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今日大雪,地上面了厚厚一層雪,踩上去就能将靴子陷入半截,年易安倚牆而立,面無表情的盯着那一地的雪。
屋中有人喚他,“阿律,進來。”
“師父。”
吳白看着自家徒弟,旁人或許瞧不出他這徒弟這會兒有什麽不同,但這些年相處,他還是能瞧出來的,就算此刻表情沒有什麽變化,他也能瞧出那一點兒心不在焉來,“我見你今日像有心事?”
“徒兒并無心事。”年易安低聲答話。
“當真?”
“嗯。“
吳白知他是個悶嘴葫蘆,便也放棄了追問,今日有正事,也不宜敘家常之事。
“再過幾日,滇西軍便要入京,聖上的意思,是想要禁軍同滇西軍辦一場武試切磋,我想讓你參加。”
年易安擡起頭來,連眉頭都不曾松動一分,語氣平靜,“是,師父。”
“你可有必勝何重的信心?”吳白面上浮起鎮重,“此為軍令,你若不願,為師也不會逼你。”
何重,滇西軍中郎将,以十八歲的年紀,在同南诏軍大戰中,生擒南诏軍将領,一戰成名,這回會随着滇西軍一同入京,接受聖人的嘉獎。
年易安神情不曾變化,“屬下領命。”
聽他連自稱都換了,吳白再不問他,“那這些日子,你就在營地訓練,宮中那邊我會向太子替你告假。”
“是。”
“下去吧。”
Advertisement
年易安依言退下,屋中又有一人走出來,乃禁衛軍言書郎,崔諾,乃禁衛軍副手,他眉頭緊皺,“都統,阿律今年還不到十五,雖天資奇高,又得您多年教導,但他沒有實戰經驗,您為何将武試奪冠這樣的重擔放在他身上?”
吳白神色莫名地看着他,此次武試由聖人提出,名為兩軍切磋武藝,可實際如何,聖人心思難揣測,他這做臣子的,不好暗自揣度。
“何将軍這回入京,圖謀不小,都統,咱們禁衛十三軍這是被聖人放在火上烤,進不得退不得。”催諾看的透徹,中宮無主多年,何貴妃代管六宮又有一子,何将軍手握兵權,又大敗南诏,此行為何,不言而喻。
“禁衛十三軍,多年安于京城,各地駐軍早已心存不滿,此次武試,我們只能進,不能退。”
“禁衛軍中武藝高強者不少,不一定贏不了滇西軍。但要找出一個出其不意可能将何重贏下,以振禁衛軍威之人,我思來想去,阿律是最合适的人選,他年紀小,輸贏不論,都會叫人對滇西軍有所議論。”
“而且,這是個很好的鍛煉機會。他缺少實戰經驗,正好讓點戲劇給他練練手,輸贏倒不是最要緊的。”
“那您還下軍令,讓阿律必須贏下任重?”崔諾忍不住問道。
吳白會心一笑,“你沒瞧見那小子的眼神,他明知道對方是任重,眼神都不曾動搖,我也想知道他會不會輸。”
“他啊,從小就心思深,性子有些偏激,從前我總怕他走入歧途,但現下我都快要覺着他沉穩的很,這回我想瞧瞧他是否真沉穩了。”
“行了,其他武試人選你盡快挑選好,離滇西軍入京沒幾日了。”
“是,都統。”
崔諾一言難盡,虧都統還能笑得出來,禁衛軍被放在火上烤,他卻趁此機會将徒弟推出來,也不知阿律是幸還是不幸。
年易安走向營地校場,耳邊風動輕響,他微微側過頭,一息之間,一支箭從他耳側劃空而過,紮進身前方的樹身中。
他并未回頭,只朝前方走去。身後之人竟還不滿,疾步上前将他攔住,來人年紀和他差不多大,面容俊秀,帶着幾分世家子弟的傲氣,是吳策,他手上拿着一張弓,伸開雙臂将面前的人攔住,“年易安,都統找你幹嘛?”
年易安低頭看他,只一眼就将他看了個毛骨悚然,連忙将長弓往身後藏去,“我那支箭你不是躲過去了嗎?”
“你告訴我,都統找你是不是為了武試一事?”
“是又如何?”
“你是個傻子嗎?你以為那何重像我一樣,只會被你壓着打?他破了南诏軍三百近衛,生擒南诏軍将領,他不是個好對付的。”吳策說着說着就有些急了。
“你剛剛在門外偷聽?”年易安微微皺起了眉。無令偷聽,軍中大忌,吳策這是犯了個徹底。
“誰偷聽了?我只是路過給你送東西,順便聽了一耳朵。”吳策連忙反駁。
“你不許告訴都統,我可是有正經差事的。”
“你今早離了宮後,殿下尋我,讓我将這包東西給你,拿去。”
吳策将背上背着的包裹取下,扔在他懷中,便準備走,離去之前卻還是猶豫道:“這些年我雖不服你,但我要勸你一句,任重是刀上見過血的人,咱們和他不能比。你若和他比武,肯定贏不了,現在你去找都統反悔,他從小就疼你,你不願意的話,他肯定會答應你的。“
說完這話,吳策翻身上了馬,一揚馬鞭,打馬向京城方向去了。
見吳策騎馬跑遠,年易安低下頭看着手中包裹,這包裹有些分量,他早前出宮時和顧承禮有過談話,那時顧承禮并沒有說有東西要給他,怎麽會讓吳策帶東西來給他?
他皺着眉頭将包裹打開,看見包裹中的東西時,眉眼猝然就柔和了下來,裏頭放着的是一個手爐,手爐樸實無華,上頭連一絲花紋都不曾有。是上回大年初一那日,他給阮夢芙暖手的那個。
包裹中還有一張紙條,“同桌,這幾日大雪,我想起你的手爐借給了我,身旁定沒有暖手之物,我今日去演武場尋你,方知你不在宮中,便托二哥将它還你。天涼,你莫在雪地中習武了。”
他盯着紙條瞧了好一會兒,将它仔細折好放入懷中,方才走向校場。他從不畏懼風雪,時常在身旁備下手爐,不過是為了一個人随時能用上罷了。
長壽宮中
阮夢芙娴熟的給太後喂藥,這已經是她做慣了的事,從前都是長公主做此事,不知從何時起,這份差事她就自動接了下來,太後也願意同外孫女多待,漸漸的就離不得她服侍用藥了。
太後今日卻不大想喝藥,任憑她怎麽哄,也不願。
“外祖母,太醫說了,您這病再喝上月餘的藥,入了春,您這病就能好全了,到時候阿芙陪着您逛園子賞景多好呀。”
太後卻難的有些嚴肅,握住了她的手,“你告訴哀家,這幾日茶飯不思是為了何事?”
阮夢芙一愣,見太後難得帶氣,心下便思索了一番,認真回道:“大概是天氣不好,沒胃口罷了。外祖母,您不用擔心。”
“你莫糊弄我,我雖不管後宮事了,也不是對後宮一無所知,阿玥生辰那日,是不是在衆人面前給了你難堪?”
阮夢芙松了一口氣,原來外祖母以為是這事,她倒是已經忘了三公主生辰那日之事,便回道:“是我選的壽禮不合三公主的心意,她不喜歡說兩句也沒什麽。”
“從你小時,我就告訴你,在這後宮,旁人若欺負你,你欺負回去便是,萬事都有外祖母替你撐腰。”
“外祖母,阿芙如今又不是小孩子了,怎好同三公主拌嘴?”
“您放心,她說的那些話,我并沒有放在心上。我總歸比她年紀大,讓着她些也無妨。”
太後剛剛真動了怒,這會兒便有些精神不濟,只是握着她的手,“我總會護着你,你別怕他們。”
“阿芙知道,外祖母待阿芙最好了。”
待太後用了藥,她又陪着坐了好一會兒方才退下。
“郡主,您既不是為了三公主壽辰一事,那是為了什麽?這幾日你都瘦了,若不是這幾日長公主回了公主府,只怕長公主知曉了,也會仔細問你。”白芷甚是不解。
她問完這話,沒有得到回答,便去瞧自家郡主臉色,見她眉頭緊皺,似有困惑之意。
過了好一會兒,阮夢芙才開了口,“我也不知,我是怎麽了。”
“郡主。”
“罷了,我總會想明白這事的。”
“阿芙。”
聽見聲響,她轉過頭一瞧,顧承禮正朝她走過來,她迎上前去,“二哥,你怎麽會來?”
“我來給皇祖母請安。”
“外祖母剛用了藥,正歇着,二哥不妨等等。”
“也好。”
說完這些話,兩個人頗為不自在的站在原地,還是青塢聽見聲響,出門一看見他們兄妹二人站在廊下也不說話,只呆站着,便道:“太子殿下,郡主,您二位不妨入偏殿說話,外頭風大。”
“也好。”顧承禮點點頭,“阿芙,咱們進屋說話。”
“你今日無事,這般得閑?”阮夢芙不由得落了他一步的距離,被顧承禮瞧在了眼中。
他不由哂笑一聲,“你怕我會打你不曾?”
“倒也不是。”阮夢芙攥着腰間玉佩,低下頭覺着耳朵有些發熱,先前舅舅有意讓他們二人定親這事兒,現在倒成了倆人來往的一道坎。她再沒有什麽別的心思,卻也覺着不好意思。
而且,她還拒了這門婚事,阮夢芙偷偷擡眼瞥顧承禮,卻被對方抓了個正着。
“好了,你別躲我。婚事不作數了,難不成我就不是你哥哥了?”顧承禮難得笑得開懷。
“二哥,你說真的,你不生氣麽?”阮夢芙問的小心翼翼,畢竟她拒了這場婚事,怎麽想都是她不識擡舉在先,畢竟她二哥是儲君,婚事上頭本不該容得他人多話。
“生你氣幹嘛?”言言
顧承禮有些無奈,“那日我忙着其他事,還沒來不及和你細說。”
“我不會娶你的,你放心。”他說的十分認真。
“我只是還沒有想好理由如何勸解父皇,倒被姑姑領了先,讓父皇現在打消了這個念頭。”
阮夢芙被一噎,後撐着下巴瞧他,“二哥,日後你可別這樣和其他姑娘說話。”她的語氣終于輕快了下來,“真替我未來嫂嫂擔憂。”
顧承禮見她不牽挂此事,也放下心來,“你是我妹妹,我和你這樣說話不行嗎?”
“行,行得很。”
屋中氣氛終于恢複成了往日一般,阮夢芙替他倒了一杯茶,方才想起問道:“二哥為何不願娶我?”
她問的坦誠,不帶一點兒男女之情。
顧承禮也答的坦誠,“我們做兄妹能做一世,挺好的。”
“對了,二哥,這些日子你們在忙什麽,上書房的課也停了。”阮夢芙不經意問道。
“再過幾日滇西軍将領便要入京,這些日子父皇安排我跟着禮部準備接見一事,忙着朝事,課就只能先放下。”
顧承禮說完這話,輕輕瞥她一眼,見她面上帶着失落還猶自不覺,心中覺着好笑,卻不按着她的想法回答,只說其他,“這回滇西軍回京,有不少軍中将領的內眷要随着一同進京拜見皇祖母,到時候你不許偷懶,要乖乖待在皇祖母身旁。”
“知道了。”阮夢芙有些無精打采的。
“阿芙,何重也會随着一同進京。”
“他是誰啊?”阮夢芙覺着這名字有些耳熟,不過她心思不在這上頭,便也沒有去細想。
“你忘了去年,南诏軍大敗的消息傳回京中之時,你曾誇過他,乃是天縱英才,蓋世英雄。”顧承禮話中帶着一絲調侃。
阮夢芙低下頭認真回想,終于想起了,是有這麽一回事。
“他立下大功,自然要進京接受舅舅的嘉獎,這不算是大事。”
“自然。”顧承禮見她還是一副興致缺缺的模樣,心中忽然覺着有些不是滋味。在這宮裏,論以親情,滿宮上下,除了他父皇,便是長壽宮中的幾位了。阿芙是他表妹,在他心中卻比親妹重上百倍。他不願她難過,也不願她日後被這後宮束住了腳,所以,他不會娶她。但也不願意旁人傷她。
過了好一會兒,顧承禮又說:“這回滇西軍進京,父皇下旨,讓禁衛軍和滇西軍進行一場武試,何重也會參加,阿芙你說,他會不會當魁首?”
“這我哪兒知道啊。”阮夢芙看他一眼,覺着莫名,“他當不當魁首,同我有何幹系?”
“禁衛參加武試的名單已經報給了父皇。”
顧承禮說的很慢,像是不經意般提了一句,“名單中有年易安。”
“他怎麽會參加?他都還不到十五。”阮夢芙這回是真切的受到了驚吓。她同桌雖然厲害,也入了禁衛,但和那些上過戰場的軍人比起來,卻缺乏實戰歷練,這要如何去比?
看吧,他說了這麽些話,他這妹妹卻只對這名字有所反應。顧承禮心中頗不是滋味,便帶了一分酸氣,“是吳都統親自選的他,他的名字在名單上排第一個。”
阮夢芙皺起了眉頭,過了好一會兒,像是心中想法堅定了一般,極其認真鄭重道:“那我相信他,他肯定能贏得魁首。”
“你倒是信他。”顧承禮喝了一口茶,也沒喝出個什麽滋味兒來。
“我自然該信他,他是咱們這邊的,難不成二哥你真希望何重贏?”
顧承禮看着他,“我當然希望禁衛軍贏,但他能不能贏,這很難說。”
“那我和二哥打個賭,我就賭他能贏過何重。”阮夢芙被他這樣一激,這話脫口而出。
顧承禮嘆了口氣,“好,便賭你這玉佩如何?”他指着阮夢芙腰間那枚跟了她數年之久的白玉佩。
阮夢芙有些不舍,但她話已經說出了口,這會兒竟也不生退意,當即将玉佩取下,放在掌心,“我拿玉佩做賭注,二哥若輸了呢?”
顧承禮看着她,“我若輸了,阿芙日後可同我提三個要求。”
“一言為定。”
他們說了一會兒話,青塢終于來報,“太後醒了,聽聞太子前來,這會兒清您過去說話。”
太後果真見着他歡喜的很,“阿珣這幾日忙什麽,也不來看望哀家。”
“孫兒忙着跟禮部一同準備接見之事,不得空來給皇祖母請安,請皇祖母寬恕。”
太後搖搖頭,“你很好,要好生幫襯着你父皇處理朝事,讓他能省些心。”
“孫兒只是跟着漲漲見識罷了。”
“嗯。”
“你若得了空,帶着你妹妹四處走走才是,她這幾日神魂不思的,人也瘦了一圈。”太後還惦念着外孫女,拉着顧承禮的手就囑咐道。
“孫兒知曉。”
顧承禮應下話來,見阮夢芙坐在床沿邊,下巴瘦成了一個尖兒,是比前幾日瘦了些。
“二哥,你可記住你同我打過的賭。”阮夢芙将他送到長壽宮門口,心裏頭還想着自個兒的玉佩不能輸給他。
顧承禮低頭瞧她,“到時候,倆軍武試,你可想去看看?”
“這不合規矩。”
顧承禮伸出手去,輕輕拍了拍她的頭,“皇祖母讓我帶你出去走走,帶你去看一場比武,又有何難。”
“別送了,回去吧,外頭冷。”說完這話,顧承禮轉身便走。
“二哥,你等等。”
“怎麽了?”顧承禮轉過身,瞧着幾步開外的阮夢芙。
“你替我告訴他,我相信他一定能贏。”阮夢芙笑眯了眼,沖着他揮了揮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