阿強是個淚點很低的人,他受不了這種場面,被孩子這麽委屈的一說,他也受不了的站起來躲了出去。不過我也沒什麽資格這麽說他,因為我淚點也不高,不過我比他好一點的是,我只在阿強面前才會用哭來釋放自己。
我抽紙巾給念念擦掉一顆顆的眼淚,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麽耐心地輕聲哄道:“說什麽傻話,哥哥就很喜歡你,以後我疼你。”
“你只是剛知道我,怎麽會喜歡呢?”他舒緩了情緒,滿眼的不信。
“不知道,可是我來看過你很多次了。”
“可是你并沒有打算見我。”他通透的不像是一個十四歲的少年。
“是的,因為我和媽媽有些矛盾沒有解開,我不知道怎麽面對你們。”我也不想編織一些謊言去騙他,實話實說或許會好一些,于我于他都是安慰。
“媽媽那麽愛你,她每年都來這裏好幾趟,還給你織了好多毛衣。”
“是嗎?可是我都不知道,我有很多年沒有見過她了,大概有二十六年了吧!”
“二十六年?”
“是啊,很漫長的時間吧!你能想象你這十四年裏沒有媽媽會怎麽樣嗎?”
他很誠實地搖了搖頭。
“乖乖聽話治病,不要再胡思亂想了。”我準備要走了。
“你……還會再來看我嗎?”
“你想讓我再來看你?”我反問他。
他點了點頭:“想。”
“那我有時間就過來。”我站起了身,走到病房門口的時候對他說:“我們是很像,她或許會在看你的時候想起我,但她愛你絕不會是因為我。你就是你,你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你現在是因為生病不舒服所以會胡思亂想,但是不可以一直這樣胡亂想下去,明白嗎?”
他似乎沒想到我會在臨走前還說這些話來寬慰他,有些詫異地微張着嘴巴,然後小聲地應着:“嗯。”
我推開病房門的時候,看到阿強正在跟一堆中年人講話,是正在哭泣的媽媽還有安慰着她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