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七月半将至,京城的大街小巷到處戶門緊閉,街上連個人影子都尋不着,偶爾有一兩個身影,卻是穿着玄鐵重甲的禁軍騎馬匆匆而過,揚起細塵一片。若說是因為鬼節降至,也不該冷清至此。
禁宮深處也是這般,各處宮人皆比往日更加小心謹慎,連呼吸都盡可能的不帶聲響。長壽宮偏殿尤甚,靜悄悄的,連風仿佛到了此處都變得小心翼翼起來,不敢吹動一片樹葉。
卻說那殿內,挂着福祿多壽圖樣床帳的拔步床上,躺着位雙眼緊閉,面容慘白的小姑娘。臉上滿是冷汗的太醫膽顫心驚的給小姑娘把着脈。
過了許久,太醫咬咬牙,小心翼翼地将小姑娘的手放回被中,一轉身跪倒在地,連頭都不敢擡,“長公主殿下,郡主,郡主她。”他支支吾吾了半天,卻是不敢開口。
那被喚作長公主殿下的美麗女子端坐在床旁,她眉眼精致如畫,此刻卻再難掩疲态,眼睛紅腫,眼角下方一片青色。聽見太醫這般說,她青蔥般的十指使勁兒掐在掌心,方才聲音顯得平和,卻還是帶着一絲悲傷,“本宮不愛罰人,有什麽話你不妨直說。”
“殿下,郡主她的脈象平穩強健,這。”太醫有苦說不出,那躺在床上的小姑娘年歲雖小,可身份貴重,他有一千個腦袋都不敢随口說假話。小郡主一日比一日更加死氣沉沉,除了脈象平和以外,哪一點都像是将死之人。太醫院已經連着數名太醫折在了小郡主的病上頭,他怕是也逃不過了。
太醫跪在原地,兩股戰戰,幾欲磕頭請罪時,卻聽見外頭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走近,伴着焦急的聲音,“殿下,太後暈過去了。”
長公主身形晃動了一回,焦急地掃了床上一眼,方才站起身來,吩咐着殿內宮人,“照看好她。”
長公主匆匆離去,屋中又恢複了寧靜。不知過了多久,太醫正要悄悄活動一下的時候,他身後卻傳來了微弱的響動。
“痛,好痛,娘,娘。”聲音微弱,稚嫩沙啞,卻飽含痛苦。
太醫猛地一轉身,激動地看着床上,一連十日都未曾醒來的小郡主,雖然未曾睜眼,但口中正不住的喊着痛。
“郡主,郡主醒了!”
酒杯跌落,阮夢芙跌倒在地,無力的擡頭看着面前穿着大紅婚服的男人。她不敢相信,先前還在與她說着相生相許,此生白頭誓言的男人,此刻正嘴角勾笑,帶着暢意的看着她。
“為什麽?”她艱難的說了三個字,拉扯的五髒六腑開始劇痛。
“你父母皆死,留下你還有何用?”男人再不見往日的柔情蜜意,一字一句像是針紮在她的心口之上。
“倒不如你也去死,你死了可比活着有用。”男人輕笑了一聲,帶着愉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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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夢芙拼命掙紮着,她好痛,她的五髒六腑被毒液灼燒着,她想要呼救卻無法出聲,因為血早已湧上喉嚨,堵得她有口難言。
男人見狀,知毒性發作,地上這個女人再無生還的可能,輕啧了兩聲,轉過身走出了門,再不看她。
不,她不要死,阮夢芙拼命的張開嘴,卻只有血順着嘴角流下,一滴一滴地落在嫁衣之上,綻放出一朵又一朵極致盛開的血色芙蓉花,在她眼前繪成一片烈焰般的花海。
不知過了多久,她的視線越來越模糊,她怕是再也撐不住了,她就要死了。阮夢芙想要笑,笑她自己不識人心,笑她自己可悲可嘆,所嫁非人。她不甘心,她還有血海深仇沒報,她怎麽能死。
不知何人在她耳邊輕嘆,她模模糊糊看不清人影。想要拼命看清楚時,終是閉上了眼,跌入無盡黑暗。
“阿芙,阿芙。”有人在她耳邊輕喚,聲音溫暖似火,仿佛能燒開這無盡的黑暗一般,讓她忍不住去尋。
“阿芙,阿芙,醒醒。”
她忍不住四處張望,可到處都是一樣,除了黑暗,剩下的還是無盡的黑。
“你若肯醒來,娘這回不罰你抄書。”
“娘也允你去城外山莊跑馬,你不是喜歡放紙鳶嗎?娘讓人做了許多,你醒來就能出去放了。”
她心中一動,抄書?這好像是她從前最讨厭的一件事情,有人老罰她抄書。那聲音還在不住的傳來,每一句話都帶着讓她忍不住落淚的溫暖。
有什麽滴落在她臉上,她茫然地伸手摸去,一片濕潤。是血,是血!她的身體又傳來灼人的痛楚,她好痛,她好痛,那毒酒灼燒了她身體的每一處,化作血淚,滴做了芙蓉花。
“痛,我好痛,娘,娘!!”她再也忍不住,便是喉嚨早是血肉模糊,她也拼盡了力氣終于喊了出來。
像是有人輕輕将她摟入了懷中,吻去她眼角淚珠,吻去她的傷痛。這一刻,她終于在無盡的黑暗之中找到了光。
“娘在,阿芙不痛了,阿芙乖。”長公主心疼的将女兒摟入懷中,這麽多天了,她要壓下種種流言,故作堅強。這一刻,她終是繃不住了,她的女兒在睡夢中,哭着喊痛。
阮夢芙伸出手去,她不敢相信地碰了碰摟住她的母親,是暖的。她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掌,白白嫩嫩的,卻是小了好幾圈的模樣。
“娘。”她輕輕喚了一聲,聲音小小的。
“欸。”長公主連忙應着。
“娘!”阮夢芙又喚了一聲,便再繃不住,放聲大哭,仿佛要将心中之意都給哭出來。
母女二人摟在一起哭了許久,終是哭夠了。
長公主尤為不舍得放開懷中女兒,卻見女兒眼中滿是孺慕之情,一雙小手更是緊緊地拽着她的衣襟。
“娘不走。”長公主心腸又軟了一回。
阮夢芙眼神一錯不錯的盯着長公主瞧。雖然此刻長公主眼睛哭的像個桃兒一般,卻是無法掩蓋她此刻是活生生的坐在阮夢芙身側。
“日後可不許這樣淘氣了,你可知娘和你外祖母日日為你提心,你外祖母這些日子都不曾好睡,今日更是暈了過去。”
“那湖邊你不許再去,你可記住了。”
長公主絮絮叨叨說了半晌,見女兒還是一副呆愣的模樣。心中卻是酸楚無比,這教女的話此刻也說不下去了。是了,女兒方才醒過來,正是該好好修養的時候,她為何要說教呢。
“娘不說了,你快些躺下,娘召太醫來好好給你瞧瞧。”長公主溫柔地想要将女兒塞進被中。
阮夢芙卻是不肯,她拼命的點點頭,帶着從來沒有過的決絕,“娘,我日後都會好好聽娘的話,再不惹你生氣,也不惹你傷心了。”
她剛剛聽見那句湖邊,終于知道此刻是何年何月,身處何處了。這輩子她就跌過一次水,是離她八歲生辰還有兩日的時候,她在宮裏頭玩耍不小心跌入湖中那回。所以,她這是重回她八歲這年了?這一年,她家中親人皆在,她依舊是整日裏到處招貓惹狗的小郡主。
她幼時淘氣的很,便是在宮中,也都是各處都敢去得,什麽都不怕,讓她母親頭疼的很。長公主時常勸誡她,她從來都不聽,還會頂嘴。
可此刻,她聽見母親說着那些往日裏她最不耐煩聽的話,卻再也不頂嘴。這些話,她巴不得能夠聽上一輩子方才好。
長公主何時聽過女兒這般言語,鼻子一酸,險些又哭出聲來。
長公主讓開了位置,讓太醫來給女兒把脈。太醫便是方才那位,他按下激動,仔細再三地檢查了一回,定下心神,“郡主吉人有福,是大好了。只是還要用一些時日的補藥,固本培元才是。”
長公主自是聽的,讓他盡管開藥,又見女兒阖上眼睛像是沉沉睡去。終是輕聲揮退了宮人,自己守在床側。
又昏睡兩日,阮夢芙終于有了力氣下床,只是還沒得到允許出殿門,她便接連三日将屋中每一處都走遍了,又狠狠地掐了自己一回,将小白手掐出了個紅印,痛的她直呼呼,方才回過神,她真的重回到八歲這一年了。
這間屋子是長壽宮偏殿的一間屋子,是她親外祖母,也就是太後她老人家專門留給她,讓她在宮中住的地方。這裏的一切布置皆是按照她的喜好來的,便是她十六歲成親那日,都是從這裏出的門子,想到這兒,她拼命的搖了搖頭,只将自個兒搖的頭昏昏,搖搖欲墜。
小宮女白芷忙上前将自家郡主扶住,“郡主,您這是怎麽了?”
阮夢芙咬着牙,過了好一會兒方才悶聲道:“沒什麽。”
白芷便見,剛剛還興匆匆滿屋子亂跑的人,像是霜打了的茄子一般,低着頭坐在羅漢床上,縮成小小的一團。
她正不知所措,快要叫人去請長公主來的時候,門嘎吱一聲響了。
有人輕輕喚了一聲,“阿芙。”
阮夢芙一擡頭,便見還是八歲的表兄顧承禮滿臉愧疚的走進來,站在她跟前,“這幾日,皇祖母和姑姑都說你在養病,所以我不曾來看你。”
顧承禮有些忐忑,這宮中唯獨只有一個人肯同他沒大沒小的玩耍,便是表妹阿芙。可表妹生病這些日子,不光是長公主,便是宮裏頭其他人都不許他來探病,他愧疚極了。
阮夢芙見着他便已經很激動了,哪兒還顧得上同他生這些小氣,何況表兄是太子,若是被她過了病氣,豈不是更糟?
“二哥來看我,我就很開心了。”
顧承禮将手中放着的小蛐蛐兒遞過去,不等白芷驚呼,便見自家郡主興致勃勃的接過去,“這是哪兒來的,編的這樣精巧。”她把玩着那只活靈活現的小蛐蛐兒,分明是青草編織,卻是像極了。
顧承禮卻有些興致缺缺,“今日宮裏頭來了許多世家子,父皇叫我親自選伴讀呢。”
阮夢芙神色一滞,聲音突然帶着些顫抖,“二哥,你可選好了?”
“還沒呢,還有靖安侯之子,還未曾見過。”
話說道這兒,便有小黃門前來請人,“太子爺,靖安侯之子到了,正在上書房等着您呢。”
顧承禮想了想,卻是轉過頭看着眼巴巴盯着他的表妹,“阿芙和我一起去如何?我問過姑姑,你今日可以同我去外頭走走。”
阮夢芙自然忙應下,換上外出的衣裙,跟在顧承禮身側走去上書房。上書房她也不陌生,因為她也在這裏念書呢。
她臉上挂着笑,心中卻是怒火洶湧,她的‘未婚夫’便是靖安侯之子年明晟,她想要親自去問問,為何要對她下毒,害她性命。
又走了一會兒,吹了一下風,她終于醒過神來。是了,如今他們兩人都還未曾見面,也并沒有婚約,他們還什麽關系都沒有。她如何去問,她如何讓旁人相信她是重活一世之人,上一世是被他所殺?便是這重生之說,她還不敢同母親提呢。
顧承禮見她低着頭不言語,還以為她不舒服,正要開口詢問時,卻有人迎面走來。
“臣年明晟拜見太子殿下。”
阮夢芙猛地一擡頭,看着面前還是稚子的年明晟,心中徒然升起一股熊熊烈火,這股火就像是被她的血肉點燃,永不止息。她只好狠狠地掐住自個兒的掌心,讓她能夠保持清醒,莫在此刻做出傻事。
“平身。“顧承禮擡了擡手,讓對方一行人起身。
年明晟帶着期待看着太子,方才他在上書房中等急了,又聽聞太子正走來,倒不如親自去迎接方顯誠心。
待小黃門講明了來意,顧承禮張嘴是要說話,讓年明晟心都提了起來,卻見對方側身,問向身旁的小姑娘,“阿芙,你說孤該選誰。”
年明晟自信滿滿的看着那如芙蓉花般矜貴的小姑娘,這裏除了他身份地位最高以外,還能選誰?
阮夢芙嘴角輕輕勾起,白嫩的手指往前一指,指向年明晟。年明晟臉上一喜,卻見那手指慢慢移動,偏到了他左側,那明媚似驕陽的小姑娘脆生生的答道:“選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