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哪瓣檸檬不帶酸(1)

? 暑假就這樣開始了。

沒有作業,沒有負擔,閑到無所事事的我,只能時常坐在閣樓的窗戶邊,撐着下巴靜靜地望天。

人們總是認為,這世上,絕沒有一個孩子是不愛放假的。但科學辯證法告訴我們,人應該抱着一分為二的态度看世界。

凡事總有個例外,我就是其中之一。

爸爸媽媽離婚的時候,我跟了媽媽。法官大人詢問我的意見時,早已記事的我指了指身上的裙子,不假思索地選擇了媽媽,“爸爸從來沒有給我買過一條花裙子。”

因為這件事,爸爸那一頭的親戚傷透了心,自此賞給我一個“花裙子”的诨名,明裏暗裏說我沒良心,“這花裙子沒得意思,就曉得吃就曉得穿就曉得要好看,和她媽媽一模一樣的,不要反而好,省得鬧心。”

後來大了方才後知後覺地僥幸,幸好當初跟了媽媽,不然在一日三餐都無法保障的生活水平下,我完全不确定自己還能否健健康康長到這麽大。

可跟着媽媽也并不是一帆風順,她年輕漂亮又會打扮,很快地嫁了人,做了一位臺灣富商的第三任太太,加入當地的女子協會之後,成天跟着一群富婆打牌吃飯,更有了理由買一堆東西滿足日益擴充的虛榮心。

弟弟不過七歲,正當頑皮到狗都嫌的時候,跟在我身後,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喊姐姐,“姐姐陪我打電動,姐姐帶我出去玩,姐姐我想吃餅幹……”

我逃脫不了這個小尾巴,走到哪兒都要帶着他,早先幾年還要人抱,我便和個小保姆似的将他勒得緊緊。每每去超市,來往行人都是一臉可惜,忖度我年紀輕輕就沒學上,抱着孩子掙口糧。

“這孩子真漂亮。”常有人指着弟弟贊嘆,“別是個混血兒吧?”

我就點點頭,“是混血,高漢混血兒。”他爸爸是臺灣高山族的。

真有人閑到問我和這孩子的關系,我便親一口他,略帶得意地揚起語調,“我弟弟,這可是海峽兩岸和諧共處的結晶!”

然而,與另一件事相比,這些倒又都不足挂齒了。年齡越長,問題便越是嚴重,我害怕回家,害怕聽到他們的聲音,害怕到常年窩在這個低矮悶氣的小閣樓,一遍遍豎起耳朵聽樓下的動靜。

腳步聲細碎用力,我還沒來得急回頭,一枚柔軟的小身子便直直沖到了我背上。

“姐姐!”弟弟在耳邊高喊,“姐姐!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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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揉揉開始耳鳴的耳朵,“有話就說!”

“爸爸讓我上來喊你,他在書房等你。”弟弟攀着我的腿就想往身上爬。

我心裏一下子炸開鍋,哪裏還有空來哄他,手上用力,一提他後領,将這家夥扔去了一邊。

正心煩意亂的時候,弟弟憋足了力氣朝我猛沖過來,一下子撞上了我的小腹,還沒來得急發火,他先大喝一聲,“壞姐姐,待會兒要爸爸把你吃掉,吃掉,徹底吃掉!”

我渾身一僵,腦海裏慢慢過濾着“吃掉”這個詞,禁不住一陣惡寒。

書房的門是打開的,我猶猶豫豫将腳踏了進去,見到一旁吞雲吐霧的他,又将一腳踏了出來。

然而到底打攪了他,煙霧缭繞中傳來他的聲音,“和風?趕緊進來。”

剛剛來時,換下了平日裏愛穿的裙子,襯衫牛仔褲齊齊上陣,可還是有些不放心。直到一摸口袋裏長長的一柄鐵家夥,我方才吐出一口氣,這顆跳動急速的心漸漸放緩下來。

叔叔掐了煙,很快站起來,大步流星地往我一頭走。我不知道他想幹什麽,手在花鏟的邊緣越握越緊,他卻是身子一偏,直直走到身後,我猛然間舒出一口氣。到底是高興的太早,書房門鎖咔噠一聲響起時,我立刻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的笑聲是一重魔咒,重重壓至我的上方,随之而來的,不僅僅是笑聲,還有他濕熱滾燙的手心,按在我的肩頭,指節彎曲,指腹摩挲。

我壓住心內的恐懼,不露聲色地避開他的手,往前走了幾步,匆匆趕去書房一隅的單人沙發,将身子整個陷坐進去。

他邪佞的笑容似乎滞了一滞,很快地,湧上更深一層的笑意,不緊不慢,折磨人一般地閑庭信步,走到我身邊時,屈身坐在了沙發邊沿。

“和風,這學期有沒有挂科?”他頗為自然地将手搭在我的肩頭,身體微微下傾,半邊壓在了我的身上。

我難受地立刻想跳坐起來,他卻未蔔先知般手掌用力,将我整個人壓下無法動彈。我說不出話,只有一遍遍地死咬下唇,他的手指插入我的長發,貼着頭皮輕輕地揉動。

我忽然想起了顧少卿,他抱着我時,身體微微地顫抖,手指插入發際時,指腹都帶着溫柔的暖意——絕不是現在這樣,令人作嘔的難耐!

“和風,叔叔下午帶你出去多買幾條裙子怎麽樣,你喜歡的牌子最近可出了最新款。”

我拿胳膊肘抵着他,不停用力地拉開兩人間的距離,力氣卻實在懸殊,只能被他一點點壓入懷中,而始終無法抵禦!

就在僵持之中,書房大門突然被人敲響,媽媽的聲音陡然冒了出來,“吃飯了,老公,吃飯了!”

他臉色一沉,剛剛的笑臉一凝,換做兇神惡煞的怒色,手往我鎖骨上方一擦,方才将我整個人松了下來。他清咳兩聲,快步走過去,打開門,沖門口的媽媽吼了聲,“吵什麽吵,成天就聽你在家裏嚷嚷!”

媽媽可能有些莫名其妙,用力捶了叔叔一拳,“你說什麽呢,吃了槍子了?”轉而看到房間內的我,又看了看面前的男人,臉色明顯變得更差,沖我發起脾氣,“和風,你怎麽在裏面,趕緊給我出來!”

我只能嘆口氣,腦子還有些發脹,步子不過慢了一些,她便又開始大叫,“沒吃早飯哪,趕緊給我出來!”我便低着頭,風一陣地往外奔,她沖上來幾步,一把扯上我的胳膊,将我整個拉了出去。

她璀璨閃耀的鑽戒帶着鋒利的棱角,壓在我的手背,留下長長一道紅色的印記,像是燎原的一道野火,灼灼地燃燒蔓延,直炙烤到我的心裏。

我不是一個漂亮的人,從來不是。更多時候,我是窩在一隅不敢見人的醜小鴨,習慣在衆人的忽視中找到存在的意義。

而他也并不是真的喜歡我,他不再年輕,一天天的衰老,只不過想從我這裏找回些許年輕的刺激。

他說像是犯罪,哪怕碰到我,就會禁不住興奮的戰栗。一天酒後,他将我圈在堅硬冰冷的牆面,如是說。

我很慶幸,敏感的媽媽總是能發覺一切細微的變化,盡管她早已将大半的思緒都撲在了各種奢侈品上。她用盡一切手段保護我,提醒我潔身自好,讓我進全日制的學校,不讓我單獨和他呆在一起……但她也恨我,所以更好的照顧弟弟,全身心地去愛他。

吃飯的時候,媽媽宣布了一件消息。

“你叔叔要回一趟臺灣探親,機票都訂好了,就在後天。”她給弟弟舀了一碗雞湯,不厭其煩地一口口喂他,盡管他已經大到能明白我為什麽不和他同一個姓。

我放下筷子,用餘光偷偷瞥了一眼叔叔,“我不想去,暑假有個實踐報告要寫,我想出去找份工作,鍛煉鍛煉自己。”

他很快冷哼了一聲,“不行,手續都給你辦好了。再說了,家裏不缺你掙得那兩個錢,要是覺得沒錢花就和我說,給你的卡也可以透支,犯不着出去抛頭露面。”

媽媽哼得比他還大聲,将碗重重摔在桌面,弟弟吓了一跳,桂圓大的眼睛瞪得圓溜溜,嬌滴滴地喊了一聲,“媽媽!”

“和風既然有事就待在家裏,我們仨一塊兒去也方便。”

我咬了咬牙關,将頭低下了。

媽媽還在喋喋不休,“你要她去幹什麽,她和寶寶合不來,每次呆一塊兒不是吵架就是打架,小的不懂事也就算了,大的還不肯讓一讓。鬧得人頭疼死,他馬上躺地上哭着打滾,是你管還是我管?”

媽媽搬出了弟弟來說服,又是威脅又是吓唬,叔叔半晌沒說話,最終還是愛子心切,不大情願地同意了。

這一晚,我給顧少卿打了一個電話,不為什麽,就是想聽聽他的聲音。如果他問起來,我就告訴他,我想吃你欠我的那十份白斬雞了。

電話響了很久,始終無人接聽。

挂斷的那一刻,我怎麽也鼓不起勇氣再打第二遍,就這樣吧,我對自己說。

我将房門保險,又将窗簾緊緊拉上,黑漆漆的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空調溫度打得很低,我将整個人緊緊包裹在被子裏,只露出兩只眼睛,很大很大地睜開,看永遠看不清的天花板。

失眠而且多夢,在家的時候,我根本睡不好。胡思亂想中,身邊忽然亮起燈光,手機大幅地震動。

檸檬樹。

是,檸檬樹。

“你每次給我短信或是電話,都很晚。”他語氣輕松,聲音不大,卻讓一室靜谧裏滿是他的聲音,“是因為夜深人靜容易寂寞?”

我忍不住想笑,将手機拖進被子,蒙着頭和他叽歪,“你看看你都被我帶壞了,說話油腔滑調的。”

“有嗎?”他故意将嗓子壓得低沉一些,“應該和你關系不大,主要是當年音樂沒學好,所以時而不靠譜時而不着調。”

我旋即愕然,“你鋼琴彈那麽好,還說自己音樂沒學好?”

他輕描淡寫地一句話帶過,“大學時才學的,騙騙外行還行。”

“哦。”

一時間,他沒有接話,而我也沒有回答,居然就這樣冷冷清清,安靜了十幾二十秒。話筒邊,有我自己短促的呼吸,聽筒中,是他淡至難以察覺的聲響。

一切,就像他在我身邊那樣。

他終是開口,“和風,你睡了嗎?”

我沒立刻回答。

“和風,和風……”他有些急,“和風,睡了?”

我在這一頭猛地搖腦袋,知道他看不見還是不停地搖,我說,“顧老師,我沒睡。”我告訴自己冷靜,因為我好想告訴他,顧老師,我想你。

他在那頭笑,“傻姑娘。”

傻姑娘。他又喊我,傻姑娘。

不過短短的一秒,我竟然就這麽快速地哭了下來。心裏壓着好多事,知道的,莫名的,一陣陣地湧上來,化作眼內這股鹹澀的液體,碎滿一整張臉。

如果一個人能傻到一無所知,那每一天都會是快快樂樂的吧。

他半是試探半是揣測地問我,“你……哭了?”

我沒吱聲,而他一定聽到了嘤嘤地抽泣。

他也必定手足無措,因為電話那一頭很快傳來玻璃碎裂的聲音,他低呼了一聲,又對着話筒詢問,“你怎麽了?和風,你怎麽了?”

我在這一頭哭,而他在另一頭聽,急得一遍遍嘆氣,卻只曉得問我,“和風,你怎麽了?”

我邊哭邊笑,心裏罵他,“蠢材蠢材!”安慰人的話也不會嗎?

他最終洩了氣,“你說,我該拿你怎麽辦?”

我也不知道。

“我給你念一首詩吧,”過了一會兒,他說,帶着一絲恍然大悟後的滿足,“詩是世界上最能緩解傷痛的良藥。”

我含糊不清的“嗯”了一聲。

“我打江南走過,

那等在季節裏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

東風不來,三月的柳絮不飛,

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響,三月的春帷不揭,

你的心是小小的窗扉緊掩。

我達達的馬蹄是美麗的錯誤,

我不是歸人,是個過客……”

竟然是這首詩。

他很快問我,帶着期待,“怎麽樣,好點兒了嗎?”

我吸了吸鼻子,“騙人的。”

“怎麽騙人了?”

“如果詩這麽有用,那為什麽還要發明那麽多的藥,打仗的時候,護士給傷員背詩不就一勞永逸了?”他不講話了,我便将頭探出來,抽了張紙巾擦擦臉,“還是我給你出個主意吧,講個故事不就好了?”

“好主意。”他頓了頓,“但……什麽類型的故事呢?”

“小豬說有,大豬說沒有的故事,你聽過嗎?”

他毫無遲疑的,“沒有。”

“噗嗤——”

過了那麽一分鐘,這個號稱智商超群,畢業一流名校的博士,方才慢悠悠地回過神來,一笑便是半天,到頭來還罵我,“原來我存在的意義就是用來被你打擊嘲笑的。”

我大大方方地承認,“沒錯!”

媽媽和叔叔、弟弟走的那一天,我沒有去機場送他們。我背上包,換上利落的T恤中褲,在豔陽高照的街頭尋找工作。

一個偉大的人生,往往開始于一份并不算體面的工作。我将腦海裏的勵志教材一一拿出教育,鼓足了勇氣一家家的面試,洗碗端盤子都可以,只要不讓我閑下來,再有時間想某些煩心事便好。

最終,在一家小餐館中,我找到了人生的第一份工作,也正是在這兒,我遇見了一個差點改變了我一生的人——柳絮。

東風不來,三月的柳絮不飛,

你的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

不久之後的一天,我方才明白,哦,原來,是這麽個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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