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雷的腳,把他扔出了臺。
彭庶白卻更為吃驚。泰格手上,戴的是拳擊手套,那不象平常的手套一樣可以手指自由彎曲的,要隔着一付拳擊手套抓住人的腳,所用的力量遠遠在平常時之上。
泰格沒有擊斷董天雷的腳骨,也許因為董天雷年紀較大,他出手時頗存忠厚吧。彭庶白想起那天在泰格和姓高的對戰時,也沒有用肘。看來,這個外國人也并不是不講理的人。
秦鳴岐又道:第二個也跟你說的一樣,派了于真上。于真的炮捶果然跟泰格有點象,兩個對了一拳,于真突蹲了下來,說是指骨斷了,他是敗得最爽快的,才一招這敗了。
彭庶白道:第三個麽?派了王年升?
秦鳴岐道:是啊。他一上去,倒是先聲奪人,兩條長臂,打中了泰格好多下,泰格只是護住頭跳來跳去,等王年升打得累了,出手慢了很多,他才跳上前去,一拳擊倒,真和你說的一樣,王年升打中他那麽多下,跟撓癢癢一樣。
彭庶白笑道:差不多了。王年升被打壞了麽?
秦鳴岐道:這個倒沒有,扶着就能走,只是在臺上躺了半天。唉,你說祈老先生要是請了馬庭棟上,會不會勝?
彭庶白想了想,道:我想,不會。
兩人正在說着,一個聽差送進一封信來,道:彭家少爺,有您的一封信。
彭庶白有點疑惑,接過信來,卻是素因寫來的一封八行。他拆開了信看了看,裏面還有一封小信,上面寫着煩交王琦先生,看字,也是師父的那種鐘體正楷。他道:鳴岐,你認識王琦麽?
秦鳴岐道:那是個流亡來的高麗人,住在法租界的一個高麗商人家裏,聽說也是武術界的人。
彭庶白道:老師說那位王琦先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讓我去拜會一下他去。我周末有空,你去不去?
秦鳴岐撇撇嘴,道:我才不要看那個高麗棒子,我去看看祈老先生派人打擂,再去百樂門逛逛。你去不去?
彭庶白笑道:我才不去。
後來幾天,幾乎是這天的翻版,秦鳴岐每天吃完早點,上午去張園看拳,晚上回來彙報一番,每天三個,總是被打下臺來,然後再報出一串名字,要彭庶白猜猜祈老先生會派誰,彭庶白猜的也有準有不準,不過多半還準,秦鳴岐接下來的四個東道贏了三回。
這一天算來,該是泰格設擂的倒數第二天了,秦鳴岐靠彭庶白的說法又贏了個東道,彭庶白上了一天課,明天是周末了,他在自修室裏自修得較晚,回來時,卻見秦鳴岐在燈下正看着幾張報紙。他笑道:又有什麽好消息?
秦鳴岐道:沒什麽好消息,今天祈老先生派了查拳的馬庭棟、八極拳吳貴,戳腳的趙西華,結果一塊兒稀裏嘩啦地敗下來,跟你說得一模一樣,今天晚上贏的東道可真痛快。對了,你看看這幾份報,說得可真可氣。聽說祈老先生正在游說精武體育會的人,要他們出人和泰格比試。他說着,把一份報遞到彭庶白眼前,彭庶白接過來,只見上面用大號字排着幾個黑體字,什麽特急!中華民族的尊嚴,已到了最後關頭。裏面,卻報導了今天泰格打贏三家武士的消息,文章最後道:我中華各路英雄,當此為國報效之際,當踴躍争先,以示我中華尚武精神不死。他道:什麽話,這麽個擂臺算什麽尊嚴,敗了就敗了,難道非要打贏了就算有尊嚴了?忽然見下面的小廣告裏,有一段寫着:手搏協會于近日成立,有意者請至愛而近路三十七號王琦處報名。他叫道:鳴岐,原來王琦先生是手搏協會的創辦人啊。
秦鳴岐又撇撇嘴,道:高麗拳腳,有什麽看頭,我看沒人會去的。
彭庶白道:明天我要去拜會一下王琦先生,明天是最後一天打擂了吧?
秦鳴岐道:今天最後一個趙西華上臺時,他的戳腳倒非常厲害,打得跟一根長槍一樣,泰格想接他的腳,都讓他閃過了。最後一回,趙西華被泰格一個虛招騙過,腳踝上中了一拳,戳腳失了準頭,一腳把頂棚的棟柱都戳斷了,明天要修整一下,擂臺順延一天。
彭庶白道:戳腳不算太古,現在的戳腳,聽說是饒陽趙燦益傳下來的,我們師父也認識趙燦益,說他的戳腳很了不起,最厲害的‘九轉鴛鴦腿',一共九路,每路都是一步一腳,九路連環,高手用來,可以說他沒有兩腳同時着地的時候。天下腳法,就是以趙家的戳腳和教門彈腿為最厲害。
秦鳴岐笑道:那算什麽,百樂門的寧芙娃,有時還兩腳同時不着地呢。
彭庶白一怔,一時也想不起那個寧芙娃是哪路高手,轉念一想才明白,秦鳴岐說得是個舞女。什麽兩腳同時不着地,大概也是淫聲浪語,他笑道:你這人,喝杯茶解解口穢吧,我在說各路好漢,你扯到舞小姐身上去。
彭庶白跳下電車,看着一條路上的門牌。
愛而近路三十七號,門口挂了個小銅牌叫申宅,下面有一行小字,說是申柄寬商行,專營各式人參、貂皮,原來是個商人。他按了按門鈴,有人打開一扇小門,道:誰啊?
彭庶白道:請問,王琦先生可是在此處?
那人看看他,道:是啊,有什麽事麽?
彭庶白摸出那封信,道:請将這封信交給王先生,說有人求見。
那人接過信,道:請進來吧。
彭庶白跟着他進去了,坐在廳堂裏。這間房的布置,也和中國的沒什麽不同,正堂挂了一幅水墨猛虎圖,落款是善孜醉草為自在堂申兄劍薪補壁。原來那是有名的畫師張善孜畫的虎。邊上還挂了副聯,是白山黑水須磨劍,棘地荊天且卧薪。聯語不甚好,但一筆字劍氣縱橫,卻是嵌字聯,大約申柄寬字劍薪,號自在堂吧。
他坐了沒一會,卻聽得有人道:是素因大師高徒彭世兄麽?真是失禮了。
聲随人出。彭庶白站起身,道:是王先生麽?我叫彭庶白,
王琦年歲也并不是太大,他看看彭庶白,笑道:素因大師的信中,極贊彭兄不凡,今日一見,果然少年英俊。
彭庶白欠身道:王先生取笑了。
王琦道:請進內一談。
彭庶白跟着他曲曲彎彎,繞了幾個圈,走到一間大屋裏。這大屋有點象震旦大學的體育館,一邊放着些運動器械,都是木板地面,幾個身着白衣的人正在練武。
王琦領着他走到邊上一間小室裏。這間小屋也只在這大屋裏隔出一塊,一面全是玻璃牆,可以看見那些人在練習,也許是王琦在指導的間隙坐着休息的地方。彭庶白坐了下來,看着外面。
那些人分成兩組,一進一退,一組練的是手,一組練腳。看他們的招式,倒象是北少林的招式。王琦道:那些都是我門下的弟子,他們練的是唐手,讓彭世兄見笑了。
彭庶白看了一會,道:王先生,有一句話,不嫌冒昧的話,我想說一下。
王琦微笑道:但說無妨。
彭庶白道:我見他們的招式,每一招都是攻敵要害,招招致命,不免過于凄厲,稍嫌小方。
王琦的臉沉了下來,站了起來,轉過身去,看着那些正在練習的人。彭庶白有點不安,自己也覺太過冒昧一點。王琦是他父執,頭一回見面便指摘他傳授不得法,怪不得他生氣。彭庶白道:王先生,庶白信口雌黃,請不要往心裏去。
王琦回過頭,道:我豈是為彭世兄的直言不快,他們所練的武功,也的确過于陰毒。彭世兄不是外人,我也不必瞞着彭世兄,他們,都是殺手。
殺手?
彭庶白也不由吃了一驚。那些人,拳腳間都帶着一股凄厲的殺氣,似都有着深仇大恨。這時,王琦背着手,吟道:時日曷亡,與汝俱亡。
彭庶白也依稀明白一個象王琦這樣客居異國的亡國奴的心事了。他沒說什麽,王琦卻轉過身,道:尊師命我将唐手傳與彭世兄,彭兄,我們來切磋一二吧。
彭庶白又吃了一驚,但馬上也有點興奮。素因和尚曾說,彭庶白是他七十年生涯中最好的徒弟,已經超過了他自己。彭庶白自然不敢讓師父來試試拳腳,但一直想知道素因和尚這話是為自己徒弟吹牛還是真話。他道:王先生,這個,太過不恭了吧......
王琦道:我輩武人,脫略形跡,何況點到為止,有何不可?
他先走了出去,彭庶白也跟了出去,心頭,既有興奮,也有點不安。
換好了功服,兩人站在場中。王琦的弟子聽得夫子要與人比試,都興奮莫名。王琦在他們心目中,直如天人,自漢城、平壤,經長春、北平,直到上海,他們跟着王琦也游歷了大半個中國,從不曾見王琦與人動手,今天這個少年一來,夫子便要與他比試,大家都覺眼福不淺。
彭庶白站在王琦面前,先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道:有僭了。
他的腳下慢慢移動。素因和尚門派極雜,都不知他是什麽門派的,彭庶白自幼也不喜循規蹈矩,他學得也非常多,泰拳、空手道也學過一些,唐手卻不曾學過。
他現在用的便是陳威那路詠春拳。
王琦面色凝重,見彭庶白移至身前三步,忽然大喝一聲,一個手刀劈下。他年紀大過彭庶白許多,力量卻絲毫不弱少年。
彭庶白聽得耳邊也有風聲,那手刀便似真刀一般,他的左手拇指屈在掌心,反着一格,一個撩手,已将王琦的手刀撩開,右手卻是一個破排手,打向王琦肩上。王琦的手刀忽然已變為拳,自下而上,一揮而上。這一拳打上,彭庶白的破排手威力雖大,手卻是伸出的,必定敵不過他的拳。比試時,王琦未必會用真力,但如是真的對戰,這一拳足以擊碎他的肘骨,将他右臂都廢了。
他變招極快,破排手也不收回,忽已變為鷹爪,正抓住王琦的右拳。此時,王琦反倒為他所制,微微一笑,道:好本事。當心,現在是唐手的絕技了。
王琦的右手還在彭庶白的右手中,兩人間隔,也不到兩條手臂的長度。他的腳忽已直直的舉起,本來這一腳從下踢上,因為兩人間隔太近,必定軟弱無力,彭庶白右手已抓住王琦的右拳,可用步法閃過,或欺進王琦身前,以膝攻擊,都是正解,王琦可是必敗無疑了。但此時他的腳卻不知如何,舉過了頭頂,向彭庶白頭頂落下。
天刀!
素因和尚曾說過,高麗唐手,精擅腿法,這一招天刀最為厲害。
此時已無法可想,這招天刀一落下來,長度是整條腿的長度。其它腿法,往往打人的只是腳尖、腳跟,最多是胫、膝,唐手的天刀,卻是将整條腿都成了武器。而現在,彭庶白的右手還抓着王琦的右拳,人閃也閃不開。
彭庶白雙手扣成十字,舉過頭頂,一下架住王琦的腳。
拳訣有謂,手是兩扇門,全憑腳打人,不過那也是流傳在北派拳法的口訣,南拳中又有說腳到手不到,盡是瞎胡鬧,各執一端。
但腳的威力勝過手,卻是不争的事實。
彭庶白這一招十字手架住王琦的腳,下一招正解是雙手發力,将對方抛開。但彭庶白一架住,卻覺得王琦的腳上沒半分力氣,只是懸在空中。
這時,王琦收回腳,笑道:少年英俊,少年英俊,素因大師有徒如此,可謂無憾矣。唐手秘奧,盡傳于君,能得多少,便看彭世兄的悟性了。
彭庶白也知道王琦只是點到為止。剛才這一招,自己雙手已被封,下一手雖說是将對方抛出,但若王琦力量大過自己,一抛抛不出,反而借力躍起,那自己是毫無還手之力了。何況對方雙手已脫掌握,也可以馬上攻擊,若真個對敵,自己已經一敗塗地。王琦說唐手秘奧,盡傳于君,那也是這一招天刀的秘奧,不是破解之法。也許,王琦在心中也覺得,若在如此情形下使出天刀,那對手必定已無計可施了。
彭庶白整整衣服,深深鞠了一躬,道:多謝王先生指教。
這時,那個聽差托了張名片進來道:王先生,外面又有個洋人要求見王先生。
王琦也整整衣服,道:洋人?他接過名片看了一眼,笑道:彭世兄,正好又有一位朋友來,我給你引見引見。
他領着王琦走到院子裏,有個滿頭金發的外國人正站在一叢菊花前。
那正是泰格!
泰格一見王琦出來,很恭敬地道:王先生,你好。
他忽然看見了站在王琦身邊的彭庶白,皺了皺眉,似是在回想這人是誰。原先他見過的彭庶白,也不過是在虎耳館和擂臺第一天,匆匆一瞥,本也沒什麽大印象。
王琦笑道:泰格先生,我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中國的國術好手,彭庶白先生。彭庶白也而帶微笑,向泰格伸出手來。
泰格大聲道:王先生,請你将這中國人先趕出去,我聞不慣中國人的臭味。
彭庶白心中極是不快,但也不曾發作。那天在虎耳館中見他,還算正直公平,哪知今天一見便出口傷人。
王琦有點為難,道:泰格先生,彭先生不是一般的中國人......
泰格道:我不管什麽一般不一般,中國人是東亞病夫,不值得和我在一起。
這時,彭庶白的低聲道:泰格先生,若你被我打倒的話,是否可以收回對中國人的看法?
泰格看看他,笑道:你?你也是武者麽?哈哈。
彭庶白沒有理他,道:請。轉身向裏走去。
王琦也沒料到竟然會成這樣子,追上去小聲道:彭世兄,你要小心,他是我師侄,功夫非常好,不過人很正直善良。
正直善良?彭庶白有點沒好氣。他哼了一聲,道:是,王先生。
泰格也換好了功服。現在他的拳頭沒有拳擊手套了,更象是一對鐵錘一樣。他哼了一下,道:彭先生,你的勇氣在中國人裏,也算可嘉了。
彭庶白道:多謝。
他的話一出口,人已沖上前去,也不用拳,腳一點地,人一躍而起,在空中,兩腳交錯踢出。
這是蛾眉派的子午拳。
子午拳有三路,第二路純是腿法,彭庶白用的正是這一路。泰格沒料到彭庶白竟會如此快法,也根本沒有一般國術中的起手勢,說打便打。他兩手舉起,護住頭,彭庶白的腳已經到了。
子午拳有謂閃躲跳躍,挨肩擠靠,擒拿短打,吞吐浮沉,飛騰縱步,又曾被人稱作天下第一快招。這一輪快腿,在一秒中幾乎踢出三四腿,泰格根本沒法招架,只是用兩條手臂死死地護頭了臉。彭庶白人在空中,幾乎是一眨眼間,便已踢出了子午拳的三十六腿,在武場中也發出咚咚的聲音。
王琦也有點吃驚。彭庶白這一路子午拳,但是蛾眉派的名宿使來,也不過如此。此時三十六腿已畢,彭庶白最後一腳踢出,左腳在泰格手臂上一點,人在空中一個跟鬥,便要再發第二段。
這子午拳的三十六腳,真如疾風驟雨,若是只取守勢,彭庶白居高臨下,三十六腳後又是三十六腳,永無休止,直到對手倒地為止。泰格此時手臂也被踢得一陣陣麻,心知不能任由他再踢下去,正好是彭庶白翻了個跟鬥的時候,他大喝一聲,雙拳齊出。
這兩拳是孤注一擲了,他的手臂現在已經伸直,無法再護着臉,若彭庶白閃過這兩拳,那下面三十六腳将腳腳不落空,盡數踢在他臉上。彭庶白的臉也有點變色,他的腳遲疑了一下,腳尖在泰格拳上一點,人向後躍出。
這子午拳第二段的三十六腳,便發不出來了。
泰格的手臂還是一陣酸麻。他也不由有點吃驚,彭庶白并不高大,但這幾腳使出,簡直和那天于真的炮捶力量相等--不,可能力量還要大些。
其實彭庶白力量自然不及于真,本來腳的力量要比拳大,何況他這三十六腳在一眨眼間踢在同一個地方,自然力量就大了。泰格并不是不知道這個道理,但這一輪快腳,也已經把他的信心也打得動搖了。
他的右腳慢慢擡起,屈在身前,膝蓋對着彭庶白。
泰格也要用腿了!
在擂臺上,他恪守拳擊規則,絕不用腿,但此時,他也只有用出腿法來。
彭庶白情知泰格的力量要比自己大得多,如果被他搶了先手,便再難挽回。他将左腿微屈,雙手在身前擺了個架式。
泰格的嘴裏發出一聲大吼,震得屋子也似抖了幾抖。他只是單腳落地,但是象鐵柱一樣動也不動。
這一聲吼叫,震得彭庶白耳中也響了一下。憑本能,他知道泰格已經搶先發動攻擊。
這時,王琦的一個弟子小聲道:夫子,這位彭先生到底是什麽來歷?
他們見彭庶白年紀比他們還小個一兩歲,但已可與夫子對壘,又與泰格鬥得頗占上風,豔羨中不無嫉妒。
王琦還沒回答,泰格這一輪攻擊已經發動。
彭庶白在泰格如泰山壓頂之威下,沒有退縮。兩個人影卷在一起,兩人都穿着白色功衣,兩團人影就象風卷纏在一處,可是卻沒有拳腳相交的聲音。
剛才那個問話的弟子也忘了問了。看的人都有種震驚。彭庶白的快,剛才那一輪快腿中都已經看到了,沒想到泰格的動作竟然也這樣快。
在兩團人影中,忽然砰的一聲,幾乎是一下子,兩人的身影定了下來。
其實也不是定下來,兩個人踏在地上,都在倒退。只是相當于剛才那種快攻,現在兩個人在地板上滑動,幾乎和靜止一樣了。
王琦卻看得清楚,在剛才那一輪攻擊中,兩人以快打快,都是點到即止,一招被制,馬上換一招。但最後,兩人幾乎同時抓住了對手的破綻,同時出了右拳,而且幾乎是各自在肩頭同樣的地方中了一拳。
雖然是同樣的一拳,泰格向後滑了兩步遠,就止住了,但彭庶白卻足足滑了五六步,腳步還不能定下來。
以己之長,攻敵之短,這道理誰都知道,但要實際做到卻沒那麽容易。彭庶白力量不及泰格,最後那一拳硬碰硬,卻吃了虧。
泰格已經站定了。他大吼一聲,屈起左腿,右腳一蹬地,人又已撲上。
虎擊破!
這不是唐手,是泰拳中的一招膝攻。這一招極為狠辣,泰拳招式相對而言簡單,同時也更為陰毒。這招虎擊破是用兩手抓住對手的頭部,用膝蓋攻擊面門,被虎擊破擊中,對手絕對會昏厥過去。泰格離彭庶白還有幾步,手也抓不住彭庶白的頭,本來不該用這一招,但他卻在幾步遠但發出了虎擊破,是想趁彭庶白立足未穩,一舉勝之。
彭庶白此時才稍微站定。剛才那一拳,雖然同時擊中對方的肩頭,但他也明白,自己力量不及泰格,這一拳自己雖然稍早于泰格擊中對手,但畢竟是吃虧了。
他在向後滑動時,腦子裏想到了泰格的各種可能的攻擊,可萬萬想不到泰格會用膝來攻擊。
此時,泰格的膝已經在他面門前不過一尺之遙了。彭庶白的兩手搭向泰格的膝蓋。
膝的力量,遠大于拳,如果硬碰硬,絕對擋不住。彭庶白已經打定了主意,雙手一安泰格的膝蓋,人便借力向後再躍出一丈遠。泰格或再攻上,他便已經有時間應付了。
他的手才要按到泰格的膝,泰格的左腿忽然落下,站直了,彭庶白的雙手按了個空。
這一招虎擊破竟是虛招!
彭庶白心知不妙,他努力使自己重心擺好,此時,兩人已經相隔兩步之遙,幾乎是面對面了。此時,泰格的右腿不知如何一轉,已直直舉過頭頂。
天刀!
幾乎與剛才的情形一模一樣,泰格也使出了這一招天刀!
彭庶白避無可避,伸出雙手,以十字形架住泰格右腳。這一腳卻和架王琦的腳時不一樣,彭庶白只覺象被大棒狠命一擊,手腕也幾乎要被擊斷。他的身體不由顫了一下,咬了咬牙。
畢竟架住了,可是想把泰格的身體抛出,那是絕無可能。
兩人間隔,已不過一條腿的長度。
泰格的腳卻不曾收力。他的右腳一被架住,左腳腳尖一點,已準備淩空踢出。
此時王琦也不由驚呼道:手下留情!盡管泰格此時用的是腳不是手。可是,他盡管叫出聲來,泰格這一腳如弓開滿月,已無回轉餘地。
彭庶白心知勝負已經一線之間。泰格雖然不會打死他,但這一腳踢中,受點傷是免不了的。
他的雙手幾乎在轉瞬間已變成爪形,扣住泰格的小腿。本來左手放在右手之前,他手上借力,腳一點地,兩手抓着泰格的小腿,人直直在在空中向右轉了一百八十度。
此時,泰格的一腳已經踢出。但此時彭庶白渾身都已淩空,他踢了一個空。而彭庶白的雙手抓着泰格的小腿,臉已朝上。他不等轉勢變衰,右腳向上一踢,人借力翻了起來,手也放開了泰格的腳,人在空中翻了個空心筋鬥。
現在,彭庶白已經跳到泰格頭頂,而泰格也身體騰空,兩人朝着一個方向,彭庶白不等泰格反應過來,右腳已在泰格肩頭一點,人落向泰格身後,左腳卻已踢出。
背心肩胛偏下,是魂門穴。如果這個地方被腳尖踢中,必定會吐血的,重者還會喪命。彭庶白在左腳踢出時,忽然腳尖一弓,本要以腳尖踢的,變成了腳掌踢中泰格的背心。
即使如此,泰格也已經象被巨錘打了一下。他一落在地,人踉跄着向前沖了幾步,努力想站定,但還是踉跄着,終于一下撲倒在地。
武場中,發出了咚一聲巨響。
泰格敗了!
這幾招兔起鹘落,邊上之人大多看得眼花缭亂,但泰格終于倒地,卻是有目共睹的。
衆人都驚叫一聲。卻見泰格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王琦走上前搭了搭他的脈,道:他沒受傷,只是心中受到震撼,躺一會就好。
幾個弟子擡着他到休息室。休息室裏有一張小床,把泰格放在床上,床也吱呀地一聲響。王琦掩上門,道:彭世兄,我們出去吧。
走出武場時,王琦道:彭世兄,你別怪他,他其實很正直善良。
這話是王琦第二次說了。剛才聽王琦說泰格正直善良,彭庶白更覺得那是諷剌,但此時他也點了點頭,道:我知道,他和我對打時已經手下留情了。剛才那招天刀,他沒用全力。
王琦卻欣慰地笑了笑,道:那好,我以為那招天刀真的讓人破了呢。
彭庶白也只是微笑了一下。門戶之見,即使賢如王琦,也不能免。他沒有說,剛才就算泰格用了全力,彭庶白自信以雙手之力,還是可以能擋住了。但如果泰格用了全力,那自己在他背心這一腳便不是用腳掌,而是要用腳尖了。
王琦道:泰格是出生在中國的。庚子拳亂那年,他父母都死在拳民之手,因此他對你們中國人有種仇恨,可是他确實很善良正直。
彭庶白沒說什麽。庚子年,他還沒出生,但素因和尚跟他說過一些。素因和尚說這件事時,語氣也很平靜,象說一件很遠時候發生的事。年紀大了一些,又聽得別人說起此事,表面上都似乎說是一場動亂,心底卻好象還都是站在那些拳民一邊。小時候,他也聽過不少關于神拳大師兄之類的故事。十二三歲時,他問過素因和尚,那些拳民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素因和尚只是說了兩個字:愚人。
只是,在素因和尚的語氣中,好象也有着無限的同情。
鄉民們說起洋人、官府殺拳民的事,總是充滿了憤懑說是留下了孤兒寡母,可是卻從沒人想起那些無辜被殺的教民和傳教士,他們同樣也是人,他們也會有孤兒寡母。
彭庶白看着天空。天空中,陰雲密布。深秋的天空,總是帶着一股陰郁之氣。
這時,一個弟子走到院子裏,道:夫子,泰格先生醒了。
王琦走進內室,彭庶白卻站在院子裏。一叢菊花黃如金絲,開得嬌豔,卻已有一股凜然之氣。
王琦非要彭庶白和泰格陪他一起喝酒。也許,這也有點彌合他們之間成見的意思吧。
等告辭了王琦出來,兩人都有了幾分酒意,倒象是兩個老友--盡管有些過于客氣。
走出申宅,天已黑了下來,街上來來往往的都是人。泰格把插在褲袋裏,只顧自向前走去。彭庶白道:你不叫一輛黃包車?
泰格道:我不坐人力車。我覺得,人與人是平等的,我也有手有腳,不能坐着讓別人拉我。
彭庶白笑道:你這個洋人,卻跟我們中國的道學家一樣迂。你不坐車,他賺不到錢,便買不了米養家。
泰格道:你這想法不對。你們中國那麽大,完全可以多設工廠,讓那些賺不到錢的進廠做事。現在有那麽多拉黃包車的,可見有更多人安于享樂,那不對。
彭庶白笑了起來:聽你說話,倒象是共産黨。
泰格也笑了,道:我當然不是。
彭庶白道:那走着回去吧。
正是秋深,天很晴朗,月亮挂在中天,便如鑲在天上一般。泰格把手插在褲袋裏,道:彭,我是不是很傷害你們中國人的感情?
彭庶白倒不好回答。泰格在擂臺上一個個把各派名師打下臺來,一般人當然看不到他其實是手下留情,看到的也只是外國人在打中國人。他道:反正我倒覺得,那算不了什麽。國術也是體育的一種,自然有勝有負。如果連這一點也看不淡,那這種體育也就變味了。
泰格道:其實,我來中國,是想把你們的國術打得毫無還手之力。
泰格的坦率倒讓彭庶白覺得自己有點虛僞。那些各門各派,自稱以夫會友,點到即止,可還不是把勝負看過過于性命?這連自己,還不是因為泰格看不起中國人便要與他打一場。可打勝了如何?改變泰格一個人的看法,并不能改變所有美國人的看法,何況,連泰格也未必就對所有中國人另眼相看了。
路上,有兩個喝得醉醺醺的公子哥,各自坐着一輛黃包車,大聲唱着新近流行的一首什麽歌。遠處,象是應和他們的歌聲,一只商店門口的喇叭裏也傳出那首歌,只是那是一個女聲唱的。
泰格嘆了一聲,道:我從小就苦學拳擊,我上中學時,就已經能在地下拳場和拳師對打了。可是我覺得,單憑拳擊,實在難以完成這個目标。我在美國向各種拳館學習過,也包括你們中國人開的拳館。不怕你生氣,你們中國人的拳館,最為守舊,每一個架式,不允許有一點點變動。那時我就想,如果中國的國術是這樣子的,要打敗你們是很容易的事。
彭庶白點頭道:你說得也有道理。許多門派因循守舊,而且恪于門戶之見,不傳外人,已經漸趨式微。
泰格道:當我到了中國來時,卻越來越覺得,中國的國術絕不能小看。剛來時,我們公使跟我說,中國人多半不肯出頭的,我就想,要是招惹上上海灘的頭面人物,準會有不少好手出來。果然,呵呵。
彭庶白這時才想明白,那天在虎耳館為什麽他會那麽招惹那個姓高的了。他不由有點好笑,這種主意,也只有泰格那種美國人才敢想,中國人才不敢沒事去招惹高翼那種青幫首腦。
這時,他們拐過一條街。在一條人不算太多的小巷子口,一堆人圍着一個小食攤正在吃東西,随風,一股香風飄來,喝過酒,有幾分醉意,倒更覺口渴。泰格道:我們去吃點東西吧。
那是小紹興雞粥。原先是一個紹興人在城隍廟裏開了個小攤,用肉骨頭湯熬粥,配上鹽水三黃雞,做出了名聲,不少紹興人也看樣學樣,連一些寧波人也招着招牌叫小紹興雞粥。
彭庶白和泰格揀了一張小桌子坐下,彭庶白道:兩碗雞粥,再來十塊臭幹。
東西端了上來。雪白的米粥上,鋪着幾塊切成條狀的雞塊,咬上去,又鮮又熱,臭豆腐幹也炸得正好,焦黃酥脆。泰格喝了一口粥,道:其實,中國也并不到處不好。
泰格忽道:明天,我在臺上要向中國人為我的無禮道歉。
彭庶白道:你明天還要擺擂臺麽?
泰格道:我訂了七天合同,不能少。不過,我會說我已經敗給一個中國人了。
彭庶白放下粥,道:你其實沒有敗,你沒用全力。
泰格哼了一聲,道:勝便是勝,敗便是敗,你何嘗不也手下留情了?你先前一陣快腿,如果你接着踢上來,我一定會受傷的。不過你別得意,總有一天我會打敗你的。
彭庶白微微一笑。泰格的好勝心,并不令人讨厭。他有點感慨地想,他被擊敗未免可惜了一點。
泰格道:可要我不打就向那些人認輸,我也不肯。
小食攤上,那盞油燈一閃閃,光也不太亮,在深秋的夜裏,也給人一點暖意。喝着白米粥,嘴裏嚼着一塊臭豆腐,也覺得身上有了幾分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