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初夏有朗朗和風(5)

? 我很喜歡顧少卿車內的氣味。

淡淡的,淺淺的,有點酸,有點澀……和他,有那麽些相似的地方。

我暈車的狀況一向很嚴重,新鮮皮具的氣味,燥熱污濁的氣味,還有随時颠簸不定的節奏,都會讓我吐得天翻地覆。

很奇怪,在他的車內,沒有任何不适的感覺。

或許是他開得很慢很穩,或許是音響中緩緩流淌的音樂……又或許只是因為他。

這個男人,自打上車那一刻起,便一句話都沒和我說過!

我這個人打小就是個矛盾體,和別人發脾氣時直來直去,絲毫不去理會別人的感受。等到別人被我罵了一通,哪怕只是短暫地冷戰,我又會由衷地感到愧意,哪怕确實是別人的錯,自己也難受得直惹他到理我為止。

我一直感覺自己是個特善良的人,天地可鑒。可後來的後來,顧少卿鄭重其事地告訴我,這其實該是傳說中的缺乏安全感。

此刻我搜腸刮肚,想着怎樣和眼前的這人再次建立起互助友好的和平外交關系,畢竟我這個小屁民還被他用力學考試做項圈,死死提着脖子。

“顧老師,”我喊他,“這首歌真好聽,叫什麽名字來着?”

顧少卿淺淺看我一眼,“End of may.”

“哦,對對對,就叫這個名字,我說怎麽這麽熟悉呢!”

他原本就上揚着的唇角,此刻更提了提,眼中閃過意味不明的光,“你聽過?”

“……”我眨眨眼,“……沒聽過。”

他拿出一副早知如此的表情,“這是Keren Ann的一首英文歌,清新純淨夢幻,但也有些頹廢,好聽嗎?”

我點點頭,“嗯,不錯,挺好的,做催眠曲特別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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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蹙着眉頭将我看了看,我裝作渾然不知,笑得搖頭晃腦,恬不知恥地覺得自己破壞氣氛的水平簡直一級棒。

然而剛剛營造的和諧氣氛被破壞,想再次建立可不容易。

顧少卿又不搭理我,車內只有那什麽Ann的歌一首接着一首。我實在聽不懂這歌詞,手一癢,将之關了,轉而扭開了電臺。

電臺裏的主持人正用霈陵本地話說故事,有腔有調說得熱血沸騰。我猜這顧少卿不是本地人,抿緊嘴唇聽得一愣一愣,便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等我笑累了,顧少卿方才瞥了我一眼,“心情好了?”

我被他噎了一句,半晌才從錯愕中回神,“誰說我心情不好了?”

他點着頭和我打太極,“嗯,沒有,是我心情不好。”

這陰險的男人,我沖他一句,“你心情怎麽不好了,和女朋友吵架了?”

還沒等到他的答案,吃飯的地兒就到了。我下了車,一看眼前這富麗堂皇的飯店,很沒魄力地退到他的身後。

“咱們換個地兒吧老師。”我是想他請客,可沒想這麽狠狠宰一刀。

“來都來了,就這兒吧。”他眼睛彎了彎,“別怕,吃完後,我絕對不會借口去洗手間偷溜。”

我跟着樂了,“那就把我扣這兒洗盤子好了,等做滿一兩個月,足夠付這頓飯錢,再打電話喊你來領我回去。”

“你放心,絕對不用那麽長時間。就你這樣的,洗一天少說也能打破上百個盤子,他們還不趕緊将你乖乖送回學校?”

我輕聲嘆了口氣,“顧老師,你錯了,我可是真會洗盤子,但凡是件家務,就沒有我不會的。”

他“嗯”一聲,“我不知道的可多了。”

這男人,果然是會記仇的。可他偏偏還能說得如此無辜,微微一聳肩,用別人的話反過來揶揄別人。

吃飽喝足後,我坐在麥當勞甜品站前的凳子上,邊大口大口吃着麥旋風,邊數着廣場上方拉起的小紅旗。

“201,202,203……”

顧少卿剛吃完放就說自己有點事要處理,給我買了杯麥旋風就匆忙而去。可我都數到兩百加了,他竟然還沒回來!

不耐煩又無計可施,正窩着一團火,顧少卿便走近了。

他左手抓着一個紅色的塑料袋,材質很厚不透光,看不見裏面到底裝着什麽。

我裝着怡然自得,甚至翹起二郎腿,“……215,216……”

他坐到我身邊,我問,“事情辦好了?”

“辦好了。”

他将那紅袋子交到我手上,突然綻開笑意,“生日快樂。”

“……”

天際一隅,煙花升天飛舞,五彩斑斓化作一幕星空燦爛。

明滅之中,他的側臉柔和,光影投射下,清晰模糊,若即若離,無盡變幻。

我幾乎是愕然,看着他,一言不發。

他以為我沒聽清,提高了聲音沖我喊,“生——日——快——樂!”

我笑不出來,徒增一分薄惱,“你怎麽知道的!”

“你的個人資料,”他指指腦袋,“都牢牢記在這裏。”

我吸口冷氣,忘了剛剛心存的芥蒂,覺得事情有些大條,“為什麽要記我的?”難道,喜歡我?

他顏色未變,“不單單是你的,每個人的我都記得。”

“怎麽可能?”

“一切皆有可能,我記憶力超群,無論什麽東西,看一遍就能記得。”

我覺得自己的下巴又快掉了,确實是被驚到了,一個人自戀自誇到如此程度,能不驚人嗎?

他見我無語,提了提自己的鏡架,又正常了一些,“逗你的,別往心裏去。”

我表示理解,“懂的懂的。”男人嘛,就好個面子。

我将視線又挪向頭頂的旗子,可剛剛被他打了岔,現在死活都記不起剛剛數到哪。

“二百……二百……”

“二十一十六。”顧少卿很是随意地回了一句,“你剛剛提到的。”

我當時就一怔,繼而難以置信地望着他。

我決定試一試這男人,“顧老師,這麽晚沒回去,我想給凱絲打個電話,可我不小心将號碼都删了……你能告訴我她號碼嗎?”

顧少卿很快中計,“好,我報你輸着,1515……”

他竟然真的記住了,凱絲說過,他上課不帶書,還能一字不差地複述內容,原來他的好記性是真的?

“怎麽不動了,沒記住?她還有個短號——”

“不用了,我又不想打了。”讪讪而笑時,正好一陣涼風襲來,我趕忙擱下了手裏僅剩一點的麥旋風,結結實實打了個噴嚏。

顧少卿站起身來,很快地脫下外套,我幾乎就要以為他會将衣服披在我肩頭——

可仿佛時間條正到結尾,他來不及做下一個動作便已劇終,只能呆呆地立在原地一動不動。

許久,風又刮來一陣時,他方才一直腰杆,将衣服搭在臂肘。

“上車,我帶你回去。”

沒來由的,我的心緊了一緊,聲音不受控制地低落下去,“好,這就來。”

剛回宿舍,凱絲就惡狗撲食般沖了過來。她一手扼住我的脖子,毫不客氣地吼道:“去哪兒鬼混了,說!”

我疼得嗷嗷直叫,“放開放開,我喘不過氣來了。”

“你要是真死了才好!”凱絲哼哼兩聲,終于将我解了開來,一指桌上只剩下大半的蛋糕,“給你買的,還想着給你個驚喜呢,人竟然死沒了,餓得我眼冒金星,就吃了。”

我沖她嘻嘻一笑,“對我這麽好?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說,又背着我做了什麽壞事?”

凱絲瞪大眼睛,手揚了揚,“我一巴掌下去扇得我都認不出你,好心為你買蛋糕,你還說這樣的話……”

她裝模作樣嚎了嚎,一臉委屈地躺上我的床,很有範兒地指了指我,“你,過來,手裏什麽東西,拿過來讓我檢閱檢閱。”

我卻有些不樂意,将東西擱在臺面上,總想着等她們睡了自己偷偷看一眼。

正想着如何拒絕,一邊看書的汪安安将頭擡了起來,“是顧老師送的對不對?”

我支支吾吾只能裝傻,“額……你,你說什麽?”

汪安安梗着脖子,一副吞了髒東西的樣子,“我都看見了,你在基礎實驗樓下等他,然後你就坐他的車出去了,到這麽晚才回來。”

這下烏龍了,意外和顧少卿相遇,到了汪安安這兒就變成了有意為之,我這一身正氣光榮形象,可全被她這幾句話給毀了。

關鍵的關鍵,是汪安安對他存着好感,萬一将我作為她晉級師母路途中的假想敵,我今後豈不是過得更艱難?

凱絲一聽這話,立刻彈下床,抓起那袋子就死命地扯,“原來是重色輕友,和風,你什麽時候和他混一塊去了,你不是最讨厭他嘛!”

淩厲的視線将我上下掃射,要将我整個看穿一般。

汪安安在那邊冷哼,“知人知面不知心。”

我且不管她,護着那袋子,無奈地辯解,“這絕對是一個意外,誰要遇見那白斬雞哪,凱絲,事關名節,你可得相信我!”

凱絲沒搭理我,扯開袋子就喊了,“呀,這是什麽東西!”

我剛要看,汪安安一個箭步沖上來,将我擠得人仰馬翻,立刻譏诮地笑了出來。

“這東西可真逗!”

我咬着下唇,心裏的小火焰騰地燒起來,我自己的東西自己看不見,還讓倆外人評頭論足!

我奔上去掰開汪安安,将凱絲手裏的禮物奪了過來,勢必要昭示我對其至高無上的主權!

可剛看了一眼我就傻了。

這算是個什麽玩意兒啊!

至多至多二十公分長,那柄大概有我兩個指頭粗,塗着一身暗綠色的漆,并不粗糙卻也算不上精致……

不得不說,這實在是太幻滅了,剛拿到時,掂量着這重量,這手感,心裏還想着是不是塊金磚呢,誰知道竟然是個——鏟子!

凱絲咯咯直笑,“別告訴我這是他送你的生日禮物!”

汪安安又坐回了自己的臺子,冷着嗓子道:“倒也挺有新意的,到底是顧老師,總能出人意外。”

我暗暗呸了一聲,對着凱絲時,又是一臉慘兮兮,“他送這個給我幹嘛,讓我挖地道逃出這象牙塔,還是讓我挖工事保衛新中國?”

凱絲将鏟子拿過去,手輕輕摸着那刃口,“和風,我相當認真地告訴你,顧老師送這鏟子給你,絕對是為了你的安全着想。萬一哪天有不懷好意的色狼襲擊,你手起鏟落,直接斷了他的命根!”她顯然已經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多麽用心良苦的一片愛生之心哪……”

我将鏟子奪過來,不屑地扁扁嘴,“愛個屁,十幾二十塊的東西,他還真好意思拿得出手!”

汪安安在那邊突然加重力氣刷刷地寫字,咔噠一聲,鉛心斷了下來。

凱絲陰陽怪氣道:“再便宜也是顧老師送的,有些人想要還沒有呢。”

我沖她揮了揮手,示意她別再多說。內部要團結要有愛,絕對要跟上咱和諧社會的主旋律。

凱絲顯然沒我這麽有大局觀,一手托着蛋糕盒,一手挽着我的胳膊将我拉到了床上,“趕緊說說,今天晚上發生什麽了?”

兩人交頭接耳之時,汪安安做題的速度可謂極其之慢,我猜她絕對是心猿意馬,豎着耳朵在聽呢。

為了安撫她的不安情緒,收尾之時,我很認真地告訴凱絲,“他是看我一個人太可憐,身為班主任面子上挂不住,其實心裏才可惡我呢,這毫無誠意的破鏟子就是證據。”

凱絲蹙着眉頭,還是堅持她的愛心觀點。

我在心底嘆着氣,這凱絲何時才能明白,我為我們間的美好明天做出了多大的貢獻。作業,重點,考試……可都從我那句話上來了。

汪安安在那邊輕輕舒了口氣,做題的速度總算回歸了正常水平。

顧少卿的鏟子被我擱在抽屜裏,一想到那暗綠暗綠的顏色,就覺得土得掉渣。

他是想讓我種種花,除除草,好培養起自己的田園淑女氣質?他該不是嫌我潑辣,成天沒個正形吧!

一想就煩躁,一煩躁就睡不着,時間即将臨近十二點,汪安安已經在床上說起了夢話,凱絲還在大幅度無意識地翻身……而我,睜眼望着床板,分外清醒。

我下了床,将那鏟子取出來,黑暗中唯有走廊的光,那暗綠的顏色更深了一分。

想了又想,還是将鏟子塞進了枕頭下,就當做是防身的武器吧。

我翻找手機上白斬雞的名字,居然想在這深夜發條短信給他。可一句話寫了删,删了寫,斟酌稱呼、用詞,折騰了半天都沒做決定。

就在放棄那一刻,手指一抖,居然按了發送鍵。

我狠狠捶着自己的頭,笨蛋笨蛋笨蛋……怎麽能發了條空白短信給顧少卿!

時間過得異常之慢,我的心卻跳得極快,後背濕涼一片,連同呼吸的頻率都已然錯亂。

這股狀态,像極了大考前等待開卷的那一刻,讓人驚恐的不是死亡,而是死亡前漫長的等待。

不過兩分鐘,白斬雞的短信就過來了。

白斬雞:這麽晚還沒睡,有事嗎?

又開始了新一輪的折磨,寫了删,删了寫,斟酌該斟酌的一切。

最後,筋疲力盡的我只好回了兩個字:沒事。

白斬雞:沒事就好,早點休息,晚安。

我覺得不對頭,憑什麽他能說得如此坦坦蕩蕩,我卻要和縮頭烏龜一樣?明明我才是祖國的未來,何必在氣勢上輸他一截?

我長長地喘出口氣,用一種居高臨下的恣意表明态度:今晚謝謝你,禮物我很喜歡。

白斬雞:喜歡就好……不過,以後還是用“您”吧。

難道他聽出我的傲嬌了?一會兒一個主意,果然陰險的男人多善變。

我:好。

白斬雞:晚安吧,今晚的補課別忘了。

哪壺不開他提哪壺,這麽讨人厭的事都說了,還想晚安?

我:……是明天。

白斬雞:剛剛過了十二點,是今天。早,正式步入二十一歲的沈同學。

他居然還惦記着我的年齡……沒聽過一個女生過了二十歲,就十足厭惡別人提到自己的年齡?

我氣歸丹田,極用力的打了兩個字,并綴上極其生動的感嘆號,以此表明我無聲的不滿: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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