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靖安侯府此次并不是只送了世子年明晟一人進宮,是将年氏一族同太子年齡相仿的子弟都送了來。但他們打扮表現皆顯平凡,這都是為了給年明晟做陪襯,好叫年明晟能夠在太子面前留下個好印象。
所以這會子,七八個同年明晟一般大小的少年郎都站在一處,阮夢芙自然不會選殺她的‘仇人’,當然,年家的人她也一個都不喜歡。只是此刻她既不能親手殺了年明晟替自己報仇,便要狠狠地挫挫他的意氣,讓他心中難受。所以她随手一指,指了他身側的少年郎。
阮夢芙自然就看像那個少年郎,看向對方的第一眼,她的心卻猛地一跳。
那個少年郎,一雙眼睛,瞳孔如黑夜籠霧一般,透着深不見底、永不消弭的悲傷。只一眼,就能讓同他對視的人感受到那股悲傷一般。
阮夢芙一時呆住,她心中的悲痛好像又快抑制不住,湧出眼眶。她呆呆地與對方相望,這一瞬間,她的世界仿佛又沉寂下來,只身藏于黑暗之中,但卻不再害怕。
時間凝滞了許久,久到顧承禮終于覺着有些不對,看着阮夢芙紅了眼眶,他滿是疑惑,又怕阮夢芙是身體又不舒服,忙低聲詢問:“阿芙,你怎麽了,是不是又難受了?”
阮夢芙似從夢中驚醒,她輕輕擡起手擦了一下眼睛,卻發現自己眼睛幹幹的,并沒有流淚。她再看向那個少年郎,對方已經低下了頭,再不叫人看清他的樣貌。
阮夢芙喉嚨有些發緊,她也低下頭深深吸了一口氣,方才重新帶着笑看向顧承禮,“二哥,我無事。”
卻有人實在不會看顏色。年明晟沖動上前一步,不顧宮中禮儀大聲質問:“憑什麽選他?”彼時他也才八歲,并不很能沉着氣。見那個方才還覺着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此刻跳過他,選了他最厭惡,從不肯開口稱長兄的靖安侯府長子,年易安。
“二哥讓我選,我自然選合眼緣的。”阮夢芙又歪着頭看着顧承禮,面上是一派天真無邪,“二哥,既然你讓我選了,那就定下他如何?”
他們表兄妹一場,自小大部分時間都被養在長壽宮中,甚至比雙生子都還了解對方脾性。方才他正要開口,阮夢芙悄悄拉了拉他的袖子,顧承禮便知表妹有其他想法,幹脆開了口讓她來選。
“孤讓你選,自然你想選誰就是誰。”顧承禮自然是百依百順,她說什麽就是什麽。他心裏頭依舊有疑惑,剛剛表妹的表情實在稱不上好,是一種他從未見過的悲傷情緒。不過這會兒不好問,他只好将此壓在心底,待有機會再問就是。
年明晟在家中被嬌慣着長大,這還是第一回見身份地位都比他高的同齡人,還卻被對方問罪,一張臉因為羞惱,漲的通紅。過了好一會兒,他記起父親叮囑,壓下惱意,“臣有一問,您的伴讀自該是以學問好壞論之,怎能以眼緣而論?”
這話說的失禮極了,跟着兩位主子前來的禦前中侍早已不悅,正要上前呵斥其失禮,卻見阮夢芙對着他搖了搖頭,自個兒向前走了一步,直面年明晟。年明晟比她高上半個頭,她卻不見一點兒膽怯。
“我二哥三歲就能握筆寫字,四歲熟讀唐詩宋詞,六歲便開始學君子六藝,今年已經學完四書五經,你呢?”她胸有成竹的問道。
顧承禮自小念書極快,教他念書的皆是朝中大儒,無人不誇他一句天分極高。上書房所有學生加起來,念完的書都還沒有他一人多。阮夢芙雖不知其他人家子弟讀書如何,可她到底重活一世,還算知曉旁人家再如何讓孩子念書都不會像她表哥這樣,有那麽多學識淵博之人來教導。
Advertisement
果不其然,年明晟被她問的啞口無言。便是顧承禮自個兒聽見表妹這般誇他,臉上都有些發熱。
阮夢芙又看向其餘年家子弟,“你們呢?”
衆人皆遲疑,後又搖搖頭。
“既然如此,你們學問無論高低,此刻便是一樣的。”她又開口道。
“所以我選定了他。”阮夢芙走了兩步,走到那個少年郎跟前,對着衆人大聲道。
禦前中侍彎下腰,附在顧承禮耳旁低語:“太子爺,年明晟可是靖安侯世子。”
顧承禮搖了搖頭,他雖已經開始學習帝王之術,但他心中篤定,阿芙不是胡攪蠻纏,只憑個人喜好做事的孩子。
“殿下,聖人有意安撫靖安侯。”禦前中侍不洩氣,又出聲提醒,着重點名安撫二字。
顧承禮皺了皺眉,但并沒有開口。
他不說話,屋中一時又安靜下來。
屋外卻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随即便有人掀了門簾朝屋中來。
“好一個伶牙俐齒的小阿芙。”來人說話中帶着親近慈愛之意。
阮夢芙轉過身,一看來人,頭戴三龍奪珠金冠,身穿玄色龍袍,面若白玉,不怒自威,可不就是她的皇帝舅舅,他身旁還跟着一位面色并不好看的褐衣男人。阮夢芙一眼就認了出來,她心中冷笑,這位便是靖安侯年平知了。
屋中衆人立馬跪下請安。
皇帝不在意的擡擡頭,“都免禮。”
說完此話,皇帝坐在上首,将兒子和侄女都召到跟前,先是看了一眼兒子,又用扇子拍了拍兒子的手臂,也不知是生氣還是高興。但看向侄女時,眼中分明是開懷欣喜之意,“身子剛好,便跟着你表兄出門胡鬧?”
阮夢芙眼眶一熱,卻沒哭,因為這是她重活回來,第一次見舅舅。她狠狠平複了一番心緒,對着皇帝撒嬌,“阿芙才沒有胡鬧。”
“好好好,沒胡鬧。”
皇帝将她拉至身旁,親近之意溢于言表。他笑着對坐在下首的靖安侯說道:“朕這小侄女你還未曾見過吧。”
靖安侯臉色已恢複正常,忙拱手稱是。
皇帝又看向底下那七八個小子,半是認真半是打趣地問道:“方才是誰合了郡主眼緣,上前一步,讓朕瞧瞧,太子伴讀是何樣貌?”
靖安侯也笑着看向自家子侄,他的心中此刻卻是惱怒極了,他同皇帝之間本有默契,此次選伴讀,該讓他的嫡子,年明晟當選。當皇帝當下言語,卻是順着郡主之意将伴讀之位給了旁人。
此刻衆人的目光都彙聚到了那群小子身上,阮夢芙也看了過去,看着那個少年郎默不作聲地站出行列,默默的跪在地上給皇帝行禮時,她不知為何,緊緊捏住了腰間系着的白玉環佩。
那個少年郎跪着給皇帝磕了三個頭,卻并不出聲,他磕完頭後,跪在那兒,身板挺的筆直。阮夢芙這才發覺,少年郎身上穿着的那件藏青色衣袍有些肥大,一點兒也不合身。時人出門最重顏面,更別提世家豪族,衣裳更是貼身裁制,怎麽會穿着這般松垮?只怕是家中對他并不盡心,未曾替他準備出門見客的新衣。
不止是她一人瞧見,皇帝自然也看見了,他輕輕掃了一眼那個少年郎,語氣平和的問道:“為何不出聲?”
靖安侯的臉色一下子就變得難看起來,他似乎是想起了什麽,站起身站到少年郎身旁拱手請罪:“皇上,這是臣那不成器的長子,皇上天子龍威,他只怕吓破了膽,還請皇上原諒他殿前失儀。”
這話說的不好聽極了,哪家大人會這般直接往孩子身上攔罪名的。
靖安侯話音剛落,卻聽見身旁跪着的少年郎發出了沙啞如磨砂般的聲音,“草民,年易安給皇上請安。”這十個字一字一頓,慢慢從少年郎口中發出,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處硬擠出來,帶着血氣。
“嗯,倒不像是愛卿所說的膽子小,是有口疾?”皇帝面色沉穩,叫人看不出他在沒在生氣。
“正是,他有口疾,只怕當不得郡主厚愛,不能侍奉太子殿下念書了。臣次子倒是口齒伶俐,從小愛念書。”靖安侯順坡下驢道,這就是要推年明晟出頭了。
“阿芙,這可如何是好?”皇帝轉過頭,看向滿臉不高興的侄女。
阮夢芙看着地上跪着的少年郎,咬了咬牙,“舅舅,阿芙求您了,阿芙就覺着他合眼緣,能好好侍奉二哥念書。”反正她是不會讓年明晟成功的。
她也并不是真的什麽都不知曉,深宮大院,世家姻親,便是她不耐煩聽,她的貼身掌教女使都會一一教導。她方才聽靖安侯一提,忽然想起,靖安侯是有一位嫡長子,乃元妻所出。靖安侯并不喜歡他,所以才會請奏讓繼妻所出的次子為世子。
她從重活之日開始,除了感受到母親還未離世,親人皆平安無事的欣喜,每時每刻也都會想着,要殺了年明晟替自己報仇,要讓他也嘗嘗那深入骸骨的痛楚。
可她的理智逐漸恢複,她如今和年明晟都還不曾相識,她沒有理由殺他替自己報仇。而且,就算她向母親提她重活之事,母親也一定不會信的。不僅不信,甚至還會罰她抄上半個月的書,讓她再不敢提鬼神之說。
上一世,母親含恨而終前,最希望看到的便是她出嫁,所以她匆忙間定下與年明晟的婚約。
可誰能想到,對她許下海誓山盟的人,口中所說皆是騙人的鬼話。成親那一日會成為她的死期。她日漸冷靜下來,想明白了重活一世最重要的事情,是阻止她母親的死。
只要母親能夠平安健康的活下去,許多事情都會和從前不同,她再不會因為識人不清而枉送性命。她會做一個孝順的女兒,讓母親再不為她操心。
所有的事情,都需要徐徐圖之。但她自然還是無法面對年明晟,她是被年明晟親手所殺,年家的每一個人此刻在她眼中,皆是‘幫兇’。
唯獨此刻跪在地上,因她而被卷入這場前程之争的少年郎,她竟會對這人産生一絲絲的愧疚,這到底是為什麽呢?她摩挲着手中白玉,想要靜下心去想,卻是不能。
皇帝似乎嘆了一口氣,帶上了些許的無奈,“既如此,多一個少一個又何妨,便将你這長子也留下做太子伴讀便是。”
“至于這口疾,太醫院有擅專此病之人,朕會讓人替他醫治,便不算什麽大事。”既然是做太子伴讀,身世、五官、學識、體魄等是一樣都不能缺的。
皇帝不等靖安侯回答,又接着說道:“就這樣定下了,愛卿,你看如何?”
靖安侯臉皮快要繃不住了,他能如何,皇帝既然這般問了,他除了答一聲是,其他答案還能說出口嗎?
“臣遵旨,臣回去便讓人收拾二子之物。”靖安侯咬着牙應下。皇帝這回給太子選伴讀,多少人家送了孩子來讓太子親自挑,最多只取一位,他家能有兩位當選,這說出來,旁人家只有羨慕的。
皇帝不過是一時興起來了上書房,見着侄女大好能說能笑了,左右無事,便讓靖安侯帶着年家子弟退下,牽起侄女的手,顧承禮跟在他身側,一行人往長壽宮而去。
待皇帝走遠,靖安侯這才起身,他神色晦明,看着低頭不語的長子良久。他适才有些忘了,為何今日會将長子也帶來宮中。
年明晟早就按捺不住,張了口,負氣道:“爹!”正是要告狀的模樣。
靖安侯白了他一眼,“宮中禁地,你還不給我住嘴。”
呵斥住了次子,他淡淡道:“回去再說。”他心中卻在思索,讓不出衆的長子侍奉太子念書,這到底真是那小丫頭的主意,還是皇帝借她之口所出?
靖安侯慢慢走在前頭思考着皇帝未明之意,未曾瞧見身後的子侄們自動分成了兩撥,一撥是長子,一撥是次子和剩下的侄子們,泾渭分明。
年明晟惡狠狠地瞪了一眼一言不發的長兄,領着人走在前頭,留下長兄一個人走在人群尾巴。
所以他們都不曾看見,那個他們從未放在眼中的少年郎,此刻轉身深深凝望了一眼早已經消失在重重宮牆之中的皇帝一行人。少年郎臉色并不好,肌膚帶着病态的灰白,唇也是慘白幹枯,偏偏那雙眼睛,在這一瞬間終于迸出了無限生機。
他勾了勾嘴角,無聲之語。
能和你再次相遇,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