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時無英雄 by 燕壘生
時無英雄(一)
彭庶白提了兩個皮箱走下火車,在熙熙攘攘的站臺上看着那些擠得象螞蟻一樣的人。達官貴人、鄉野村夫、山農苦力,在下車這一刻,倒是衆生平等,魚貫而下,前一個可能是個渾身珠光寶氣的闊太太,下一個就是個掖着鋪蓋卷來上海碰運氣的蘇北人。
可是,走出站臺,人也分出個三六九等來了。他搖了搖頭,不禁為自己那種太過普羅的想法失笑,向外走去。
走了沒幾步,他只覺左手上一輕,一只皮箱竟脫手而出。一開始還以為自己手抓得不牢,不由一怔。對于他這樣從五歲開始就苦練國術的人來說,這種事簡直不可想象。定睛一看,卻是一個衣衫褴褛的半大少年提着他的皮箱正沒命地跑。在人群中,這少年簡直象一尾魚一樣滑。
碰上搶包的了。
他右手的皮箱一點地,人象鷹隼一般,從幾個人頭上躍過。那些人也不知來了個什麽,只覺頭上一黑,幾乎沒看見他的身影,彭庶白已經落下地來,站在了那個少年跟前。
那少年也沒料到今天被搶的人會有這等身手,吓得扔下皮箱要跑,彭庶白左手伸出,一把抓住他的肩窩。
肩窩上,是曲垣穴所在,人被抓住這裏,半邊身子也登時酸痛無力。那少年拼命掙紮着,只覺彭庶白的手象鐵鉗一般,哪裏掙得脫。
這時,一個巡捕小跑着過來道:先生,出什麽事?
彭庶白看看那少年。這少年衣着肮髒,神色也驚慌不定。他嘆了口氣,道:沒事,我跟他鬧着玩呢。
巡捕狐疑地看了看那少年。彭庶白穿的是一件還算好的西服,那少年卻一看便知是個小癟三,這兩個人說要鬧着玩,實在難以置信。不過既然彭庶白這麽說了,他自然也無話可說。
彭庶白輕輕一推那少年,撿起地上的皮箱。只見那少年在人群中擠了出去,還回頭看看他。
此時,火車汽笛一聲長鳴,卻是又要啓程了。此時,彭庶白聽得站臺出口處有人叫道:庶白!庶白!
那正是秦鳴岐。
秦鳴岐是同鄉一個富商子弟,少年時,因身體甚差,他父親把他送到鄉下拜染香寺的素因和尚為師學武,與秦鳴岐算同門師兄弟。秦鳴岐原也無心于此,馬馬虎虎學了三四年,雖然學不到什麽驚人的本領,體格卻也較一般人還健壯了,便随父回了上海。那幾年裏他與彭庶白年紀相近,兩人交情甚好。彭庶白今年考入震旦大學,秦鳴岐說好來車站接他,一直到此時還碰到。
秦鳴岐開了一輛嶄新的車。因為站臺開不進來,又不放心把車扔在外面,便在站臺口等了。彭庶白鑽進小轎車,笑道:怎麽不叫你家汽車夫來開?
秦鳴岐笑道:這輛車是新買的,我還沒過足瘾呢,明天你也開開?
彭庶白道:罷了,我這麽個窮小子,要是開輛車去上學,別人以為我是哪裏鄉下土財主來擺闊來了。
秦鳴岐笑罵道:你這張嘴,動不動就要嗆人。明天你報了到,我帶你出去玩玩。
彭庶白道:對了,我在車站上見一張海報,說有個美國大力士在張園設擂,是真的麽?
秦鳴岐道:那也不算稀奇,上海灘上什麽沒有?百樂門裏有兩個舞小姐,聽說還是白俄貴族呢。
車開動了。看着街頭的紅綠燈火,彭庶白卻不禁又想起那張海報上的話,什麽震驚寰球,美國大力士泰格莅臨上海,設擂張園,歡迎中外武歡迎中外武歡迎看樣子也只是吹吹牛的話。
第二天,秦鳴岐開車送彭庶白報到後,道:庶白,今天晚上我帶你去開開眼。
彭庶白道:我們去張園看看吧。
秦鳴岐笑道:那個美國大力士要明天才正式設擂,你太忒心急了一點。今天我們先去虎耳館玩兩把牌,晚上我請你上百樂門。
彭庶白道:百樂門算了。虎耳館是武館麽?
秦鳴岐笑而不答,只是道:去了便知。
虎耳館不是武館,卻是個賭館。裏面也是中西雜陳,既有賭梭哈,賭二十一點,也有牌九、麻雀。秦鳴岐一坐下,便大呼小叫。他是這裏的常客,秦大公子之名,在賭界的名聲比他在武術界的名聲大多了。
他賭的是牌九。彭庶白對賭無甚興趣,坐在他邊上看看。這賭館是個大廳,裏面隔着玻璃門,是個院子,幾盞燈照得雪亮,也是給賭累了的賭客散散步,換換腦子的。
院子裏,有一個光着膀子的大漢正在練拳。眼下正是秋深,天已大冷,這人卻練得熱氣騰騰,不少賭累了歇歇的人也都在看他。
秦鳴岐大概拿了一副好牌,把牌面合在桌上,扭頭見彭庶白看得出神,便小聲對他道:那是這裏老板請來的保镖,聽說叫什麽鐵胳膊劉世保。
彭庶白也小聲道:這是甘肅七星拳。這路拳法是前清甘肅武師鐵臂劉禪所傳,左文襄守邊時,帳中武士有不少好手,劉禪與他們對戰,十七戰十二勝三平二負,一時名震西北。這路拳也是西北一帶的名拳,這個鐵胳膊劉世保大概就是劉禪的子侄。
這時,劉世保在院中練完了一趟拳,抄起搭在兵器架上的對襟衣服穿在身上。彭庶白也覺得有點索然無味,扭頭去看秦鳴岐推牌九。秦鳴岐這兩副牌手氣不壞,和他推牌九的三個人,一個是穿着西裝的西洋人,一個是挂了塊大懷表的幹瘦老頭,另一個從在他對面,卻是個相當高大的漢子。另兩個還好,這漢子想必手氣不佳,面前的籌碼所剩無幾,一多半都轉到秦鳴岐面前了。
這時,秦鳴岐猛地把牌拍在桌上,叫道:哈哈,至尊寶!
至尊寶通殺。那老頭和外國人,嘆了口氣,在面前推了幾個籌碼到秦鳴岐面前。那漢子卻沒那麽好的牌風,也猛地把牌往桌上一扔,道:娘的,這牌有鬼,哪有牌風這麽好法,我副副輸。
那外國人道:先生,那位先生沒有作弊,我看得清楚。他說的,竟然是一口流利的國語。
這漢子一撩衣服,露出滿是胸毛的胸口,叫道:你這洋鬼子,要你要多什麽嘴,你知不知道老子是什麽人?
那外國人笑道:你自己不知自己是什麽人,問我也沒用。
他金發碧眼,卻說得一口好國語,邊上的人看得頗有興味。這時,那劉世保走過來道:兩位,什麽事麽?
那漢子道:這人的牌九有鬼!
劉世保道:這位爺,這話不好亂說。小賭怡情,本也是不傷和氣的事。
那漢子喝道:呸,你是個什麽東西,要你來教訓我?你可知老子是什麽人?
劉世保一怔,邊上有個保镖小聲道:劉大哥,他是青幫高大爺的叔伯兄弟,咱們老板也惹不起。
劉世保也有點惴惴,馬上陪下笑來道:是高大哥啊,小人有眼不識泰山。來人,給高大哥上茶。高大哥,咖啡要不要?新來的上好巴西咖啡,那個滑唷......他看上去人高馬大,說起話來,一口蘭州官話,卻又軟又媚。
那姓高的也甚是得意,道:你這賭場可不是黑店,我親眼見那兩個小兔崽子咬了陣耳朵,那個小兔崽子就摸上副至尊寶來,當中一定有鬼!
秦鳴岐還沒說話,那外國人卻冷笑道:我還頭一回看見,中國人賭牌,原來還可以耍無賴的。
姓高的哼了一聲,走到那外國人跟前,道:洋鬼子,你皮肉發癢是不是?
劉世保忙上前道:高大哥,消消氣,大家都是好朋友......
他話未說完,那姓高的手一甩,劉世保人登時倒退了幾步,差一點坐到地上。
彭庶白不覺有點動容。他看得出,劉世保不無做作,但那姓高的确實也有幾分本領,這一甩正是邬家拳的高招。
邬家拳,本是南少林拳法。前清湘潭有個邬必達,自幼跛腿,立志要學武功,遍訪名師,以福建莆田南少林拳法為本,融會貫通,創出這一路邬家拳。這路拳法有五拳六肘之稱,姓高的這一甩,卻正是邬家拳的半招炮拳。
那個外國人緩緩站起,道:請指教。
秦鳴岐正想打兩句圓場,彭庶白道:不必,那外國人不會吃虧。他看得清楚,這外國人站起來淵停岳峙,竟是一流好手的風範。他實在想看看這個外國人到底是什麽來路。
姓高的裂開嘴一笑,道:別以為你是洋人,姓高的不敢打你。
他走上一步,一拳擊出,那外國人雙拳擺在面前,卻動也不動。姓高的一拳打到中途,忽然收回,一側身,一腳踢出。
邬家拳雖然稱五拳六肘,其實腿法精妙,也不可小視。姓高的這一腳踢出,不論中與不中,另一腳已順勢跟上,接着踢出。這一招連環腿如果是邬家拳的高手使來,三腳踢出不用兩秒鐘,若是三腳齊中,對手多半便會被踢翻在地。姓高的未必能有這本事,但兩腳大概也能踢得出來。
那個外國人手卻極快。姓高的腳剛踢近他面門,他左手一勾,已抓住他的腳尖,右手一個沖拳,正打在他腳心。姓高的另一腳還沒踢出,便直挺挺倒飛了出去,撞翻了兩張椅子。
彭庶白大吃一驚。他師承很雜,卻看得出,這外國人的這一招,前面的一抓根本不是西洋拳,倒象是日本空手道的首裏手,後面的沖拳卻是正宗的西洋拳。他這兩下樣子不好看,但力量、速度根本不是那姓高的能比的。
那外國人抖抖身上的西裝,從背心口袋裏摸出一張名片,放在姓高的身上,道:我叫泰格,在你們中國人的話裏,就是老虎的意思。有什麽話,可以來這裏找我說。
他抓起桌上他的幾個籌碼,揚長而去。
他一走,劉世保與幾人扶着那姓高的,向裏屋走去。那姓高的一路還叫着:他娘的,這洋鬼子是什麽來路?告訴我家大爺,看不放他的血!有個識英文的保镖看着那外國人留下的名片,道:他叫泰格,上面說從十月七號至十三號,在張園設擂,歡迎前來觀看。
聽得這話,彭庶白和秦鳴岐不由對視了一眼。原來這個泰格,便是海報上所說的大力士。看他的身手,完全不同那些只有一身死力氣的洋力士。
不知為什麽,彭庶白心中有點擔心。
第二天,彭庶白要上學去。秦鳴岐本來想叫他一起坐汽車去,彭庶白卻說他在鄉下天天煉草上飛,這門功夫不能拉下,堅持要步行去。秦鳴岐也拗不過他。雖然秦宅離震旦大學有一段路,晚上上完晚自習回來天也有點晚,不過他也深知,以彭庶白的身手,那些剝豬猡、打悶棍的碰上他,只有自尋晦氣,也不堅持了。
剛開學,只有半天課。下午,秦鳴岐便來叫他同去張園看看,說是今天下午兩點開場,昨天跟那裏的茶房說了,留了個好位置。這一天也是泰格設擂的頭一天,一進去,倒看見搭了一個齊肩高的木臺,也不大的一個方塊,邊上繃着繩網。彭庶白笑道:那個泰格,還真把拳擊場搬來了。
茶房認識秦鳴岐,一見他,笑道:秦大爺,今天也來看西洋力士的擂臺啊?秦大爺也是練武的,有沒有心上臺練練去?
秦鳴岐道:得了,我那兩下子,上去還不讓他砸扁。有好位子沒有?
茶房道:有,有,領着他們在中間找了個兩個座。坐下了,秦鳴岐見擂臺邊最前面幾排空了幾個位子。秦鳴岐道:茶房,那裏不是還有空位麽?
那茶房道:大爺,那個位子你可知是誰預定的?那是高大爺和震遠拳館的老掌門祈老先生留的,我可不敢老虎嘴上拔牙。
秦鳴岐一聽是青幫的人和拳館的人,倒也不争了。彭庶白卻留了心,想看看昨天姓高的嘴裏說的那個高大爺到底是什麽樣。他也隐約覺得,今天這兩人來,大概和昨天的事有關。
場中人坐了不少,上海人多半愛看熱鬧,這等事是最愛看的。此時,座位多半已經坐滿,那些賣瓜子、五香茶葉蛋的正到處鑽着。秦鳴岐摸出一盒白金龍,自己叼了一根,道:來一根麽?
彭庶白道:我不抽煙。
秦鳴岐笑道:你要抽也只有抽抽美麗牌。
美麗牌的香煙中,煙葉是用甘草焙過的,有股甜味,一般是仕女們好玩,或者那些年輕人抽不慣烈煙才抽的。
這時,臺上走出一個人來。這人一身西裝,頭也梳得油光發亮,多半是洋行裏的職員。這人一出來,道:今天,是美國大力士泰格先生來上海設擂的第一天。泰格先生出生在我們中國,周游一十三國,從無敵手。現在來上海設擂一個禮拜,各方武士若有興,不妨上臺與泰格先生切磋,以見天下武林,本是一家,何分中外。
這話一出口,下面的看客都有點吃驚。上海灘上,外國大力士來得也不少,但多半只是表演,也有名說是擂臺,其實只是兩個西洋拳師在臺上對打幾個回合,從沒有這般公然挑戰的。
這時,泰格出來了。他今天只穿了一條紅色的短褲,手上套了兩個大手套,這是拳擊的标準打扮。有兩人擡着一架機器跟着他從後臺出來。
那是測力機。西洋大力士來上海表演,多半用的這個,人們倒不覺新鮮。那個權當翻譯的華人道:泰格先生力大無窮,請大家看看泰格先生的精彩表演。
泰格似乎有點不耐煩。他走到那臺測力機前,随手一拳,只見測力機上的重錘象箭也似射上去,叮一聲打在頂端的鈴上。那翻譯叫道:啊,了不起!諸位,這臺測力機能測一千磅之力,泰格先生一拳便打到了頂,果然名下無虛!
秦鳴岐小聲道:這也不過是幾斤笨力氣,沒什麽了不起。
彭庶白道:這你不要小看他了。他這一拳,舉重若輕,行有餘力,如果不是測力機上有什麽古怪,那是很難得的功夫。
秦鳴岐道:這種笨力氣算什麽功夫。
彭庶白道:不然。江湖上傳說,內家拳中有一種‘寸拳',說是一寸之間可以發出千斤之力。平常人用力,手臂必然要向後一擺,力量才能發出。力量越大,手臂擺得越向後。看他這一拳,手臂退後得不多,卻能有一千磅力,确實難得,與寸拳有異曲同工之妙。
這時,泰格忽然道:我這次來中國,是為了以武會友,不是來表演的,所以有誰願意上臺來切磋一下,我很歡迎。
他說完,坐到了邊上的一角。那翻譯倒不以為忤,道:大家聽到泰格先生的話了麽?如果列位中有練過國術的,不妨上來試試身手,大家點到為止,只為增進友誼,如果有誰想試試這個測力機,也可以上臺來比比,看誰能比泰格先生力氣更大。
秦鳴岐忽然道:我去試試,看他這測力機有毛病沒有。
他是個好玩的心性,說幹就幹,馬上走出座位,向臺上走去。那個翻譯叫道:這位先生有興趣了,是要和泰格先生比試一下麽?
秦鳴岐道:我不是來打拳的,我試試力氣。
他走到那臺測力機前,脫了外套,學着泰格剛才的樣子,一拳打向那塊皮墊。咚一聲,那重錘卻只升到一百多磅便掉了下來,下面的看客不由哄堂大笑,泰格也笑了一下。
秦鳴岐道:這是試試的,讓我正經來一次。
這一次,他先擺了個馬步,壓了兩下腿,把手臂也活動開了,手劃了個大圈,照準那塊皮墊打去。這一拳力量不小,一聲響,那重錘也直射上去,但到了八百磅的份量,便也掉了下來。秦鳴岐也練過幾年武,雖然沒什麽大成,力量較一般人畢竟要大些,他這一拳已用到了六合拳中的心意四把錘。這是心意六合拳中的一路,據說傳自岳飛的岳家散手,明末山西姬隆豐定名為心意六合,取心與意合,意與氣合,氣與力合,肩與胯合,肘與膝合,手與足合之意,後經曹繼武、戴龍邦傳至河北李洛能,李洛能将其名改為形意拳。這路拳術代代都有名手,因此在北地流傳極廣。染香寺素因和尚與李洛能弟子郭雲深是好友,也學了這一路拳。這路拳法招術簡易,威力卻不小,秦鳴岐最多只學到兩三成功夫。若是高手看來,他這一拳至然沒什麽驚人之處,但一般人看來,動作花哨好看,力量也不弱,倒比泰格那一拳好看得多,倒惹得看的人一陣驚呼。
彭庶白也覺得秦鳴岐雖然算不了什麽好手,但有這兩下,也算是不同尋常了。這時,有人在一邊道:花拳繡腿,不過是大少爺本事。
如果秦鳴岐不是彭庶白好友,他一定也覺得吾道不孤,同有此感。他看看邊上,只見幾個穿短衣的人陪着兩個穿着長衫的人走過來,那茶房已經迎上去,道:高大爺,祈老爺,兩位來了啊,請前面坐,我沏好了茶候着兩位爺呢。
那個就是青幫首領高翼?
彭庶白來上海不過一天,但秦鳴岐也跟他說了不少上海灘上的事。上海灘上,白相人是惹不得的,其中勢力最大的便是青幫。青幫中,輩份最高的是通字輩,高翼正是上海五個通字輩之一。
高翼穿着一身青布長衫,看上去卻也象個生意人,那個祈老先生倒是鶴發童顏。他們身邊幾個穿短衣的漢子,一個個都壯碩結實,看上去都不是庸手。
這時秦鳴岐穿好衣服走了下來。他走過高翼邊上,恭恭敬敬地道:高大爺,祈老太爺,您兩位也有興來逛逛啊?
高翼笑道:是秦大少啊。昨天在虎耳館裏,我那個不成器的從弟讓世兄見笑了,你別往心裏去。
秦鳴岐道:是高大哥麽?咱們鬧着玩呢,高大哥快人快語,也是個爽快人。
寒喧了幾句,高翼和祈老先生都已落座,秦鳴岐也回到座上。彭庶白小聲道:高翼很通情達理麽。
秦鳴岐小聲道:別說話。彭庶白不知,高翼在上海灘幾個大亨裏,有笑面虎之稱,雖然他與秦鳴岐說話,談笑殷殷,秦鳴岐背上,卻不由冷汗直冒。
這時,臺上的測力機已經搬下去了,那個翻譯見有點冷場,笑道:列位,我中華國術,名揚天下,難道沒有一個好手能與泰格先生較量較量麽?
這時,彭庶白見祈老先生朝邊上一個短衣人點點頭,道:陳威,你去試試。
那個陳威點點頭,向臺上走去。他穿着一件對襟短衣,渾身上下透着一股精悍之氣。看樣子,也是有備而來。彭庶白心中的不祥之感,越來越濃了。不知為什麽,他反倒更對泰格有些好感,不希望他這麽簡單就輸了。
陳威在臺上,兩腿并着,一個旱地拔蔥,直直跳上臺去。這臺子不算太高,也有人齊胸高,他這一招,便是外行人也看得出不同凡響,場中登時一陣亂叫。
上海人愛熱鬧,平常哪家的馬桶在路上潑翻了,都會有一大群人圍起來觀賞,不用說這種熱鬧了。
那翻譯見人上臺,卻也是興高采烈。他倒不是為了盼有人殺殺泰格的威風,泰格租用這個臺子,他的工錢也是在門票中提成的,看的人越多,他賺得也越多。一見陳威上臺,他道:啊,這位英雄,請問尊姓大名?
陳威抱了抱拳,道:在下閩人陳威,請泰格先生指教。
泰格也站起來,那翻譯道:陳英雄,擂臺的規矩是華人不得攻擊對方雙眼、下陰,不得用兵器,泰格先生則用拳擊規則,不得用腳踢人,犯規者判負,認輸、倒地不起或跳出場外都作負,陳英雄若能戰勝泰格先生,彩金一百大洋。
陳威喝道:假洋鬼子,閃開,老子今天要讓你那洋鬼子試試老子的拳頭。
閩人的客家話,本是極為難懂,陳威也知泰格懂華語,但絕不會懂那些如百舌巧啭的閩語,說的,倒也是國語。只是他的國語很是不準,在上海人聽來,土得掉渣,臺下又是一陣哄堂大笑。
泰格微笑一下,把兩個拳頭對擊一下,向陳威伸出手來。陳威不知何意,看看那翻譯,翻譯道:泰格先生要和你握一下手,也是為了讓你檢查一下,他手套裏沒有暗器。
陳威伸手握了握泰格,兩人各站一方,那翻譯走到一邊,敲了下角上的一口小銅鐘。陳威左拳護裆,右手沉肩護胸,擺了個架式,道:來吧。
陳威用的是詠春拳。
詠春拳是南拳中的名拳,據說是福建永春縣嚴三娘所傳,也有說是蒲田南少林至善禪師傳與方詠春的,不過後一說多半是附會。這路拳法分小撚頭、标子、尋橋三套,以拳腳快捷著稱。南人身材向來較北人矮小,更兼這路拳始祖是女子,因此不以力量見長。彭庶白也知祈老先生讓陳威先上,是想以巧勝力,也是正解。
泰格把兩拳抱在胸口,腳步輕盈地跳動。他人高馬大,在美國人中雖不算太高大,也比陳威高出半個頭,他的步法卻極有章法,不象國術中的步法,也另有一功。
兩人對峙了一會,泰格還在不停跳動,忽然,他整個人跳向前去,如閃電一般,左拳打出一個刺拳。
這一拳如此快法,以小巧快捷著稱的詠春拳,看來也未必能及。陳威有點措手不及,他印象中的西洋拳術,也只是以力量沉雄見長,一向覺得,以他的詠春拳,若與西洋拳對敵,只消用閃身躲過對方的攻擊,以挫手攻擊,不出三招便能取勝。但萬沒料到,西洋拳術看來雖然破綻百出,但這樣的速度和力量,真正面臨時,還是難以招架。
他的反應卻也極快,不等泰格的拳打到,他一矮身,右手去刁泰格的手腕。可是他的手才碰到泰格的皮手套,卻只覺左邊勁風撲來。
泰格的右拳,又打出一個擺拳。
這是一個組合拳,如果陳威能躲過這個擺拳,那麽下一招便是左手的鈎拳。這幾拳真如狂風驟雨一般,陳威頭一偏,下巴上只覺一陣麻木,他還不明白怎麽一回事,整個人已經飛了起來。
這個左鈎拳打中了他的下巴。
陳威幾乎象被一個炮彈打中一樣,人撞在護網上,一屁股坐了下來。他的反應卻也不弱,幾乎立即跳起,可象是喝醉了酒一樣,搖搖擺擺。泰格不等他上來,又是一拳打出。
這一拳,陳威只是擺出了一點防衛的架式,但哪裏擋得住?泰格的一拳又打在他左臉上,砰一聲,陳威的嘴裏痛苦地叫着,身體被打得穿過了護網,直直摔在地上。
這時,泰格在臺上立定了,道:承讓。
陳威在地上,支撐着爬起來,還想爬上臺去,高翼道:阿威,回來吧。
他說完,已站起身來,道:祈公,走吧。那幾個跟随扶着陳威,随後跟來,祈老先生也跟着走了。
彭庶白看着他們離場而去,回頭再看看臺上,泰格坐在一角上,用一塊毛巾擦着汗,那個翻譯正大聲道:還有誰要上來?一天限三個,要上來與泰格先生較量的可要趁早啊。
聽着翻譯的話,秦鳴岐不由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道:‘趁早'?那叫什麽話,好象泰格馬上會被人打翻一樣。
彭庶白沒說什麽。他覺得,高翼絕不會就此罷休,泰格只怕與他的仇會越結越深。
第二天,彭庶白便要上課了。震旦大學是馬相伯創辦于一九零三的教會大學,但此時已發展成多學科的綜合大學了。他報名的是重工業制造,課本用的多半是德文原本,他只學過英語,必須進入預科進修一年德文。
一大早,彭庶白練完了一套楊式太極,回到客廳時,秦鳴岐正喝着杯牛奶,看着桌上的一堆小報。一見彭庶白進來,笑道:庶白,你看看這一段,‘祈老先生大撒英雄帖,為揚國威,我南北國術名師齊聚申城'。高老大這回為了找回這個場子,可是不惜血本了。
是麽?他有點冷淡。對于那些動不動就聳人聽聞的小報,他也沒什麽好印象。
秦鳴岐看得興致勃勃,道:好看,好看,洋鬼子的西洋拳法,肯定要敗在我們中華國術拳下的。
彭庶白道:是麽?庚子年,號稱天下第一團的義和拳,帶了幾萬人圍攻人家使館,一個個號稱刀槍不入,神拳無敵,結果圍了那麽久,連裏面只有幾百個人守衛的使館也沒攻下來。便是打敗了泰格又有什麽用?那些租界都會退回來麽?
秦鳴岐也不以為意,道:把租界退回來有什麽好?洋人樂意,我還不樂意呢。哎,庶白,你說要第幾天會打敗那個洋鬼子?我跟人賭了個東道去百樂門,以你的眼光,你說說,祈老先生下一回會派誰?
彭庶白道:都請了些什麽人來?
秦鳴岐如數家珍,道:山東螳螂門的王年升,直隸八卦掌的董天雷,聽說那是董老公的正宗傳人,還有查拳的馬庭棟,北平炮捶的于真,多半是這幾個人中的一個了。
都是北派拳術的名家啊。彭庶白喃喃地說着。他也猜到了祈老先生的用意,泰格恪守拳擊的規則,絕不用腳,南派拳術,功夫多在拳上,腿法不及北派精。祈老先生改派北派拳師,那是兵法中的以己之長,攻敵之短。
秦鳴岐道:你快說啊,這一回會先讓誰上?
彭庶白道:如果我是祈老先生,我會請董天雷打頭陣。他的八卦掌以步法見長,正好可以克制泰格的那種步法。而且,八卦掌還有一門七十二暗腿,不是董家正宗,是不傳的。這門腿法來無影去無蹤,也很厲害。
秦鳴岐道:你說誰會贏?
彭庶白沉吟了一下,道:老師說過,董老公因為是個公公,有一點很不好,八卦掌正傳,一定要傳給他董家的人。如果是董老公自己,鹿死誰手便難說了。
秦鳴岐道:那麽董天雷多半會敗了?
彭庶白道:泰格看樣子學過不少東西,那天他打那個姓高的,我看他用了空手道,昨天打陳威時,又有泰拳的痕跡。不過他沒用泰拳中的肘術,不然陳威一定要斷上七八根肋骨。
秦鳴岐急道:你別扯這個好不好,你要去上學了,快說說,下一個會派誰?
彭庶白道:祈老先生先派董天雷,未必是覺得一戰可勝,我想,他的真正用意在于用八卦掌的游身八卦消耗泰格的體力,下一個,也一定還是這個思路,那麽就是以硬對硬,叫炮捶的于真。
秦鳴岐道:炮捶厲害麽?
彭庶白道:炮捶,又叫三皇炮捶。三皇就是伏羲、神農、黃帝三皇,你說厲不厲害?這原是江南七俠之首甘鳳池的看家本事,後來,傳給了一個姓于的和一個姓宋的,兩人都相當有才華,各自改進,分成兩派,于派偏于剛猛,宋派偏于手法,所以後來有于猛宋巧之說。早先北平一帶走镖的,三分之一出身炮捶。他們的拳訣說:十字捶,左右沖。前打肋,後打胸‘,其實和西洋拳擊頗有相通之處。不過,炮捶本來有十二炮,現在只剩了七炮,于家也已趨式微,以硬碰硬,于真肯定讨不了好,我想他多半也是用于消耗泰格體力的。秦鳴岐道:那第三個一定是螳螂拳了,螳螂拳師那兩條手臂很長,比泰格還長。
彭庶白笑道:手臂長可不一定有力量,王家螳螂拳屬北螳螂,手法非常巧妙,但主攻人頭面,泰格的拳法,用兩只拳頭套上那麽大的手套,一并就護住了臉,又不能攻下陰,螳螂拳的那些狠招用在他身上,無非和掐一下差不多,祈老先生已派兩人鋪墊,自然想一戰收功,第三個,我想肯定會派查拳的馬庭棟。
他說到這兒,擡頭見到桌上的座鐘,叫道:哎呀,我上課要遲到了。伸手在桌上抓了兩個面包,一邊咬,便向外跑去。秦鳴岐叫道:我開車送你吧。卻聽得彭庶白道:不用了。聽聲音,已經是在門外了。
這一天等放了學,回到秦宅時,天也黑了。他一進門,卻見秦鳴岐很不高興,便道:怎麽了?是不是我說錯了麽?
秦鳴岐道:前兩個都對,可第三個錯了。祈老先生第三個派了王年升。
彭庶白道:你的東道輸了麽?這都怪我。
秦鳴岐道:東道倒沒輸,我三個裏說對了兩個,他三個都錯,算來還是我贏了。可看着那些國術名家一個個打不過一個洋人,真叫人憋氣。
彭庶白道:他們怎麽都輸了?
秦鳴岐道:董天雷上臺的時候,果然跟你說得一樣,滿臺亂轉,偷空發出一腳。可是泰格卻站着不動,董天雷轉到他身後,他只是不動。轉了十來個圈子,董天雷忍不住了,在轉到他背後時,忽然一腳踢向他腰眼......
彭庶白驚叫道:完了,泰格練過空手道,空手道有一招便是專接人的飛腳,再加上董天雷踢他的腰眼,那正好是泰格手垂下的位罷,這一腳要踢出去了,必定被接住,再補上一拳,董天雷的腳骨非斷了不可。那天那個姓高的,不也是一樣麽?
秦鳴岐道:咦,你看到了麽?不過你說得不對,他沒補上一拳,只是抓住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