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05]我陪你
許佳禮是初一下半年轉進五班的。寒假結束,返校那次摸底考難度特別大,我一邊翻看卷子一邊揉着自己的胃,把出卷的英語組輪番咒罵了個遍。
英語老師踏着七公分的高跟鞋走進來。
“還有誰沒拿到卷子?”
周宇臨正埋頭搗鼓他的模型,眉頭時而擰成疙瘩,時而豁然舒展,完全置若罔聞。
“我說,還有誰沒拿到卷子!”
她騰地把教案拍在桌上,濺起三層粉筆灰,全都沾在那條嶄新的呢子大衣表面。
我看不下去了,用胳膊肘推推周宇臨,他這才如夢初醒地站起來:“我!我沒有!”
英語老師冷笑一聲:“自己上來拿。”
周宇臨把凳子往後一推,站起身走向講臺。英語老師把自打剛才起就一直攥在手心的那張卷子拍到他面前。
“下課來我辦公室一趟!”
作為一個年年拿教學質量獎的骨幹級教師,她顯然最讨厭周宇臨這種吊兒郎當的家夥。如果說理科方面的優勢證明了他的能力,那英語這塊短板則體現了他的态度。
“我是真不明白,如果你能拿出三分之一的精力,那你的總成績肯定不僅僅只有這點……九個單元的單詞預習,一樣布置下去的任務,為什麽別人都填對了,你給我空着?!這張卷子是難了點,超綱的知識挺多,別人拿滿分那是別人,我不強求,可你為什麽連八十分都考不到?”
英語老師後半段說了什麽,周宇臨其實沒有聽,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對方口中的“別人”身上——那是一個很俏麗的女孩子,正站在另一張辦公桌前,手裏拿着滿分的英語試卷。
英語老師說得口幹舌燥,端起茶杯呷了一口,沖他嫌棄地擺擺手:“你自己想想,看看人家的滿分是怎麽考出來的!”
後來周宇臨以十二分不屑的語氣沖我抱怨,有什麽了不起的,也不想想小爺我總分比她高多少。
我聳聳肩。那也是我頭一回聽到許佳禮這個名字,初一下半學期她從外國語學校轉進五班,其它科目成績平平,卻在英語摸底中撥得頭籌。
這樣的趣聞我并未多加關注。初三之前我一直在班級排名中沉浮糾結,無暇在意年紀大榜,攘外必先安內,這和結束內戰後才向美國開炮異曲同工。
唯一公然表示好奇的只有尚靖。當然她也只不過想知道,一百分的英語卷子,時難時易,許佳禮究竟是怎樣巍然不動,将成績維持在九十八分上下,次次立于不敗之地的。
而周宇臨對許佳禮的興趣,一開始,誰也沒有發現。
許佳禮是個活絡的女孩子。剛轉學來四個月,就能同班上的人打成一片,也聰明地從旁人口中聽說到二班五班素有積怨,于是在争吵爆發的前一秒,猛地站起身,當着所有準備看熱鬧或是還愣在原地的同學的面,把周宇臨拉離了矛盾中心。
而我卻沒那麽幸運。回過神來便被在冷板凳上蹲得手癢嘴皮子也癢的柯晗一把拽住,接下來不得不面對五班人高馬大的籃球隊隊員,據理力争,從一開始指責對方在去年的聯賽上惡意傷人、故态複萌,到後來高聲質問“把我們的王牌撞傷了你們賠得起嗎”——在那跌宕起伏如過山車的整治中,我忽然覺得柯晗本人,大概是樂在其中的。
“班長你說是不是?”
我充耳不聞,腳尖碾着地上的沙石,表情猙獰。
醫務室那廂,許佳禮正把周宇臨的病假單折成扇子,一邊吹風一邊笑:“我認得你哦。”
“恩?”醫務室的大姐姐壓下手中的噴霧劑,那聲慘叫硬是把周宇臨眼底的探詢拉長成一個巨大而扭曲的嘆號。
許佳禮抱着胳膊沖他吐吐舌頭。
“你就是那個每次英語考試之後都要被叫去辦公室的倒黴蛋吧?”
在這之前,周宇臨從來沒有和這個次次拿年級第一的少女說過話。他從來都只是三分心思用來聽英語老師教導,另外七分放在隔壁桌的女孩身上。看她這次考了九十八還是九十九,錯的是完形還是作文,還有,就算加上了英語,他的總分還比她高多少?
所以,我很難想象出那時他眼中的驚訝,卻又清楚地記得,說起這些時少年嘴角的弧度。
是誰的笑容如慢鏡頭般緩緩盛開。
“這麽丢臉,虧你還笑得出來?”我把手背貼在他的額頭上,“奇怪,沒發燒啊。你不會是在FFF團呆膩歪了,想把個妹子把?”
沒想到他居然真的沖我點點頭。
“對,我要追她。”
初三的十一月,還有一周就要競賽考試。盡管在這文裏夏無桀的出場次數寥寥無幾,但還是得提一句,連他也開始奮進拼搏,一天刷完十頁物理,真正的冬天,終于要來了。
可我身邊這個小太陽般的男孩子,缺位在寒冷面前表現出半點兒頹勢。甚至還有勁兒在競賽課上混不靈地打岔。
那麽耀眼而驕傲的光芒,其實是為另一個人綻放的。
“那……祝你成功。”
我低下頭,塗滿紅色筆跡的作業本,忽然有一點兒模糊。
那一年的市競賽我到底還是失敗了,在夏無桀等人紛紛開始為了保送奔波、填表、面試,甚至在全民備戰的氣氛下悄然收拾行囊奔赴學霸雲集的提前班時,我依舊眼巴巴地點着今晚下發的作業,和身邊那個人分享着同一方狹小的課桌,呼吸着同一片悶熱污濁的空氣。
那個人依舊是周宇臨,也只剩下周宇臨。
他不像我,兢兢業業三年,半點兒好處都沒撈着,雖然發揮失誤,但至少拿到了省實的中考加分。
然後,當我拿着志願表老媽子似的問他這個怎麽填那個寫哪些時,他卻非常不耐煩地擺擺手,把自己那張丢到我桌上:“除了姓名,直接照抄。”
我失笑,剛想問他是不是天氣太熱腦子燒糊塗了,這兩份明明不一樣時,視線卻忽然定格在學校那一欄。空格中央用0.5mm黑色自來水筆随手劃拉出的“市一中”三個大字清清楚楚,看得太久,以至于洇成一團,分不清是墨還是其他。
“你是不是填錯了?”我咽了口口水,卻沒能吞下顫抖的聲音。
他伸長脖子看了一眼:“沒有啊。”
“可這行不是該填省實嗎?”
他放下手裏折個不停的紙飛機,擡頭問我:“為什麽呀?”
我更加驚訝地瞪大眼睛:“你傻了吧,有省實的中考加分擺在那裏,報什麽市一中?快改了,待會兒班長要來收。”
他這才點點頭,恍然大悟的樣子讓人很不爽。把志願表從我這兒拿回去,周宇臨那杆筆卻遲遲難以落下。被我強行抹上去的塗改液都已經幹透了,刺鼻的氣味,很淡很淡,一層一層地包裹着我倆緊挨在一塊兒的腦袋。
可那重新寫上去的“市一中”三個字,卻遠比剛才俊逸堅定。
“你幹嘛……”
“我陪你,”他丢開筆,長舒一口氣,偏過臉來毫不心虛地直視我,“我陪你考市一中。”
我很難形容那一刻心裏是什麽感受。臉上一下子綻開彎彎的五個月牙兒,眼角眉梢都挂滿了驚喜與動容。
之後中考結束,等成績的日子因為有了和尚靖不分周一二三四五六的逛街聚會浪游樂場而顯得沒那麽難熬。終于塵埃落定,我在網站上輸入準考證號時,才發現原來enter與鍵盤的摩擦力這麽大,好像要堵上胸腔裏殘存的勇氣才能敲下。
按鍵緩慢彈起的聲音被扯成細密的網,頁面跳轉,我睜開眼。
加上體測,620分滿分,我打了589分,比市一中往年的錄取分數高出一大截。爸爸媽媽不在家,我拿起手機挨個兒通知,直到列表裏的所有人差不多都受到了我語無倫次的狂轟濫炸後,最後才撥出了周宇臨的號碼。
心裏的大石頭随着頁面的關閉轟隆隆地滾下,連撥號的動作都是輕快的:“我考上了!你呢?”
那端沉默了好久時間,周宇臨忽然笑了,明晃晃的聲音,像是窗外正午時分的太陽:“當然啊。小爺我可是保送生。”
我當機了一下。論教育資源,省實絕對是我省教育界當仁不讓的老大,市一中與之雖有一段差距,但好歹也穩坐第二把交椅。在很多人忙于争搶省實的名額時,市一中卻早已用保送的誘惑圈住了一群只能拿到加分、還要參加中考的同學。
周宇臨是那種會在加分和保送裏面選擇後者的人,即使大有人為此感到可惜。他不喜歡争搶,也不喜歡疲憊執着。
“那你說什麽陪我考,也是随口一提?”
我忽然開口。
周宇臨在電話那端停頓了很久,好像欲言又止,最後還是恢複了嬉皮笑臉的口氣。
“你覺得呢?”
再次見面時已經是七月,我站在市一中門口那排桌子前辦理報名手續。忽然被不明就裏、悶頭悶腦地狠狠來了一記手刀。
轉過頭,就看到周宇臨早已笑得東倒西歪、毫無形象,如同一個七八歲的孩子。
七八歲,狗都嫌。
“你在寫什麽?都站了足足十分鐘了。”
我懶得理他,氣勢如虹地把手中的校規十條拍在他腦門兒上。他誇張地一仰頭,慢慢地把白紙從臉上揭下來,站在刺眼的陽光下一條一條仔細地看,忽然眉頭擰成疙瘩,指着其中一處沖我嘀咕:
“這條是不是有失偏頗?”
“第七,學生之間文明交往、不談戀愛……”我湊上去念出了聲,“怎麽了……這是校規啊。”
他忽然理直氣壯地笑了。三年前撓着頭說“美女同桌”的男孩子好像張大了一點點,連嘴角的弧度都有些不一樣了。
“難道談戀愛,就不文明了嗎?”
究竟是哪裏不一樣了呢?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