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初夏有朗朗和風(4)
? 對一個老師表現出的最大鄙夷會是什麽?
我猜,莫過于拿他當空氣,不帶耳朵給臉色。
于是,我将下巴磕在手肘上,一邊哼着小曲,一邊專心致志地拿紅筆将書上每一個封閉的文字都塗得滿滿。
哪怕早已被顧少卿那厮推入無底深淵,仍舊要以此表明我的深度不屑,告訴所有人沈和風堅持與黑暗勢力鬥争到底的頑強決心。
但凱絲顯然沒意識到我的大無畏精神,那淩厲的小眼神忘我書上瞄了一眼之後,立刻惡狠狠地将筆奪了過去,“用自己的!”
我只差哀嚎,“別再打擊如此孱弱不堪的我了好不?再說了,我用你一兩回筆是看得起你,別蹬鼻子上臉不知感恩!”
凱絲啐了我一口,“你也太看得起我了,和風,咱倆可認識兩年了,你自己帶過一支筆嗎?”
“不說了不說了,小氣鬼!”我往臺上趴了下去,“我睡覺,這總行了吧。”
凱絲卻沒放過我,臉上添了分喜氣,神經兮兮地奸笑兩下,“和風,你發現沒,咱們顧老師可真聰明,他連書都沒帶,可講得頭頭是道!”
我冷冷一笑,“不帶書就來上課,他也配叫老師!我一個人站講臺上也能滔滔不絕你信不信?反正信口胡謅又不犯法的。”
“不是不是,我仔細聽來着,他會告訴我們哪條內容在哪一頁第幾行,然後一字不差地背完定義,最後詳詳細細地解釋!”
我扁扁嘴,“是了是了,你好好聽着吧,別錯過了他精彩的照本宣科。”
凱絲臉色一黑,手一下子蓋上我大腿,狠命掐了下去!
我立刻坐得端端正正,死死咬着下唇,好麽,疼得我眼淚都快流下來了。
她一字一頓下最後通牒,“沈和風,你給我聽着,你要是敢和顧老師為敵,我們所有人都會與你為敵——當然了,除了那個極品氧化銅。”
凱絲是真的淪陷了,我無聲凄婉地搖了搖頭,怪不得先哲都說:唯小人與除我之外的女子難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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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顧少卿本在黑板上刷刷刷地寫字,聽到動靜後很快轉過身來,修長的手指碾了碾粉筆,微笑着,“我一直覺得上課的氣氛應盡可能輕松,但如果大家能和沈同學一樣正襟危坐,倒也不錯。”
“……”
一句話将我噎得半死,無奈中只能将頭低下來,任憑身後的噓聲紛至沓來。
凱絲又一把按住了我的手,“和風,沖動是魔鬼,你冷靜點!”
“……”
剛剛下課,丁中一那慘不忍睹的家夥如打不死的小強般,又一次站在了我的面前。
“和風,”他一臉誠懇,“我們去找顧老師吧。”
我一拍胸口,幸好幸好,他沒再提表白的事。
勉為其難地跟着這氧化銅走去講臺,他從身後拽了拽我的衣袖,遞過來一大板黑巧克力。
我劈手躲開了,“不要,我不餓。”
“和風,”他的音調出奇的尖,“巧克力就像我對你的心,只為你醇美香甜。我是真的愛你。”
“……”
我渾身一抖,眼前發黑,膝蓋一軟,正跘上講臺前的臺階,差點就和大地母親來了個親密接觸。
顧少卿的身手出奇矯健,幾步一跨,黑影閃過,就将我穩穩扶住了。
“小心點,別摔着。”他的聲音還有些喘。
我心中大恸,二話不說立刻甩開了他的手,往後直退了好幾步。
竟然和這人面獸心陰險狡詐之徒,有了肌膚之親!
我僵着臉,只差跺腳,心裏那叫一個恨。
丁中一立刻蹦過來噓寒問暖,特低聲下氣地沖顧少卿說:“謝謝顧老師,謝謝顧老師,多虧了你了。”
顧少卿那厮擺手說:“沒事。”還言笑晏晏地開起了玩笑,“想不到沈同學還挺重的,這樣也好,不會弱不禁風總生病。”
兩人的語氣十足是像那舊社會裏買賣丫鬟,人販子推銷出自己的姑娘,點頭哈腰裝孫子,“謝謝老板,謝謝老板,多虧你收了我女兒,感覺好的話下次再來!”
財大氣粗的土豪撥了撥手上的金戒指,笑得一臉奸邪,“沒事兒,我多的就是錢!這姑娘還挺重的,也好,能幹苦活不生病。”
心裏兩人正一來二去演着呢,就見顧少卿的嘴唇一開一合,耳邊便又響起了他十足讨厭的聲音。
“喊你們兩個來不是為了別的,就是說說這次的考試。”他斜斜倚着身後的椅子,語氣親切,“我相信我說得很清楚,不達四十分就不能算過。”
我小聲一切,不過就不過,真不讓我考試,我就去教育局匿名舉報你!
丁中一嘆了口氣,“顧老師,這次絕對是個意外,我保證一定在剩下的半學期裏好好努力。和風你也不用擔心,我一定常去輔導她,絕對不會有問題的,你就讓我們參加期末考試吧!”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這麽慘絕人寰的事他也想得出來?
“顧老師,”我屈尊降貴,再喊他一聲老師又不會死,“不參加就不參加吧,別壞了你們的規矩,我直接參加補考,一定能過的。”為了躲過這氧化銅,只有這個辦法了。
丁中一推了推我,擠眉弄眼道:“和風,別呀,補考多麻煩,挂了還得重修,四點五個學分呢,一學分一百,多浪費錢!”
一句話直戳到了我的痛處,我狠狠瞪他一眼,硬着頭皮道:“我樂意!”
“咳咳……”顧少卿清了清嗓子,表明他尚且存在,“大多數時候,我并不是一個嚴厲的老師,但你們總該讓我把話講完,否則我發起火來自己都害怕的。”
丁中一撓了撓腦袋,嘿嘿一笑,倒不好意思開口了。
我一揚下巴,特有底氣地來了一句,“有話就說。”
這可好,丁中一整張臉都僵了,顧少卿尚且鎮定。
“依你們現在的水平,想過期末考試幾乎不可能,班上的其他人雖然也是半斤八兩,但平時成績總會往上拉一拉。但我個人是不贊成一場考試定勝負的,因而你們實在想參加期末考,也不是不可以——”
丁中一沒骨氣地谄媚,“顧老師,你真是個好人!”
顧少卿眼中的光似乎閃了閃,視線一轉,淡淡地朝我望,“嗯,最近時常聽到有人這麽誇我。”
有人……那個人,是我?
“不過,我有一個小要求。”他站直了身子,拽了拽外套下擺,“讓你們考期末就必須一次過,以後每周三晚來我辦公室,我給你們輔導。”
雖然我一向聰明過人,但上次的铩羽而歸在心頭留下的陰影猶在,他說要一次過,我不禁有些畏懼。
因而當顧少卿問了句“你們覺得怎麽樣”時,我立刻舉了舉手。
“顧老師,我還是直接參加補考吧,多一整個暑假給我複習,我心裏會更有底。”
丁中一剛要說話,被我一個眼神給堵了回去。
顧少卿蹙了蹙眉,有些為難的樣子,“這樣啊……”他想了片刻,頗有些不情願地抿了抿唇,“這樣吧,每周給你多補兩次課,一三五晚七點開始。”
“……”這,這算怎麽回事?
“行,就這麽決定了。”
“……”他,他哪只耳朵聽見我說同意了?
顧少卿雖然蠻不講理又陰險狡詐,但我很快便将那件事抛去了腦後。
一來是因為我确實寬容大度,二來嘛……今天,其實是個好日子。
我在基礎實驗樓下已經站了好一會兒了,五點十分下課後就早早趕來,特地溜了沒陪凱絲吃晚飯。
天空藍的純粹,一絲絲的纖雲卷起羽翼,遼闊連至廣遠的地平線,一路順着幼小的檸檬樹而來。我忽然就很想看看它們新長葉子的時候,生機的紅色是否有顧少卿描繪的那般美麗。
可天色漸漸暗了下來,直到徹底隐匿起那份透明的藍,A座二樓的那間實驗室還依舊燈火通明。
而我的手機——一直被我緊緊握在手心——卻一直黑着屏幕。我還這麽等着,看似沒有盡頭。
校園中的鈴聲又一次響起後,沒過多久,四周都沸騰起來。被要求自習的大一學弟學妹們,很快在我身邊魚貫而行。
一不小心,我竟然等了三個小時。
擡頭望着沉厚的天幕,不知名的幾顆星星稀落點綴,一切又漸漸安靜下來。
五月的天氣,夜間有些涼,我沒帶外套,已經覺得有些冷了。
剛準備走,面前突然一個黑影匆匆穿過,他不知拿了什麽東西,直接勾上了我的衣邊,只聽嘶啦一聲!
他很快停了下來,返身過來問我,“不好意思,我走得太急了。”
我一聽聲音就怒了,“顧老師!”怎麽還陰魂不散了!
顧少卿就着昏黃的路燈仔細看了看,笑了,“怎麽是你啊,沈同學,看看衣服破了沒。”
我在心裏将他狠狠一通罵,低頭看了看,只是邊緣處開了一個小口子,不仔細也看不出來。
我還是沒好氣,“您手裏拿得什麽?”
他已經将東西裝進了口袋,“沒什麽。都這麽晚了,你呆在外面做什麽?”
“我有課。”
“是麽,我可記得你課表,你什麽時候才能不騙老師?”他笑容更深一分,“放心,不是批評你,早點回去吧,天黑了可能不安全。至于這衣服,下次賠給你一件,怎麽樣?”
我不想說話,只是點了點頭。
他又沖我笑了笑,便要離開。
這一處的路燈總是間歇性抽瘋,他只走了沒幾步,燈光轉為微弱,跳了跳後便滅了。
尚未适應的眼睛只覺察到黑暗,一片寂靜中,他的腳步聲格外清晰。一步,兩步,停了下來。
“燈怎麽滅了。”他的聲音随着腳步聲一同接近,“走吧,我送你回宿舍,女生都怕黑。”
我沒領情,“不用,我不怕。”
他那邊一下子沒動靜,片刻後方才說話,隐約夾着笑意,“看不出來你還挺倔的。”
“您不知道的事可多了。”
我心裏直堵得慌,不再說話,起腳就走。
他是老師沒錯,我被他抓到作弊也是事實,我挂過科學習差,還時常出門不帶腦子。但我并不想讨好他,至少,今晚不想。
可沒想到他比我還倔,哪怕碰了一鼻子灰,還是一路不緊不慢地跟着,一直等我進了女生宿舍,小心翼翼側頭一看,他還站在臺階下看着。
心裏仿佛有什麽動了動,我停在遠處想了片刻,便控制不住地走了出去。
“怎麽又出來了?”
燈光太暗看不清他的輪廓,不見了那張面目可憎的臉,我的态度稍微好了些。
“我真的不怕黑,學校裏也很安全。不過還是謝謝您,您是個好老師,至少懂得關心學生——”我一咬牙,“比太多人好多了。”
話是實話,只是我說得不情不願。他一開始沒吱聲,眼鏡反射着燈光,蒙上一層慵懶。
“能別總是用您嗎,搞得我像一個老頭子。”他頭一次顯得些微局促,握了握拳,又松了插入褲袋,“上去睡覺吧,明早還有課。”
我算是默認,只是腳下生根走不了,他剛擡了腳,我就将他喊住了。
許是晚風吹多,腦子被凍得麻木,一張口便說了讓我後悔終身的一句話。
“顧老師,能請我吃晚飯嗎,我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