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1)
為着能出宮,阮夢芙興奮到深夜方才睡下。但第二日一早,她卻沒能出的去。她肚子不舒服,一大早迷糊間醒來,白芷驚呼了好幾聲,她方才發覺自己身上見了紅。
“郡主從今日起就是大姑娘了。”林女使給她梳着發髻,這樣的日子對姑娘家來說是大事,甚至長公主親自下廚,要為她做上一碗紅糖雞蛋糕。
她被拘在屋中,半步都不準離開,更別提出宮賞燈了。顧承禮和吳大夫人那邊,她母親也早早的派人去遞了話,說她不能去了。
她窩在暖烘烘的羅漢床上,嘆了第一百回氣,“唉。”
“郡主,你為何嘆氣?”
“咱們今日不能出宮了。”
好不容易磨得長公主同意,卻趕上了這種日子,她心中郁悶,卻也知道姑娘家這樣的日子是不能受寒的。
白芷陪着她郁悶了好一會兒,這會兒宮中設下元宵宴,遠遠間都能聽見奏樂聲,除了阮夢芙,便是太後也被長公主扶着去參加宴席了。這偌大的長壽宮,一時之間,只剩下她一個人在了。
她趴在窗沿邊,偷偷扒開一條窗沿縫,瞧着外頭一輪圓月散發着柔潤的光亮。剛入夜,本來是元宵剛剛熱鬧的時候,她卻覺着有些疲乏。做姑娘家的就是有這樣的不好,小日子來的時候,就平白無故的要虛弱許多。
“我本來想去看看那走馬燈的。”
“什麽是走馬燈?”白芷坐在一旁陪她,手上打着絡子,見她提到此物未免有些好奇。
“走馬燈,就是一種特殊制法制成的燈籠,燈身每面都繪着圖案,将蠟燭點燃後,它便會動起來。前些日子二哥說了,今年有十二連盞走馬燈,十二盞燈皆繪不同圖案,可點上蠟燭後,十二盞燈動起來就成了一幅圖。聽說今年的是嫦娥奔月圖。”阮夢芙心生向往,宮中也有花燈,可到底沒了煙火氣。
“哇,那肯定很好看。”白芷附和道。
“誰說不是呢?”
不知過了多久,她靠在窗沿處睡了過去。白芷見狀,喚了宮人進來,扶着她上床躺下。
不知過了多久,床上的人睜眼醒來,眼中籠着霧,仿佛靈魂和身軀已經分開,靈魂被鎖在眼睛深處,而身體不由自主動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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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起身穿上外裳和鞋襪,又套上了火狐鬥篷披風,推開門,門嘎吱一聲發出輕響。她不知該去哪兒,遠遠瞧見一點兒光亮,便順着那點兒光一路朝前走去。
這樣的感覺時常發生,置身于這個場景中的時候,她無論怎麽喊人都不會有人應她。總是有一道光要她去尋,然後待她尋找的路上,會不知從何處出現一只枯手将她攔住。
那只手仿佛從陰間來,要将她拖入混沌無光的地方。她每回都動彈不得,只好閉着眼睛絕望等待那只手将她抓住,然後她便會從她的床榻之上醒來。
今夜又好像有所不同,那道光不用她來尋,漸漸的竟然從遠處而來,是一團包含着今晚月色的溫暖明光,将她包裹住,那只拽着她腳踝的枯手竟融化在了光亮裏。
“別怕。”
有人在她耳邊輕輕說着話。
她眼神中終于有了光,仿佛魂魄歸于身體中。
只是當下,她的腰被人摟住,她的眼前是明紅色的宮牆,只有一厘,她就要撞上去了。
阮夢芙驚呼了一聲,終于清醒了過來。
她從前每回醒來都是在床上,只有這回,她在那個人人都告訴她是一場夢中醒了過來。
她動了動,腰間的手松開,正待她要看清楚是何人将她從夢中拉出來的時候,又聽見身後宮人尋她的聲音,“不是叫你們小心跟着,你們怎麽會跟丢?”
“分頭去,白芷你去那邊,其餘幾個去其他地方。”是林女使的聲音。
她下意識卻不想讓人發現。
待腳步聲從身旁走遠,她才發現,她待的地方已經不是長壽宮,而是不知道哪兒的宮牆角。這些年,她頭一回在‘夢’中走了這麽遠。
身後有人在說話,聲音帶着一分沙啞,極其熟悉,也極讓人安心。
“你還好嗎?”
她猛地轉過身,身後站着的少年郎,身姿挺拔,此刻正躬身将她全然擋住。
她有些不确定,她的夢從來沒有一個活人,她沒有辦法相信這是真人站在眼前,“同桌,你不是夢,對吧?”
年易安點點頭,“嗯,我不是。”
她喘了一口氣,依舊是覺得不可思議的伸手握住了對方的手,對方的手很暖,将她的手瞬間捂熱了。她安下心,真好,真的是活生生的人,只有活人才有這樣的體溫。不是她夢中那些冰冷的死物。
她靠在牆上,臉上還是震驚到不敢相信的表情,她像是說給自己聽又像是說給面前的人聽,“好多年了,我第一回在夢中清醒。”
她沒有發現,她還握着別人的手。
年易安任憑她牽着,只是夜深露重,這裏不是個好待的地方。外頭沒了聲響,那群人沒有找到人,應該是去了別的地方。
他很想永遠這樣和她待在一起,但不是現在。
“走吧。”
“好。”她完全沒有想起來,方才白芷她們來尋她時,她選擇了不出聲這回事。
年易安牽着她慢慢走出去,她方才發現,她竟然快走到了內外宮門交接的拐角處,這裏路徑有些繞人,怪不得白芷她們跟丢人了人。往日裏她做夢時,各宮皆下了門鎖,她走不出長壽宮。想來是今晚她睡得太早,做夢也太早。
她問了時辰,才戌時三刻,還未到今日下鎖的時辰。
繞路出去的時候,她方才想起,“你不是和二哥一同去了宮外文會?”
“文會已經結束了。”
“那你瞧見走馬燈了嗎?”
“嗯。”
“真好。”阮夢芙覺着遺憾,所以今夜只有她沒有見着那盞燈了。
眼見着已經走出了這條像迷宮般的路了,年易安忽然收緊了被她握着的手,低聲問着還在遺憾沒見着花燈的人,“你想看嗎?”
“這會兒又不能出宮了。”
“跟我來。”
今夜宮中宴客,熱鬧的地方熱鬧,而這些地方都沒什麽人在,年易安又在此處生活了不少年頭了,算過外宮禁衛巡邏路線,一路帶着她走到演武場都不曾碰見人。
演武場今夜無人在此,年易安帶她去了往日會稍作休息的一間房,拿出了一個小手爐,裏頭添上些炭火,待爐身暖了之後,便将手爐放在了她的懷中。
然後又去架子上拿出了一個箱子。
他将箱子打開,裏頭放着的東西被他一一從箱中取出擺在桌上。
等他将東西都組裝好了之後,點上了蠟燭,燭光從燈籠中透了出來,也帶動了燈身轉動,燈身上繪着嫦娥奔月,燈身一動,連帶着那嫦娥也動了起來,奔向月宮。
“這是你做的?”阮夢芙驚喜的朝前走了兩步。
“我昨日剛做好,本想等今日出宮給你。”年易安吹熄了燈籠中的蠟燭,這才讓她上手碰。
阮夢芙歡喜的和什麽似的,将燈籠拿在手上瞧了好一會兒,這燈籠做的精巧,一看就不是一日能完成的。
過了好一會兒,年易安方才道:“我送你出去。”
“嗯。”
阮夢芙手中拿着燈走到門口,演武場空曠,倒是賞月尤為好。她提着燈籠立在檐下,靜靜的看着月亮,一時竟有些癡了。年易安沒有催她,站在她身側同她共看那一輪月亮。
“阿律,我一直都覺着嫦娥奔往月宮,或許不是為了長生。”她開了口,渾然不覺自己不像往常一般,用同桌二字稱呼年易安。
年易安神色一震,整個人僵在原處。
“她可能是想逃跑,跑到天上,旁人就尋不着她了,都說月宮冷靜寂寥,只有玉兔陪着她,嫣不知她可能就喜歡只有玉兔陪着她呢?”
“同桌,我是不是想的很奇怪。“她笑了笑,嫦娥奔月這個典故被她拆解的荒謬,旁人聽了,怕是要笑掉大牙。
她沒有聽到回答,但也不在意。
又看了一會兒月亮,她終于收回目光,低下頭看着手中燈籠,雖是十分不舍手上的燈籠,到底開了口,“不行,我不能帶着它回去。”
年易安神色一黯,又聽見她輕快的說着話兒,“今晚我若拿回去,她們肯定要問我從哪兒來的。”到時候又是一頓挨訓,實在不劃算。
“你将它放好,明日我再來拿,這樣我娘問起我也好說。”
年易安見她笑眯了眼,知她該是喜歡這燈籠的。
阮夢芙跟在他身後,走到內外宮門交接處。
“她們來了,我先走了。”年易安伸出手去,替她将鬥篷系緊,她不過眨了眨眼睛,面前的人已經消失不見。
白芷提着宮燈匆匆趕來的時候,便見她們找了好一會兒的人,這會兒正站在宮門處,一身火紅鬥篷披風在月光下格外顯眼,就安安靜靜地站在那兒,鬥篷被風吹的飛揚,就像是欲飛出這宮中一般。
她覺得有些不安,又覺着這皇宮就像是牢籠一般死死将她家郡主困住了。
她輕輕領着宮人上前,郡主自出生起便有失魂症,這病宮裏人人都知曉,除了她家郡主自己。主子們皆吩咐下來,要瞞着郡主關于此病,特別是發病的時候,不能将她叫醒,要等她自己回去,不然就再也醒不過來了。雖白芷不知道自家郡主為何得這病,但她怕郡主果真會因此而病重,便是她再是郡主的心腹之人,這事都不能告訴郡主。
郡主每年都要犯上好幾回這病,但只有今夜,走出了長壽宮,讓她們有些猝不及防。結果一路跟着,跟到了此處,轉個彎兒人卻不見了。
她小心翼翼站在阮夢芙身後,見她似乎是從夢中醒了,心下一跳,小聲出聲詢問,“郡主?”
“幹嘛?”阮夢芙抱着捉弄的心忽然轉了個身。
“郡,郡主,你醒了?”白芷吓得連退了好幾步。
阮夢芙正要點頭,一陣困意襲來,她的眼前人影晃動,最後消失不見,像是世界重新墜入黑暗之中一般,她又陷入了夢中。
白芷見她擡腳往回走,終于松了一口氣,讓宮人上前緊緊跟在她身後,這回不能再把人跟丢了。
這病着實吓人的很,白芷嘆了口氣,又覺着自家郡主有些可憐。
待她醒來之後,天色大亮,她想要起身,腰腹間卻是痛的有些讓人起不了身。
她迷迷糊糊間,想起了一事。對了,昨夜,她昨夜好像從那場夢中醒了過來。
“阿芙,躺下。”長公主不知何時就已經坐在了床側,見她要起身,直将人攔住。
“娘,你怎麽在這裏?”她很想說她昨夜之事,可她又想起她母親性情,那些話在她口齒之間,如何都說不出口了。
長公主替她撚了撚被子,“昨夜寒氣大,林女使說你有些咳嗽,我來瞧瞧你。”
阮夢芙點點頭,心中卻惦記着昨夜那場光怪陸離的事。
長公主探望完女兒,還要去安撫老母用藥,不過略坐了做便起身走了。阮夢芙把白芷叫到跟前來,“我昨夜是不是出了長壽宮?”
白芷臉上帶着笑,絲毫不慌張,“哪兒有,郡主你昨夜睡得早,一覺睡到大天亮呢。”
阮夢芙盯着她看了好一會兒,都瞧不出什麽破綻來,有些疑惑?難不成昨夜還是和這些年她們日日在她耳邊聲稱的那般,不過是一場夢。
白芷見她又陷入了疑惑,端起床邊放着的安神藥物,“郡主,喝藥吧。”
因着不能出門,阮夢芙拿出紙筆來,趴在羅漢床小幾上,劃拉着,“不對。”
昨夜她分明是走出了長壽宮,還去的很遠,好像還見了一個人?那個人還帶着她去看了一樣東西。這場夢是唯一一次不以噩夢結束,在這場夢中,她特別開心。阮夢芙眯着眼睛使勁兒想了一會兒,卻無論如何都想不起來昨夜之事了。
演武場中
年易安趁着閑暇,将擱在架子上頭的箱子取了下來,裏頭放着一盞燈,三天了,說要來取燈的人還沒來,主人沒來取,它也只好一直待在箱子中。
他閉上眼睛,忽而聽見一聲,似乎從遠處來,帶着眷念和歡悅。
“阿律”
他猛然睜眼,面前卻是空無一人。
開年之後,前朝忽然起了一股立後的聲音,這聲兒越來越響亮,傳到阮夢芙耳朵時,也不過半日。
“郡主,如今宮人都在議論,貴妃娘娘這回怕真的要登上後位了。”白芷在外頭聽了一耳朵的八卦,回了長壽宮便憂心忡忡。
阮夢芙正在練字,聽見此言,頭也沒擡,只是那字終究寫廢了一筆。
“若真是何貴妃登上了後位,那三公主怕不是整日裏更加刁蠻了。”白芷還在抱怨,她本不該議論後宮之事,只是那何貴妃一派向來同她們不對付,特別是三公主,處處都喜歡同她家郡主別苗頭。
從前她家郡主從來不怕同三公主相争,但自郡主八歲那年,大病小災不斷,又熬過了天花之後,性情真的全然變了,在外人面前,再也挑不出一點兒差錯來。
“真不知道何貴妃有什麽好的。”
阮夢芙無奈放下毛筆,耳邊有這麽個嗡嗡嗡的聲響,她是靜不下心來了。
“白芷,你這個小丫頭一天操這麽多心做什麽,這些話你在我跟前兒說過也就罷了,除了這個門,要管住嘴。”
白芷嘟囔着給她研墨,“奴婢又不會在外頭說。”
“你覺着她真的能做皇後嗎?”阮夢芙忽然擡起頭來。
白芷一愣,“如今宮裏頭就數貴妃盛寵不斷,況且何将軍去年大勝南诏軍,平定滇西近二十年的動亂。南诏送上降書,奉我朝為上國,每年進貢。”
阮夢芙不等她說完,便接了下去,“滇西軍大獲全勝,何将軍居功甚偉,所以聖人會賜以後位獎之?”
白芷聽完這話,頓了頓,忽然覺着哪兒不對,但她又說不出來。
阮夢芙也不強求她明白,只是重新換了一張幹淨的宣紙,“小傻子,別想了,快些給我重新研墨,我還有好幾篇功課沒寫,明日要上課了,傅先生該罰我了。”
白芷歪坐着她身側,心不在焉的給她研墨,心裏頭還是琢磨着她家郡主方才說的那句話。
待阮夢芙寫完了一篇文章後,她忽然腦中靈光一現,“郡主,你的意思是何貴妃當不了皇後?”
“你聲音小一點,被我娘聽見了,咱們倆得一塊受罰。”阮夢芙有時會想,她是不是太慣着這小丫頭,整日裏嘴上說話沒個把門兒的。
阮夢芙話音剛落,便有人推門進來,嚴厲道:“是該罰。”
白芷臉色一白,忙起身請罪,“女使,奴婢知錯了。”
林女使輕輕瞥她一眼,“郡主寵着你,不是讓你無法無天,口無遮攔招惹禍事。今日這些話若是傳到貴妃耳裏,你丢了命尚且不論,連累主子才是大事。”
白芷忙點頭,她也并不是好賴不分,她因着是從小伺候郡主長大的情分,同別的幾個大宮女比起來,更像是郡主的玩伴,自來不用幹重活,連賞賜都是頭一份。像郡主讀書寫字這樣的差事,從來都是落在她頭上,旁人都近不得郡主的身。這樣的差事,在長壽宮也是頭一份了。
“奴婢知錯了。”
阮夢芙見她眼淚都快要流出來了,便道:“林女使,她也就是在屋中說說,您饒了她吧。”
林女使應下,“你好好想想,一日比一日大了,難道還要像從前一般孩童心智嗎?”
“退下吧。”
“是。”白芷哭喪着臉退下。
“郡主,你何必慣着她。”
“她就這樣天真爛漫也不錯,但不過也只剩這幾年光景了。”阮夢芙頗為不在乎的回道。她倒是有些羨慕白芷,若人一生皆是這般懵懂,該多好。
她和林女使前些年有過一場背着衆人的對話,林女使知她有主見,漸漸的一些事情也會聽她自己的意見,并不會全都報給長公主聽。
“女使可是有事?”
“過兩日三公主生辰,延華宮送了帖子來,請您前去赴宴。”林女使将帖子拿出來,因為是三公主壽辰,又不是整歲,長輩都不會去參加,這帖子單給她倒也正常。
只是阮夢芙看了一眼帖子上頭燙印,用的不是三公主的小章,而是延華宮的寶印。
“既是貴妃娘娘請,壽禮就重一些吧。”阮夢芙仔細想了想,吩咐道。
“是,郡主。”
林女使不曾走,坐在一旁,“何将軍回京日子定了,下月十五。”
“這麽急?”阮夢芙有些詫異。
“六皇子病好了大半,想來是何貴妃去信催了催。”
“我知道了。”
阮夢芙放下了筆,撐着下巴看着桌上那一筆娟秀的字跡。
阮夢芙這幾年越發上進,她雖不是因為喜歡讀書才讀書,可她認認真真讀了這些年書,倒是真想通了不少事情。
生在帝王家,享了這人間繁華,總要付出些什麽來回報。前世她不明白這個道理,仗着寵愛,誰都不放在眼裏,只管叫自己活的高興就好,生了多少事端,她的舅舅,她的外祖母,她的母親為她收拾了多少爛攤子,她都覺着是天經地義的。
所以母親病危那一刻,舅舅對她徹底失望的那一刻,外祖母也護不住她的那一刻,再後來啊,毒酒入腸的那一瞬間,年明晟才會說她死了比活着更有價值。她才發現她手上其實什麽都沒有,她誰都不是。
以前她不懂這是為什麽,現在她懂了,生在帝王家,萬事哪能由心。既是帝王家,先有國才能有家。特別是她們當下朝堂并不安定,她的家人為了江山社稷在忍,忍不代表懦弱,只是為了這個國家。她難道就能置身事外嗎?所以,有些事情,她忍下了,只當作不知。
“郡主還是不打算同長公主講你要做的事?”林女使試探着問。
“我娘已經夠苦了,有些事情,她沒必要知道。”
阮夢芙說到這兒,露出個笑來,像是往常那般,笑得眉眼彎彎,但是笑意卻并未不達眼底。
“臣知道了。”林女使應下聲來。
“其實我從前便想問,女使為何會願意幫我瞞着我娘?”阮夢芙忽然有些好奇。
林女使沒有猶豫,語氣平和,“因為郡主不再是個孩子了。”
阮夢芙嘆口氣,頗為惆悵,“誰不想永遠當個孩子呢。”當個孩子,就不用帶上假面,逼迫着自己要向世界低頭。
她低下頭來,看着還有兩篇文章不曾寫,更加惆悵,當不當孩子,這功課都還要繼續寫,“我繼續做功課了。”
“是。”林女使給她續了一盞茶,随後悄悄走了出去。
白芷向來是被林女使好生訓斥了一回,第二日随她去上書房的時候,一路連句宮中趣聞都不曾講了。
“你今天倒是安靜。”
“女使說了,奴婢要在郡主活潑的時候活潑,郡主安靜的時候安靜。”
“這倒不錯,那我便一直安靜吧。”
“郡主,您饒了奴婢吧。”
主仆二人一路說笑間到了上書房,現如今她并不同顧承禮這些皇子們一塊念書,是錯開了時辰去的。
此時到了上書房門口的時候,卻碰到了顧承禮一行人。
“二哥。”她上前一步,顧承禮身後那些伴讀各個都紅着臉避開。
“這是怎麽了?”雖她同這些人并不來往,但好歹同窗多年,還有顧承禮在這裏,坦蕩打個招呼也無事啊,難不成她臉上沾了東西。
她伸出手去摸了摸臉。
“阿芙,随我來。”顧承禮表情有些不自然,吩咐伴讀們先行下去,而他将阮夢芙帶到一旁,留下宮人在遠處等候。
她莫名其妙的看着那幾個人像是避着蛇蠍似的離開,甚至,她同桌也是這樣。不過他同旁人相比,又有所不同。因為此刻,他臉上一絲表情也沒有,甚至路過她身側時,連個眼神都不曾給她。
這是怎麽了?她伸出手想要拉住年易安的衣袖,“你等等。”
還未抓住,便被顧承禮拉到了一旁,“阿芙。”
她方才驚醒她方才有些着急,險些在人前失了禮數。但年易安像是不認識她一般,不曾回頭,随着衆人走遠。這讓她心裏壓抑不住的疑惑,還有幾分難以察覺的失落。
顧承禮平日裏就穩重如山,這回表情更是嚴肅,“你如今是大姑娘了。”
阮夢芙點點頭,有些委屈,“我知道,我就是奇怪他為何不理我。”
她平日裏已經很注意規矩了,同那些個伴讀們都不說話的。但她同桌又不是一般人,他們倆可是患難之交。今日這還是第一回,同桌沒理會她。
顧承禮倒是開始吞吞吐吐,過了好一會兒方才道:“罷了,沒事,你進學堂吧。”
“你将我叫到一旁,又不說何事,二哥你難不成是在逗我玩兒。”
“柳清河家中給他議親了。”顧承禮吞吞吐吐的說道。
柳清河她知道,是顧承禮伴讀之一,做的一首好文章,不過二人沒說過話。方才好像,就數柳清河臉最紅。
“他定親了又如何?”阮夢芙不解,又不是同她定親。
“大家都到了快要定親的年紀。”顧承禮見她不開竅,有些頭疼或許他這妹妹并沒有意識到,她已經出落的十分耀眼奪目,在這群少年眼中,不再只是同窗。
“父皇有意替你定下一門好婚事。”顧承禮見她茫然無知,提起一事。
“所以他們見着你便有些不自在。”顧承禮說這話不自在極了。
阮夢芙一愣,聲音有些發抖,“舅舅定的那門好婚事,該不會就是你吧?”她預感一向很準,而且前世,她舅舅的确有此意,但從沒有明确提過。她二哥更是在她出嫁的時候,都還在邊疆督戰不曾回來。但她一直對顧承禮就沒有男女之情,在她心裏頭,顧承禮就是親哥哥,既是親兄妹,怎麽能成親做夫妻?
顧承禮看着她,略有些尴尬,“嗯。”
“我怎麽不知道?”阮夢芙一下就慌張了起來,就像是五雷轟頂一般。
顧承禮無奈道:“此事父皇昨日剛向我提起,還不曾同皇祖母和姑姑提起,所以你不知道很正常。”
“舅舅都不曾問過我。”阮夢芙有些委屈,“而且咱們是兄妹,如何能定親,以後做夫妻呢。”
“你是姑娘家,哪兒有定親之事會先問你,這是對你的不尊重。”
“你先去上課,之後我再和你細談。”
阮夢芙點點頭,但是這樣大一件事情,忽然傳到她耳朵裏頭,她怎麽能有心思聽課,傅先生在上頭念了些什麽她完全不知道。她腦子裏頭嗡嗡作響,怎麽就要定親了呢?
待到要傅先生要抽背了,四公主輕輕推了推她,她方才知道已經輪着她了。
“郡主這是心中有事?”傅先生見她背的磕磕巴巴,倒是沒罰她,還耐着性子問她。
阮夢芙行了一禮,“先生,是阿芙無狀。“
“罷了,回去之後多加溫習。”
“謝先生。”
她松了一口氣,回了書桌旁收拾筆墨紙硯。
四公主還未走,此刻上前走到她身旁,“阿芙姐姐,過幾日三姐姐生辰,你準備了什麽壽禮?我想請你幫我挑揀一樣。”
四公主聲音弱怯怯地,又帶着幾分渴求。她生母只是貴人,位分不高,平日裏皇帝甚少看她們母女二人,她就養成了不愛說話的性子。
還是這一二年間,同阮夢芙一塊兒上課了,這話還多了些。
阮夢芙心裏頭亂得很,聽見她問,想起三公主和四公主現在還只是需要考慮生辰禮是何物的年紀,不由苦笑,壓下已經亂飛的神思,“四公主不如同我去長壽宮坐坐,咱們讨論一番,免得送重了禮。”
“嗯。”四公主眼前一亮,不由得抓住了她的袖子,跟在她身後。
兩個人回到長壽宮,先去給太後請安。
太後今日精神頭不錯,見外孫女和孫女都在側,老人家難免就要開懷些。
“阿珏給皇祖母請安。“四公主甚少來長壽宮,見着太後便少了幾分親近,多了幾分畏懼。
太後有些不喜她這樣弱怯,咳嗽了兩聲,“你們姐妹二人說話去吧,哀家有些乏了。”
阮夢芙并沒有立馬離去,上前去哄着太後用了一回藥膳,方才說道:“外祖母,我娘今日怎麽不在?”
“你娘去禦書房見你舅舅了,也不知要說些什麽事。”太後拉住她的手,“我瞧着你有心事?”
“沒有沒有,阿芙不擾您休息了。”
說完這話,她方才心驚膽戰的帶着四公主離去,她舅舅什麽時候這般雷厲風行了,這會兒将她母親前去禦書房,難道真的是為了她婚事?這怎麽可以,不行不行,她腦子亂成了一鍋粥,想不到什麽好辦法。
“三姐姐平日最喜歡發簪,可我那些發簪,她應該都瞧不上眼。”四公主邊走邊有些洩氣。
“四公主不必擔憂,姐妹之間,送禮皆是心意,又何有貴賤之分呢?”阮夢芙分出神來寬慰道。
四公主點點頭,“三姐姐,你送的可是發簪?”
阮夢芙想了會兒,到底不願讓四公主為難,“自然不是,四公主若選的是發簪,我再選別的便是。”
“多些阿芙姐姐。”四公主感激道。
“這就是我要送的壽禮。”她進了屋,将先前挑的那支足金發簪收起,拿出一張琴來,貴重是貴重,可三公主并不喜歡,因為三公主又喜歡上了玉簫。她這琴在三公主面前或許落不着好,到底在貴妃那兒落不下什麽差錯。
既然選好了禮物,長壽宮又不是好多待的地方,阮夢芙親自送了四公主到長壽宮門處,四公主頓住了腳步,擡頭看着阮夢芙,“阿芙姐姐,我真羨慕你。”
阮夢芙一愣,“四公主,你是金枝玉葉,為何羨慕我?”
“我也不知,只是瞧着阿芙姐姐可以同皇祖母像是尋常人家祖孫一般說話,忽然覺着有些羨慕。“四公主低下頭去,有些不好意思。
“皇祖母,從來都不曾對我這般親切說過話。“
這話一出,便是阮夢芙臉色都變了,此刻宮人在側,這話誰也保不準會傳到外祖母耳朵裏。
“外祖母這些年養着病,甚少叫你們拜見,但她對哪個晚輩皆是慈愛的,四公主心裏也是想要盡孝的可是?”
四公主懵懵懂懂點點頭,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她犯了忌諱,面色有些蒼白。
“是我多嘴了。”
“四公主平日裏不妨多到長壽宮給外祖母請安,外祖母喜歡孩子的,太醫也說了,養病也不能太過靜,總要時不時有些說笑聲,你莫害怕會擾了外祖母清靜,就不敢來長壽宮。”阮夢芙溫柔地替她描補圓了。
“我知道了,阿芙姐姐就送到這裏吧。”四公主對着她行過禮,帶着宮女走遠。
“郡主,四公主已經走遠了。”白芷見她還不進屋,提醒道。
“我知道。”阮夢芙看着空蕩的宮前甬道,并沒有動。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攏了攏衣袖,“進屋吧,外頭好冷。”
她在屋中走來走去,一時想着自個兒這場突如其來的婚事,一時又想起她同桌冷淡走開,并不瞧她的樣子。如何都停不下來,将自個兒快要繞暈了。
白芷不知道她在急些什麽,但又謹遵林女使教訓,一直憋着都不敢問。
她就見自家郡主走着走着,忽然翻起了櫃子,“不行,我可不能嫁。”
她重活一世,可不是為了嫁給太子,她沒有那麽大的志向,要去做那太子妃,日後的後宮之中,她不想,也不願。便是坐上了那位置,享不盡這世間繁華,她都不想。
她找了很久,終于是找到一本書,果不其然,讀書還是有些用處的。
“郡主,這是什麽書?”白芷上前收拾着被她翻亂的物件,見她眼睛放光的盯着那本書,終于再也憋不住問了。
“救命的書。”阮夢芙翻到自個兒要看的那一頁,終于是滿意的點點頭,雖然可能打消不了舅舅的心思,但好歹可以讓他多分顧慮,反正她又不會歷時就到了成親的年紀,還有時間可以好好讓人想想。
她終于找到個解決燃眉之急的法子,心下一時放松了些,卻又歷時想起年易安來。好端端的,她連話都還沒有說上一句,怎麽就不理她了?這麽些年相處下來,她多多少少摸準了對方脾性,這瞧着似乎就是在生氣的樣子。
他們二人相識說來是一場陰差陽錯,不過也是那一年,她終于多了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朋友。顧承禮和她自記事起便在一處,有多親近無需提起。但更多的時候,他卻更像是長兄一樣的人物,她有些話不能同他講,也不能時時都自在說話。
可年易安就不一樣了,起初因為她的胡鬧,進了這皇宮,還受了許多欺負,非但沒有怪過她,還幫她逃過傅先生的責罰。便是她最醜最難堪的樣子,也只有他見過。那個時候,不只是容貌,她差一點點就因為挨不住天花的痛楚,想要結束生命的時候,也是年易安,将她從鬼門關拉了回來。那一刻,她差一點點就以為自己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