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初夏有朗朗和風(9)下

? 一個會耽誤了我大半個上午,凱絲發來催命短信詢問進程時,我才剛剛趕到工程實踐中心。

一看大家的砂型都做得差不多了,而我的還靜靜躺在未知名的哪個犄角旮旯,這顆心就拔涼拔涼的。

中午大家都去吃飯,我還忙着一個人鏟土夯實。夯土最重要的一個技巧便是,邊用手将土攪至一處,邊用鐵錘用力夯實。鐵錘厚重笨實,我一手握着幾難控制,不知怎麽沒協調好,一錘子砸上了手背。劇痛伴随着冰涼蔓延,我拿出來仔仔細細看着,一邊吹氣,一邊疼得亂哼哼。

“你怎麽還在這兒?”熟悉的聲音響起,顧少卿的臉很快從門後出現,見我一臉眼淚汪汪的樣子狐疑地蹲了下來,“沈同學,你怎麽不去吃飯?”

我就差沒一把鼻涕甩他西裝上,把紅通通的手擱在他眼下,哽咽着,“下午要澆築,我砂型還沒做好,倒先把手砸壞了。”

他一蹙眉頭,眸子轉動,将我這胖手仔仔細細看了看。繼而站了起來,向門外走去。我的心一下子碎了,真不帶這麽狠心的!

可他過了一會兒,又匆匆走了回來,只穿着一件襯衫,挽上了袖口。蹲回我身邊,将我的手握進了自己的手裏。

溫熱,柔軟,白皙,觸感細膩……而我的手,胖而短小,滿是紅土,就這樣被他包裹在修長骨感的手指中。

他沒看我,長長的睫毛遮蓋着眼睛,挺直的鼻峰一路下延,抿緊的嘴唇微微發白。扭動,輕揉,摩挲,專注地照顧我的手。

我就這樣魂飛魄散地愣在原地,坐着小板凳,呆呆地望着這個男人。

不知過了多久,他方才松了開來,看向我時,笑得有些不自然,很僵硬的提了提嘴角,我不知道他眼中的光為何閃爍不定。

“看看有沒有好點。”

我立刻點了點頭,“好了。”

他嗤的笑了,“你都沒動動。”

“可我知道好了,”我竟然鬧起了別扭,又握上鐵錘砸起土,“不疼了。”

顧少卿卻将一旁的小板凳端過來自己坐了,搶過我手裏的鐵錘,熟練而高效地夯土砸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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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在我面前逞強,”他許久後才說了這麽一句,看向我時又是那樣冷冷的目光,“我是你的老師。”

我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很嚴厲地諷刺了一句,“是啊,老師,你們老師最了不起了。”

他的動作頓了頓,很快的又繼續開工,只是不再和我說話,也不看我,就那麽一個人埋頭砸土,長長的睫毛晃啊晃啊。

——直撓着我的心。

翻過這半邊的砂箱時,我幫忙清理着鑄件上的紅土,顧少卿竟然推了我一把,我剛要發火,他便擡頭看我。

“這種活本就不是你們女生做的。”他去拿裝黃沙的圓桶,抓了一把,在這面上薄薄撒了一層,“我來幫你做,你就坐一邊看着。”

我懷疑自己的腦子真的被驢踢了,就是要和他擡杠,“我們班還有一汪安安呢,您怎麽不幫她做?”

“她的手沒受傷。”

“可她也是女生!”我瞪着他。

“可她不是沈和風。”

這一刻,我的心狠狠一顫。

他的額頭有細密的汗珠滲出,眼睛分外的亮,好看的唇不厚不薄,微微張着,露出潔白的牙。

這一句話,我并不太懂,直到很久很久之後,我依然不懂。同情、悸動或是別的什麽,我想不出,也害怕得到證實。

顧少卿亦是這樣看着我,片刻後,他做了退讓,“去拿個篩子篩土。”見我不動,換做權威的聲音,“沈同學,去拿篩子。”

我立刻站起來,将那單人床大小的篩子艱難搬起,這男人,是故意來折磨我的?

顧少卿卻又一次笑了,“傻瓜,不是那個大的,你找找看有沒有小點的,篩網很細很密的那一種。”

早點說嘛,我在教室裏轉悠了一圈,終于找到了他口中的篩子,剛要遞給他,他又說,“抓把土過來,在這鑄件上灑一層。”

我照樣做了,只是不解,“這是要幹嘛?”

“讓鑄件表面更光滑。”

“您懂得真多。”

他頓了頓,方才低聲嘀咕了一句,“也有不懂的。”

我只是又抓了一把土,再密密篩上一層土。他喊了好幾回停,我都沒有理睬,直到他意識到不對勁,按着我的胳膊,将我的身子提起來。

“怎麽哭了?”他明明眉心蹙得緊緊,嘴角卻帶着慌張的笑,“我不過是怪你太倔強,又不是存心要批評你。”

我說不出話,只一個勁地擦臉,眼淚卻止不住地往下落。

我告訴他,我記起了小時候的一件事。那時爸爸媽媽有工作,白天很少在家,我一個人太無聊,拿着爸爸的刮胡刀玩,不小心就割破了手,血流了好多好多,怎麽擦也擦不完。

那時候家裏還沒有電話,等他們回來時,沒等我說話,就又開始唠唠叨叨吵吵鬧鬧。我就一個人窩在床角傻傻地聽,再傻傻地看着指尖已經變成暗色的血塊。

顧少卿很久都沒說話,自己鏟土自己夯實,等紮完了通氣眼,方才停下來看我,甚至長長嘆了一口氣。

“所以你覺得我對你,比你父母對你還好,由此觸到了你敏感的神經,傷害到了你脆弱的自尊心?”

“顧老師,您說話有必要這麽直嗎?”我低着頭排土,“你不懂。”

顧少卿重複着,“我是不懂。”

顧少卿成功将鑄件從紅土中取出時,我簡直要鼓掌慶賀,這樣完美而高效地完成任務,簡直是平日裏不敢想象的一件事。

顧少卿拍拍雙手,笑臉盈盈地望向我,“夠交差了嗎?”

“夠了夠了,一定還能得個最高分!多虧有你,顧老師,不然我和凱絲就真的玩完了。”我滿心歡喜地在砂型表面來回摸勻黃沙,偷偷看他,“顧老師的大恩大德無以為報,不如讓凱絲以身相許吧。”

顧少卿搖着頭,“這就免了吧。”

我長長的“哦”了一聲,“顧老師有女朋友了?”

他立刻否認,“不,我沒有。”又稍稍板下臉來看我,“沈同學,你就不能給老師一點面子?”

我忽然覺得異常輕松,“顧老師,沒有女朋友又不是丢臉的事。”

顧少卿幫我阖上砂箱之後,帶我這個路癡去找一樓的洗手間。在這四通八達的教學樓裏七拐八拐,方才見到了黑白磚壘的洗手間。

外面一長排洗手池,都留着新鮮的紅土,肥皂早已斑斑劣跡,髒得讓人看了都膩味。顧少卿擰了水龍頭,我便和他擠同一個用,他嫌我滑頭,我嫌他礙事,鬧了半天才洗好手。

剛準備走,他卻又喊住了我,拽着我的胳膊,在我的不解中,沾濕了紙巾給我擦臉。

我猛然向後一退,雖說早就有了肌膚之親,可他也不能蹬鼻子上臉,往我這花容月貌上揩油呀。

顧少卿倒是一本正經的樣子,“你自己看看鏡子,自己成了大花臉還不知道呢。”

我一彎腰透過這頗為藝術的菱形鏡照自己,立刻哈哈笑了起來。可不是個大花臉嘛,許是剛剛哭的時候揉花的,原本白嫩嫩的皮膚一片紅一片黑的。

顧少卿将我扶正了,給我仔仔細細地擦。那麽近,近到可以聽見他的呼吸,一起一伏,一吸一吐,平心靜氣。我卻忍不住……加重了呼吸。

就是這樣一個溫暖的午後,靜谧的走廊裏唯有這個年輕的男子與我。陽光柔和,穿過他白皙的臉龐射進我的眼中。光芒跳躍下微黃的發尾,幾近透明看得見細微絨毛的耳廓,連貫一氣的下颔線,淺粉的唇,挺直的鼻,眼中熠熠的光,以及那深邃眸光中……如此渺小的我。

時間若是暫停在這一秒,倒也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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