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長公主府離那皇帝禦賜安王世子大婚的宅子不過隔了一條街,可向來姑娘家出嫁總要曬嫁妝,一眼望不到尾的送嫁隊伍從燕來巷出,繞着京城大街小巷游走着。不知不覺已經過了半個時辰。阮夢芙坐在花轎中,對外頭熱鬧嘈雜的起哄聲充耳不聞,只盯着手中那一方白帕發呆,但若要說忐忑不安,她心中倒是半點兒都沒有。
那日,她一回京城,去了禦書房同她舅舅求情,二人打了一個賭,賭年易安在她出嫁之前能不能回來。這是一招險棋,皇帝無論如何對同邪教有牽連之人都有隔閡,便是年易安自己做的再多,皇帝或許都不會輕易接受他。她只有賭一把,賭她自己在年易安心中到底有多少分量,賭她自己在皇帝心中又有多少分量。若是贏了,年易安日後在她舅舅面前再不會被懷疑,若是輸了,若是輸了,皇帝放不知身在何處的年易安一條生路,而她就安安分分的嫁給安王世子做妻。
禦書房中
“你為何而來?”皇帝坐在禦座之上,半眯着眼看向地上跪着的沉默不語的少年,但少年已經成長為頂天立地的男人,再被稱作少年已經有些不合适。皇帝恍惚,上回見他是什麽時候。
“罪臣見過皇上。”
地上跪着的人緩緩開了口,帶着些許的沙啞。他的臉色很白,是那種帶着死裏逃生,一身骨血重新回于身體的蒼白。可他就算是跪着,他的背也是筆直的,不會被任何東西給壓垮,就算是一言便能定他生死的皇權面前,他也毫無半點兒畏懼之意。
皇帝手指輕點桌面,吳白上前一步,跪在年易安左側。
“朕還記得,多年前,是阿芙點你入宮伴讀。”皇帝開口,神色莫明。當年若不是阿芙指了眼前之人,或許如今是全然不同的局面。
“到了今日你同阿芙相識幾年了?”
年易安想都沒想便回道:“六年三月。”
“你倒是記得清楚。”皇帝輕笑一聲,臉上戾氣總算消下幾分。
“可見,這些年,你心中是有她。“
忽而他又帶上了幾分好奇,“今日你為何不去找阿芙,而是進宮?”
年易安還未回答,跪在一旁的吳白後背就起了密密麻麻的汗珠,生怕他答錯半句。
“罪臣不想讓郡主被人議論。”大婚之日,若他當衆将阿芙劫走,京城中人會如何看她,光是想想,都覺得骨頭都冒着寒氣。
“所以你來找朕,是想求朕此刻阻止婚事進行?”皇帝笑了一聲,問向一旁禦前大監,“此刻是什麽時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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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監上前,朗聲道:“回皇上話,此刻巳時三刻。”
皇帝嘆口氣,“可惜你晚了一步。”
年易安面上這才露出一些急迫之色,不過轉眼,他從腰間取出一本冊子,“安王世子曾強行納妾,叫人打殺其父母,此為當年燕京府案情詳卷。”
皇帝臉色未變,想來是知曉其事。這做不得雙方談判的籌碼。
年易安也沒打算将它當做籌碼,又緩緩道來:“安王強占百姓良田千畝,圈地養兵造鐵器。罪臣已将詳情寫入卷中,請皇上過目。”
禦前大監臉色一變,忙将冊子送到皇帝眼前。
皇帝手指輕點,便有人從禦書房背光處悄聲離去,年易安耳朵動了動,知有人離去,懸着的一顆心終于放下。
“吳卿,你先退下。”皇帝終于正了臉色,揮退吳白,吳白應了一聲是,也松了一口氣,可算這第一關是過去了。他低頭看了一眼有大半年沒見到的徒兒,半是欣慰半是擔憂。
吳白自退去,皇帝見他跪着有些搖搖欲墜的模樣,便又擡擡手,“你也起身回話。”
“罪臣不敢。”年易安聞聲不動,只是擡起頭,“此生罪臣只想守着她,罪臣會成為您手中刀,斬盡天下宵小之輩。”
皇帝聞言,此刻倒是從心中都帶着幾分暢意,“你可知道,朕同阿芙以她的婚事立下賭約,賭你回不回來,賭你到底會去哪兒。”
“她同朕賭,賭你會直接進宮面聖。”
“可惜朕輸了。”
“不過,幸好她贏了朕。”皇帝臉上的笑帶着幾分溫柔。
“你的事容後再議,你自去吧。”
皇帝說完這話,便見他認認真真地磕頭謝過,等他離開禦書房,他方才驚覺自個兒像是又老了一分。
“這世上還真有這樣的人,倒是朕小看了他,朕果然是老了。”過了許久,他輕笑着搖頭,不知是笑自己年紀漸長,還是笑這些孩子是真的到了獨當一面的時候。
禦前大監站在一旁,他心中思量,這回,皇上是徹底對這年家大郎放了心。
吳策在殿外等的焦頭爛額,等見着吳白走出來的時候,他的表情活像是見了鬼一般,他想躲,可這殿前廣場空空蕩蕩,連根柱子都不曾有,他想躲除非是鑽到地心裏頭。
他硬着頭皮,領着身後十四軍的幾個上前見禮,“卑職等見過都統。”
吳白瞥了他一眼,“私闖禁宮,你可知是死罪?”
吳策咬着牙,“卑職知道,都統要殺要打只管下令,卑職等任憑處置。”他身後那幾個也是這般說法。
“你們闖宮之前,可有發現宮中禁衛當值者幾何?”吳白又問。
吳策一愣,他忽而想起,闖入禁宮時,暢通無阻,那些重重禁衛不知道去了何處,叫他們輕而易舉地能進到禦書房殿前廣場來。
見他們這樣,吳白吩咐了一聲,不知道從何處走來一隊禁衛将他們拿下,“帶下去。”
吳策被綁着手臂,眼見着就要拖走,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都統,阿律如何了?”
“豈是你能問的,還不滾下去。”
吳白自個兒也沒多待一刻,随着他們前往外宮演武場。
不知何時,禦書房外那些禁衛悄聲無息的從各個隐蔽處出現。
又過了一刻,禦書房門大開,有人似一陣風一般離去,房中無人發話,禁衛們眼觀鼻,鼻觀心,只當作沒瞧見。
白芷走在喜轎旁,心中有些忐忑,不知為何,她今天一早起來,眼皮子就胡亂的直跳,可今日是郡主的大喜日子,雖她不願郡主嫁給安王世子,可到底是将自己心中的不安壓下,祈盼着今日能夠平平安安的将大婚完成。
可眼見着那挂着紅綢,大紅燈籠的府邸越發近了的時候,她的眼皮子跳的越來越快。她忍不住伸手去揉,“你跳什麽跳呀。”
等她眼睛終于恢複如常,再不亂跳的時候,眼瞅着離府邸還有幾丈遠時,對面像是有人騎馬疾馳而來,好像就是朝着此處來,她心下一驚,難不成是她眼花了?
她又揉了揉眼睛,便見騎馬之人已到府邸前頭,府邸前,安王世子領着衆人正要接新娘子,見有人比喜轎先到一步,無不是一臉震驚。
騎馬之人,身着墨綠宮裝,此為禦前大監所着品階,他并未下馬,只将聖旨高高舉起,“傳皇上聖谕。”
衆人皆是臉色一變,紛紛跪下。
只有阮夢芙坐在喜轎之中,一直挺着的背終于松懈,她絞着手中的白帕,她同她舅舅這場賭約,是她贏了。
聖旨很長,她本該認真去聽,可是整個人都已經不聽她的使喚。
不知過了多久,外頭紛紛鬧鬧的聲響終于停了,一片默然,她輕輕地敲了敲轎子,“白芷,外頭怎麽了?”
白芷還沉浸在方才的變故之中,她一連喊了三四回,方才讓白芷注意。
“郡主,安王世子犯下重罪被下入大獄,你同他的婚事作廢了,咱們此刻打道回府了。”白芷貼着喜轎顫聲道,她有些慶幸,幸好皇上聖明,趕在郡主同那安王世子拜堂成親,婚事成定局之前傳出聖谕。如今郡主還未成婚呢,幸好。
白芷這樣想着,臉上不自覺地帶上了一點兒笑意,“郡主,咱們回家了。”
裏頭不知過了多久,傳來了她家郡主的聲響,“嗯。”
喜轎自公主府她住的院子停下,阮夢芙早早地就揭開了喜帕,将重的讓人擡不起頭的發冠取下,轎子停穩,她便掀開了簾子從中跑出來。
長公主立于院門前,卻只是朝她點點頭,側身讓過,“進去吧。”
阮夢芙瞬間明了,只用力抱了一下長公主便朝裏頭去了。
院子裏頭還殘留着今日送嫁時燃放的鞭炮紅紙灑落一地,她一眼瞧去,院中合歡樹下立有一人,正遙遙地看着她。
她提起裙擺,深吸了一口氣,方才朝那人走去。眼前的人,她每看一眼,便覺着像是隔着前世今生,那人都是這樣,在等着她朝他走去,要将他帶回能立于明媚的太陽之下。她忽然有些委屈,明明是她一直在等。
比她先紅了眼眶的動作是,那人也朝着她走來,最近緊緊地将她抱在懷中。
“抱歉,我回來晚了,你能原諒我嗎?”年易安聲音有些哽咽。
過了許久,他方聽見懷中之人的回話,“我本不想這麽快原諒你,可是你回來了,我好像一點兒都不生氣了。”
“你說奇怪不奇怪?”
她轉念又一想,這有何奇怪,她等了那麽久,抵上一生做賭注,盼他歸來,可不是要同他置氣的。
二人終于可以安安靜靜地坐在樹下聊天,阮夢芙一手撐着下巴,問起了別的事情,“你今日見了皇上,他可有說,我同他立有賭約?”
“嗯,是你贏了。”
“那你知不知道,你日後去哪兒都得告訴我,不能讓我等半年都沒有你的消息。”阮夢芙兇巴巴的看過去。
年易安沒忍住,握住了她的手,“日後,你在哪兒我在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