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白色沙雲籠罩五月(10)
? “一食堂三樓奶茶店,我等你。林纾曼。”
我又看了眼短信,在如此強大的女王氣場之下,默默地咽了一口唾沫,第一百零八次地告訴自己:沈和風,你要堅強要挺住要雄起!
假期的最後一天,不幸駐紮在學校的人并不很多,因而哪怕快到飯點時分,食堂內還是冷冷清清小貓小狗三兩只。
林纾曼老師就坐在奶茶店向門的地方,她沖我招了招手,指指自己對面的位置,“請坐。”
我心都是一揪,有些氣短,“謝謝林老師。”
她将一杯布丁奶茶推到我面前,笑容有些勉強,“喝吧,剛剛點的,這兒的奶茶味道不錯。”
“謝謝。”我說得小聲,并盡量慢條斯理地去喝面前的飲料,以此掩蓋我開足馬力飛速旋轉的大腦,好在富有節奏感地死之前,為自己想出一兩句豪氣萬丈的臨別遺言。
林纾曼老師低頭攪着粗吸管,并不着意去喝,靜寂的幾分鐘之後,她擡起頭來看我,雙眼紅了一圈。
“上次的事,是我太沖動,你別往心裏去。”
她笑得實在不夠漂亮,嘴角彎起的三十度,更像是哭前的蓄勢待發。我有點意外,又怕她哭,連忙回答,“林老師,我也有不對的地方。”
她搖了搖頭,很堅定地說了個“不”字,看着我,一雙眼睛深邃未明,“和風,這一切都是他的錯,我知道,你完全不必因此而自責,若是為我覺得難過,那更是大可不必了。”
看起來,她已經知道了整件事情的前因後果,我亦能讀懂她內心所渴望的那一份尊重,不讓人可憐不讓人同情,守住心中不多的一點驕傲。
可是,我又怎能不勸她?
“林老師,你這麽漂亮能幹,為什麽不去找個更好的?”一個會出軌的男人,是永遠不會對妻子忠誠的。
她先是苦苦一笑,很快地搖了搖頭,“和風,如果你愛一個人的話,就要做好接受他的一切準備,家世、脾氣、個性……甚至是他略顯不堪的本性。沒有誰是完人,我不是,你不是,連那樣優秀的顧老師也都不是,他到底是什麽樣的人,背後又有着什麽樣不可告人的秘密,我們誰也不知道。”
是啊,有些事,我們誰也不知道。他總是那樣,帶着一身檸檬香氣而來,淡淡的,淺淺的,酸酸甜甜的,又是溫柔的,而在他的面具之下,到底有着怎樣的一張臉,我并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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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老師,”我看她,“沒想到你這麽愛電工老師。”
她一怔,反倒嗤聲笑了,“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也幻想過美好的愛情,他應該穿着白衣服,有着細碎柔軟的短發,和我一同走上金色沙灘時,緊緊握着我細瘦的左手。可是我已經二十九歲了,剛工作不久,至今還是個小小的講師助理,而我的家庭已經等不及要我挑起大梁……你不會懂的,和風,我已經沒時間去精神戀愛了。”
人不想徹底坦白心事,急于要去僞裝自己時,總是會添一句“你不會懂”。我也用過,不止一次,因而哪怕我們之間千差萬別,轉個身子便是天各一方,但這一點卻是相似的。
出了食堂時,正好遇見步履匆匆的顧少卿。他先看到的我,在我肩頭輕輕一拍,我擡頭看時,便是他最熟悉的微笑。
“在想些什麽,呆呆的。”他給我指路,鮮見的熱情,“天真熱,走吧,我請你吃冰激淩。”
我拍手道好,“謝謝顧老師,你真大方!”
他卻是裝模作樣地皺眉頭,“別這麽說,我發現你每每誇我,要麽是毫不客氣地占了便宜,要麽是讓我受到了無情的傷害。”
說完他便笑了。
我卻苦巴着一張臉,心內好不是個滋味,難道我在他眼中,就是這麽個破落的形象?
正所謂萬惡到頭終有報,既然他嘴快欲圖一時之樂,我便要毫不猶豫絕不手軟,以撲滅他沾沾自喜的險惡心思為己任。站在冰櫃前看了半天,最終挑出了最貴的那一個。
撕了包裝,正下口舔呢,他在身後幽幽來一句,“我說吧,果然又被占了大便宜。”
腳下一踉跄,我回頭惡狠狠地瞪了一眼顧少卿,他還沒事人似的揚揚手中的冰激淩,就差眉梢一揚,秀發一甩,萬種風情地來一句,“大爺,你來啦!”
去往宿舍的路上,我有意提到了林纾曼老師,他先是沉默了數秒,緊接着側頭看我,“她這麽和你說的?”
“嗯。”我點頭,“顧老師,她家出了什麽問題嗎?”
顧少卿又是半晌不說話,最後兩人站去檸檬樹邊,他方才開口,“其實也不是什麽秘密,告訴你也行。林老師他們家在西北,家境并不是很好,供她讀到博士實屬不易,她爸爸幾個月前病倒了,一查下來竟然是尿毒症,每月光洗腎的錢就是個大數字,她那點點工資根本不夠。而你那個電工老師家境很好,自己又開了廠,早先就對她有意思,也願意幫助她家,兩個人也就順風順水走到了一起。”
我簡直愕然,站在原地,慢慢消化着這段話。平時只看到她嘻嘻哈哈的樣子,誰能想到她比誰都過得煎熬?
“她的心裏一定很苦,可她還是快快樂樂的樣子。”我吸了吸鼻子,“她真不容易。”
顧少卿似有深意地望了望我,“用笑容做保護色的,又何止她一個人?不是每一個人都那麽幸運,能一輩子無憂無慮地長大。”
我猜不透他的意思,卻是直覺地避開他的眼神,手裏的冰激淩化了一個角,奶油黏黏滴上手背,我沒多想,伸出舌頭舔進肚子裏。
顧少卿卻遞過來一張紙巾,見已毫無必要,又收了回去,輕聲地說了一句,“你真是一個孩子。”
我一怔,迎着午後斜陽望他五官精致的臉,背着光,眼睛更覺深邃,似是黑洞,将一切盡數席卷。我攀着邊沿,摔落而下回神的那一瞬,望見他臉上某種喊作心疼的表情。
風起時,檸檬樹的葉子沙沙作響,無數雙小手輕輕舞動,他拾起一片落下的放進手心,低頭聞了聞。
我還耿耿于懷林老師的事,“為了那樣一個人犧牲自己一輩子的幸福,真不值得。顧老師,你是有錢人嗎?”
他明顯地一愣,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什麽意思?”
“你住洋房,開跑車,借個百八十萬的給林老師也不是很難吧。難道你真的願意眼睜睜看她嫁給那男人,一輩子都活在水深火熱之中?”
他反倒肅然了下來,“你不是說過人的尊嚴,往往不在于給予多少,而在于留下多少嗎?那我這樣給她錢,會是尊重她的表現嗎?”
他居然還記得我的話。
“和風,人生是自己選擇的,她既然決定走上這樣一條路,那我只能站在旁觀者的角度,愛莫能助。說我冷漠也好心硬也好,畢竟這世上真的有太多我管不了的難事。”他頓了頓,“更何況,人是需要給一次機會的,好比你電工老師,他雖然劣跡斑斑,但難保他有一天浪子回頭金不換。”
“但願如此吧。”我說,頭一次覺得自己竟是這樣淺薄,他小孩子的論調還未來得及散去,我便又一次犯了戒。
他要離開的時候,我有些不舍地喊住了他,見着他收回腳步,轉身向我輕笑,心裏那條繃緊的神經就一抽抽的痛。
“下學期還能見到你嗎?”
他思忖了片刻,“應該能,我想在這兒呆長一點的時間。”
“那下學期見,顧老師。”
他點點頭,卻沒動步子,手插入口袋,語重心長的樣子,“以後再遇見這種事就告訴我,不用覺得難以啓齒或是不好意思,我是你的班主任,有責任對你的健康成長負責。”
說得很好,卻并不是我想要的。但于我而言,能這樣和他一同分享日薄西山前的最後一段時光,已經能讓我心滿意足很久很久了。
他的身影消失不見後,我撥了一個電話給爸爸。
他說人是需要給一次機會的,是啊,如果連機會都不給就妄自評定他的善惡好壞,是否就太過片面了呢?
電話響了很久,幾乎到頭的那一瞬,總算被人接通。
我緊張到呼吸急促,一喘一喘快要上不來氣,這種感覺完全像是開獎前的等待,因為完全是不确定。
爸爸的聲音依舊低沉渾厚,極好聽地響起,“是寶貝女兒嗎?”
我“嗯”一聲,覺得鼻子酸極了,卻還是咧嘴笑得直想上蹿下跳,“爸爸,是我!”
“有事嗎,是不是錢不夠用了?對了,你該放暑假了吧,爸爸有空給你多打點錢,你想買什麽就買什麽!”他語速極快,讓人插不上嘴,“寶貝女兒,爸爸現在很忙,有個實驗正到要緊關頭,待會兒再給你電話。”
“嘟嘟嘟……”
電話那一頭機械的重複明明刺耳,我卻突然安靜下來,擡頭看了看不遠處的檸檬樹。葉籠翠紗,枝着褐衣,幾番花開落,不見子結頭。
是誰說得該給一個機會?是誰說得浪子回頭金不換?
又是為何,我會在心裏一遍遍的重複,白斬雞,你這個徹頭徹尾的大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