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郡主,前方便是邊城城門。”林女使小心掀開車簾,弓腰走進了馬車。
阮夢芙松了一口氣,微微伸了個懶腰,“可算能下了這馬車。”
她掀開車窗簾子朝外頭看去,這裏總算是看的着一點兒綠意了,城門口官兵衆多,無論是誰進城都需要進行排查,好像也并沒有人在此處等候着。
端王押運糧草前去軍營,她便随着阮澤去往将軍府。
她坐在車裏,聽見外頭的議論聲越來越響。
“這就是大将軍的女兒?”
“聽說是京城來的。”
“不知長什麽模樣,怎麽也不騎馬,還坐馬車?”
“京城姑娘大多都嬌滴滴的,怎麽會騎馬,我聽說他們那兒的姑娘家連門都不許出,便是出門若被男子瞧見了樣貌,都是要浸豬籠的。”
“那豈不是活的無趣?”
“會不會是個醜八怪,所以才坐在馬車裏頭不叫別人看?”
阮夢芙聽見這些話,忍住了想要掀開簾子同那個說她是個醜八怪的人好好争論争論,到底忍住了。倒是白芷氣了個半死,忍不住道:“他們怎麽可以胡說八道,胡亂非議郡主?”
“一方水養活一方人,邊城同京城風俗民情全然不同,他們愛議論便議論吧。”阮夢芙想通了,此刻整理起了着裝,想來将軍府快到了。
方才城門口都沒有将軍府之人來接,想來對于她的到來,實在也算不上在意,就是不知這是她那父親吩咐的還是将軍府的柳姨娘吩咐的了。
沒錯,阮将軍身邊也還是有的別的女人,甚至這女人還生了一個女兒,算算年紀,今年三歲,正是活潑可愛的時候。
“将軍府中饋由柳姨娘把持,她知曉郡主今日到邊城來,也不叫人在城門口迎接,一點兒規矩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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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不其然,等到了将軍府門口,大門竟然是關上的。阮澤臉色漸漸都不好的時候,将軍府朱紅色的大門才打開,從裏頭走出一位身着華服的美麗女子,她面帶愁容,小跑着走到馬車跟前,“妾身來晚了,還請郡主見諒。”
“實在是芊芊今日發起了熱,将軍又卧病在床,妾身脫不開身。”
柳姨娘擦着眼淚,滿面都是因着怠慢了貴客的擔憂之色。
阮澤沒有吭聲,馬車內也靜悄悄的,過了好一會兒,柳姨娘都有些不知所措的時候,馬車裏頭終于有了動靜。
阮夢芙躬身從馬車內走出來,阮澤親自扶着她的手将她牽下了馬車。
柳姨娘站在原處,見對方看都不看她一眼,直接朝府內走去的時候,她忍不住微張着嘴,難道這京城來的小丫頭片子到這裏的第一天就敢給她甩臉子?
她忍不住上前,想要将人攔下,“郡主可是在生妾身的氣?”她聲音大了些,俨然是想叫旁人都知曉這從京中來的小丫頭片子一點禮數都沒有,見着長輩都不知曉見禮。
阮夢芙恍若不聞,只低頭同阮澤說了一句,“你在信中所寫竟然是真的?”
阮澤點點頭,瞧着有一些無奈。
柳姨娘呢?她被林女使給攔了下來。
“你便是柳姨娘?”林女使淡然道。
柳姨娘見她不過是阮夢芙身側的婢女,态度便輕慢了起來,“你又是誰?”
“我乃尚宮局六品女官林路,我家郡主旅途疲頓,柳姨娘有這功夫在此處同我扯閑篇兒,不如去吩咐廚房備上熱水為郡主接風洗塵。”
“柳姨娘莫非連住處都不曾為郡主備下?”
“我上午已經讓人先行到達将軍府,柳姨娘可是不知郡主這會兒便會抵達将軍府?”
林女使不曾給柳姨娘說話的空當,皆連着發問竟叫柳姨娘一時發不出聲來。
“若是毫無準備,我可否理解為,柳姨娘不曾将将軍嫡長女和遠在京中的主母放在眼中?”
林女使福了福身,轉身跟上了阮夢芙的腳步。
柳姨娘咬住了下唇,她本想給對方一個下馬威,不曾想,對方連個眼神都不曾放在她身上。
“姨娘,大少爺和郡主都進去了,咱們是不是也該跟上去?”她身旁婢女小心翼翼地問道。
“自然要跟上去的,她定會在将軍面前告狀。”
柳姨娘說完這話,忙跟了上去。
阮夢芙其實有些疲憊,可到底第一回來這裏,沒理由先去休息,而不去給長輩請安的道理的。
她臉上挂着笑,一路随着阮澤去往主院。眼見着終于看見主院的院門了,她心中徒然升起了一陣難以言明的緊張感。
不該這樣的,她微微皺着眉,不知為何自己會緊張,明明來的時候,想着不過是第一次同素昧謀面的長輩見面,該有的禮數到位了也就是了,誰能想到,臨了她人到了跟前,竟然會開始對一會兒的會面緊張起來。這些年,她明明已經學會了如何在外人面前做一位名門閨秀。
大約是察覺到了她的不安,阮澤側過身來看她,只是那一瞬間,阮夢芙表情已經恢複如常,讓旁人不知她當下心裏到底在想些什麽。
院門口倒是有人在等候,見她到了,規規矩矩地請安,“奴婢見過郡主,大少爺。将軍此刻已經起身,二位請随奴婢來。”
終于要見面了。
下人打了簾子,屋中一股子濃郁的藥味,正屋上座坐着一位穿着家常衣袍,面容黝黑卻不失英氣的男人。
阮夢芙見着他第一面,便知她的樣貌竟有七八分随了她的父親。
從前她總說外甥肖舅,她同皇帝長相也有幾分相似,到了今天,她才知道是她想錯了。
阮三思也在打量堂下站着的小姑娘,小姑娘穿着一身鵝黃收腰窄裙,面上點着淡淡胭脂,便是發髻都梳的一絲不茍,不見半分松散,自然也不見千裏迢迢奔向邊城的半點風霜。她就像她的母親一般,或許也同京城那些個貴女一般,在外人跟前,半點兒不得體都不會出現。
想到此,他神情便也淡然了下來。
便有婢女拿着一個蒲團上前放在她跟前,阮夢芙努力控制着發抖的雙手,輕輕跪了下去,同他見了一禮,“阿芙見過父親。”父親二字說的極為生硬。
“起來吧,這裏不是京中,沒那麽多規矩。”阮三思不鹹不淡的應了一聲。
“是。”她扶住了白芷的手,平穩地站直了身。
“坐着說話。”
阮夢芙便坐了下首的位置,她眼睛只盯着自己裙邊看,旁人瞧見,皆以為她是矜持禮儀,只有她自己知曉,此刻她是有些無措的,那些個謀劃了多年,便是在馬車上也會再三思量的事情,此刻竟有些想不起來了。
“父親,端王率先押運糧草前往軍營,會暫住在松華別苑。”
“嗯,你去營中傳話,我明早前去拜會王爺。”
“是。”阮澤應了聲,朝阮夢芙遞了個眼色,便轉身出了正院。
柳姨娘不知何時也進來了,只是她站在那兒,也不說話。
阮三思看了她一眼,“你怎麽了這是?”
阮夢芙擡起頭來,也看向柳姨娘,她方才沒仔細瞧,此刻看去,柳姨娘倒是生的一副好模樣,柳眉杏眼瓜子臉,腰肢盈盈一握,體态風流,輕輕擡頭瞥一眼阮三思,眼中便泛起了漣漪,波光粼粼,似有百般委屈。
“妾身方才因着記挂芊芊,遲了些前去迎接郡主,惹了郡主不高興。”
“妾身同郡主道歉,郡主也不理我。”
柳姨娘說完這話,拿着娟子擦了擦眼角,轉向阮夢芙,“郡主,妾身再次給您道歉,您便原諒妾身吧。”
阮夢芙心中嗤笑,并不言語,只看向阮三思。
果不其然,阮三思皺着眉頭也在看她,“她是長輩,你也該稱一聲姨娘,如何能這般不知禮?”
這話一出,柳姨娘心中大喜,白芷卻白了臉,這将軍是不是腦子有病,一個侍妾,也敢叫她家郡主稱一聲長輩?
阮夢芙面露不解,“父親,我給她行禮,她受得起嗎?”
柳姨娘臉色一變,方才這小丫頭片子對着阮三思可不是這種态度,怎麽到了她這兒,态度轉變的這般快。
“妾身自知身份低微,上不了臺面,怎敢叫郡主朝妾身行禮。”柳姨娘帶着哭聲說話這話,轉身就想往屋外跑。
“柳姨娘的意思是不想做妾室,想做正妻了?”阮夢芙淡然說道。
柳姨娘身子一僵站在原地,阮夢芙站起身,低下頭行了一禮,“舅舅這回叫太醫随行邊城為父親看診,此時正在院外恭候,父親身上有傷,該先叫太醫診治才是,阿芙之後再來給父親請安敘家常。”但他們父女間,哪兒有家常話可敘。
她朝後退了三步,方才轉過身朝外頭走去,那位領她進屋的嬷嬷站在門口,她便問道:“勞嬷嬷帶路,我還不知我住哪個院子。”
嬷嬷先是朝屋中看了一眼,方才躬身,“郡主請随奴婢來。”
将軍府實則不大,她住的小院離正院也不過一刻鐘的距離,布置的也十分簡單樸素,待揮退了房中伺候的将軍府婢女後,她方才松了口氣,肚子輕響了一聲,方才在正院裏頭說了好一會兒話,她都不曾用一杯茶。
“郡主,先用塊點心墊墊肚子,臣叫人去尋廚房在哪兒,先打些熱水來梳洗一番才是。”林女使從她們自己帶來的食盒中取出一盤子糕點來。
“你們都坐着用些糕點墊墊肚子,等會兒再去尋廚房。”阮夢芙松了一口氣,方才在正院,她竟沒壓抑住自個兒的脾氣,可見做戲的功力還不夠。
“那柳姨娘的手段,連宮裏的妃子們都不屑用了。”白芷憤然道。
“手段如何高明,如何低劣,也要看是對着誰用。”
阮夢芙想起方才阮三思對着她不假辭色的嚴厲,“只要将軍吃她這一套,她便是只哭一哭就夠了。“
“對了,叫人将禮品送往各處,二姑娘那份禮,你叫人直接送到柳姨娘處,端看她如何處置。”
“是,郡主。”
阮夢芙閉上了眼睛,她終于得了片刻的安寧。見到阮三思談不上什麽希望不希望,在他喂護柳姨娘的時候,自然也算不上有多失望。
她三四歲的時候,最喜歡問的一個問題便是爹爹在哪兒,她母親哄着她,等她長大了,爹爹便也回來了。等她長大一些,不想問的時候,心裏還是會想,她的父親到底是怎麽樣的一個人,想來想去,這麽多年過去了,邊城從不曾有過書信寄到她手上,就像她這個人不存在一樣。
不過她有她娘,有她外祖母,有她舅舅,還有她二哥,還有阿律,好像少了這麽一個父親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我才沒生氣呢。”她嘟囔了一句,側過身歪靠在椅子扶手上淺眠。
“将軍,郡主說那些話,您別放在心上,妾身無妨的。”柳姨娘走到阮三思面前,輕言勸道。
阮三思握住了她的手,眼中有過迷戀,“委屈你了,依依。”
“妾身無妨的。”柳姨娘聽見他親密的稱呼,眼中閃過一絲不自在,最後卻還是柔順的将頭輕輕靠在了阮三思胸前。
“當年她逃難逃到邊城來時,父親一眼就看到了她,将她帶回了府中。過了兩年,我在父親書房中瞧見我娘的畫像,才知道她同我娘有七八分像。”阮澤苦笑道。
此時他忙完了軍中的差事趕回了府中,第一日本該有一場家宴,可惜阮将軍身上有傷,或許心中對阮夢芙實在不滿,便也推了晚宴,叫各人就在各自院中用飯。阮澤一回府,倒是叫人将他的飯菜擺到阮夢芙住的院子中來。
提到柳姨娘時,阮澤終于忍不住有了一絲惆悵感。
“長得像,性子不大像吧。”阮夢芙問道,這也是她猜的,若阮澤生母和柳姨娘性子差不多,她就得想想阮三思是不是腦子不大好使了。
“自然不是。”
阮夢芙松了一口氣,說來她和阮澤二人同父異母,本該是不能和睦相處的二人,此刻她竟對阮澤升起了一絲同情。這柳姨娘平日裏怕是作了不少妖,阮澤怕是在她手上也吃過苦頭。
“那她對你可好?我記得你說她進府也有七八年了?”
阮澤搖搖頭,“談不上好不好,我同她并不是經常碰面。只是這一兩年,父親似乎越發将她認錯成了我娘,叫我要孝順她。”他自嘲的笑了兩聲。
阮夢芙便也不多問了,端起茶杯,一口飲盡,“希望你我二人所許之事皆能辦妥。”
邊城的夜晚像是能夠離月亮更近一些,她同阮澤用過晚膳,天色漸黑,她端了椅子坐在院中賞月。
“再過兩日就是十五了,不知京中一切可好?”
“今日已經将信送回京中了。”林女使陪坐在一旁,聽見她問,輕聲回答道,“郡主可是想家了?”
“有一點兒。”阮夢芙伸出手指來比劃了下。
“等下個月圓之夜,咱們就能在宮中賞月亮了。”
“咱們可以這麽快就回京嗎?”
聽見林女使有些擔憂的話,阮夢芙轉過頭看她,“我來之前,也不知道這府上情形是這樣,想來阮澤在信中也沒有全部都交待了。”
比如晚膳時,阮澤那番話可沒有在信中寫過。阮三思對柳姨娘的态度,今日她算是切身體會了一番,她便是在阮三思面前再不讨喜,柳姨娘也不該在她剛到的時候就給下馬威,這是想叫她難堪,還只是想告訴她,将軍府是她柳姨娘的地盤?
“郡主心中可有不高興?”林女使小心翼翼問了。
“什麽不高興?“阮夢芙一愣,後又恍然大悟,”你說的是将軍維護柳姨娘之事?”
“也談不上不高興,我同他們都不熟,有什麽好不高興的。想來阮将軍也不喜歡我,今日肯見我怕已經是忍下了不少郁氣。”
“女使,你不用安慰我,我又不是幾歲的孩子了。”
“這世上也不只我才有這麽多煩心事。”
“靖安侯府難不成就比這兒好嗎?但阿律就從來不會因為靖安侯不喜歡他而傷心難過。”阮夢芙笑了笑,看着手中的白娟,思念起那個在遠方的人。
林女使無言,見她笑意真切,倒覺得律少爺還是有那麽些用處。
“我記得他說過一句話,有些人生來便沒有父母親情的緣分,但也不必強求,畢竟沒有人會無緣無故的就讨厭你,只是天生就不喜歡你,看你不順眼罷了。”
“我覺着阿律這句話說的很對,我和阮将軍便就是這樣,我生來就同他沒有父女緣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