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

Confutatis

Confutatis Confutatis maledictis,

flammis acribus addictis,

voca me cum benedictis.

Oro supplex et linis,

Cor contritum quasi cinis:

gere curam mei finis.

杜王町的商店街上有一間小型的舊書店。剛才,我看見一個同年級的朋友進了書店,我便也跟着走了進去。我裝作偶然遇見他的樣子,兩個人開始漫無邊際地閑聊起來,甚至聊到了大掃除值日等等。通過交際,我發現他只是一個很普通的少年,與仗助君和億泰君不同。他的身高和體型都與我差不多,并沒有參加學校裏的任何社團活動。現在,書店裏只有我們二人,店主大叔一個人悶在收銀臺後面的小屋裏。“差不多該回去了吧。”——他剛說完,外面就傳來了雨聲,而我們二人都沒有帶傘。

“再在店裏等等吧,雨肯定馬上就會停的。”

我向他說道。我們一邊在書店裏等待雨停,一邊興致勃勃地聊起了漫畫。

“廣濑君,你看小說嗎?”

他一邊浏覽着陳列在書架上的袖珍本舊書,一邊向我問道。

“偶爾會看,但沒有漫畫看得多,而且我只看我喜歡的漫畫的小說版。”

“漫畫的小說版?你是指把漫畫裏的內容直接改寫成文章嗎?”

“出場人物是相同的,但內容上會有所創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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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和同人志好像沒什麽區別吧?”

外面的雨聲仍舊嘩啦嘩啦地響個不停,書店的店門早已關了起來。那個同年級的少年從書架的高處取下了一本袖珍本圖書,開始翻閱起來,而我的目光則集中在他的手臂上。他的校服袖口挽着,露出小臂上的一道紅色抓痕。我若無其事般地向他問道:

“喂,我看到你的手臂上有一道紅線,那是抓痕吧?是被誰抓傷的?”

“是我自己不小心弄傷後留下的傷痕。”

那個朋友若無其事般地回答道。

“什麽時候?在哪裏?”

“就是最近,在學校的時候弄的。我在學校的某間教室裏望見了窗外的滑梯和秋千……”

“滑梯和秋千?我們學校裏應該沒有這些東西啊。”

“你這麽說的話确實沒錯……不過,我的确記得自己看到了。難道是我看花眼了嗎?為什麽我的手臂會被抓傷呢……”

他不停地翻着書,臉上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手上的動作仿佛是完全出于下意識的行為。

“真奇怪啊,手臂明明被抓傷了,可自己卻忘了是怎麽回事……”

他用左後托住書,右手手指一頁一頁地翻着。嘩啦嘩啦,剩下的書頁越來越少。突然,雨聲在一瞬間變大,然後又恢複了正常,原來是有人打開店門走了進來。那位朋友向入口處瞥了一眼,然後又繼續将目光集中在書本上。

“對了,你知道岸邊露伴這位漫畫家嗎?”

聽到我的詢問,他的臉上露出了極大的興趣。

“他可是最棒的漫畫家,我認為他的作品已經達到了藝術的境界。”

說着,他仍不停地翻着手中的書。而且他并沒有注意到,手中的書已經翻到了最後一頁。他翻過底頁後,連封底也翻了過去,接下來,他竟然無意識地把書翻到了自己拿書的左手上。就在他回過神來,臉上露出驚訝表情的時候,從我身後傳來了一個聲音。

“謝謝,我自己也是這麽認為的。”

站在我身後的正是岸邊露伴。那個同年級的少年已經昏了過去,不知道他是否聽見了漫畫家的話。因為他倒在地上時受到的沖擊,他手上和臉上皮膚開始一片片的剝離。一塊塊薄薄的皮膚翻卷着,宛如雜志的一頁頁紙張,無法想象那是肉體的一部分。皮膚表面排列着一行行的文字,那是他自己的記憶和心理。

“讓你久等了,因為今天是截止日期。我接到電話的時候,還有十六頁完全處于白紙狀态呢。”

我在進入舊書店之前曾打電話把他叫到這裏來。我不知道這個我行我素的人是否會來,但我覺得他應該也對整個事件感興趣,因為這些在将來都會成為他創作漫畫的素材。

“你沒寫完原稿就到這裏來,沒關系嗎?”

“沒寫完?你在說什麽啊?我已經寫完了,剛剛才送到出版社那裏。”

岸邊露伴彎下瘦瘦的身體,卷起那個同年級學生的袖子,确認着他皮膚上的紅色抓痕。随着岸邊露伴擡起那個少年的手臂,皮膚如紙般紛紛散落。

“已經有近三十名學生的手臂上留下這種抓痕了,而且不僅僅是男生,還有女生,甚至還有老師……中等部裏也出現了有抓痕的學生。”

“這種現象應該也是那家夥的【替身】的能力吧。”

“不可能所有人都在同一天被抓傷手臂,也不可能在毫無意識的情況下被抓傷。因為現在是冬天,所有人都穿着長袖衣服,即使是在毫無意識的情況下被抓住手臂,也不可能隔着衣服抓出這種傷痕的。而且,我在上課時确認過所有同學的手臂,他的手臂在那時還沒有抓痕。”

我們本來準備搜尋手臂上有抓痕的男生的,但看來犯人已經對我們的行動有所察覺了,所以才會想出這種對策。那家夥肯定是想通過增加與自己擁有相同特征的人,來避開我們的搜尋。

“還有更可怕的事情呢——他們所有人都相信手臂是被自己抓傷的……”

岸邊露伴低頭望向已經變成書本狀态的昏厥少年,口中說道。

“我們來檢查一下,也許能像貓那時一樣發現抓痕出現的原因。”

雖然有些對不住那位同年級的朋友,但除此以外我們沒有其他辦法了。那位同學的臉像紙一樣卷曲着,岸邊露伴翻弄着他的臉,就像在看雜志一樣。我們一同閱讀起那位同學被文字化的記憶。

“看來,他只是一個極其普通的少年,并不是【替身使者】。也就是說,他并不是我們正在搜尋的犯人。嗯,他的成績位于中上游,噢,這裏還寫着他喜歡的女孩子的名字。”

“請不要只注意這些。”

“你還是那麽一本正經啊。嗯,他的愛好是看書,看來他一有時間就會去看書,最近看的書是創元社出版的《書的歷史》。說起來,你知道人類歷史上最暢銷最持久的是哪一部書嗎?”

“應該是聖經吧?”

“趁着我們現在在舊書店裏,我就告訴你一些關于書的小知識吧。書的歷史和聖經之間存在很深的關系。只要查閱書是怎麽起源的,肯定就會涉及到聖經的故事。在很久很久以前,為了宣揚神的聖訓,教會便出版了聖經。因為當時還沒有印刷機,所以是由修行僧一個字一個字寫下來的。古騰堡(注9:第一位使書本得以大量生産的西方人,專門印刷聖經)就是為了出版聖經才發明的印刷機。書的歷史就是宗教的歷史。神的聖訓被印刷機無數次地印刷出來,不久便遍布全球了。”

“我對宗教不是很了解。”

“開始思考文明的時候,宗教是不可避免的問題,因為它牽涉到政治、藝術、科學等所有因素。喂,你看看這個。”

岸邊露伴指着那位同學的臉的內側向我說道。他的記憶已經被文字化井顯示在皮膚上,但有一個地方很奇怪,只有那裏的文字密度是最高的。在一行行的文字之間,還額外排列着一些細小的文字,這些文字被硬生生地擠進了這塊狹小的空間。這些文字的字體與其他部分的不同,給人一種仿佛是正文後的補記一樣的印象。

【咔、咔、咔、咔、咔……我的頭仿佛要裂開了。必須用指甲在手臂上抓撓,咔、咔、咔,皮膚剝離,夾在指甲縫裏。必須在身體上打穿一個大洞,讓空氣從中通過,否則腦袋就保不住了。大家的聲音都那麽讨厭,讓我感到越來越難過。聲音從窗外的秋千和滑梯處傳來,他們玩得那麽悠閑。混蛋!我想去揍他們。立在廣場上的時鐘指針一動不動,不知道這種狀态會持續到什麽時候。我的腦袋仿佛要裂開了。必須在身體上打穿一個大洞,讓空氣從中通過。必須抓傷手臂,讓熱度和空氣從中通過,這樣我的頭才不會裂開。咔、咔、咔……】

書店內異常安靜,只能聽見外面的雨聲。我和岸邊露伴交換了一下眼神。

“只有這部分顯得比較混亂。”

“看來他還對文章進行了校正,硬生生地在這裏插了一段不同的場景。”

直覺告訴我們,這部分的內容恐怕是其他人寫上去的,而并不是這位同年級少年自己的經歷。

“看來,他以為這段文字是自己過去的記憶呢。”

“難道犯人的【替身】擁有編造記憶的能力?可是,不管怎麽說,寫在上面的只是記憶而已,為什麽手臂上會出現抓痕呢?”

岸邊露伴低頭望向地上的一本書,那是那位同學剛才拿在手裏的袖珍本圖書。

“你有沒有過這種感覺——在讀到非常棒的漫畫或小說時,出場人物的痛苦仿佛就發生在自己身上一樣,這個少年身上發生的現象就讓我有這種感覺。我覺得,他記憶裏的這段經歷也許是真正存在過的,因為它太過真實了,甚至令肉體都受到了影響。而且,心和身體是聯系在一起的。在心裏寫入這樣一段話也能令身體受傷,這就如同【替身】受了傷,【替身使者】本人也會受傷的道理一樣。”

我隐約意識到了犯人的【替身】的真面目。如果他說得沒錯,織笠花惠肯定是被人植入了交通事故的記憶,這令她的肉體産生了被車撞飛的錯覺,所以,她才會在家中受到那麽嚴重的傷,仿佛遇到交通事故一樣,而寝室裏的家具卻完好無損。

“還有,你剛才提到了【編造記憶的能力】,準确的說,這種表達方法并不正确。犯人恐怕并不能随心所欲地編造記憶。”

“你是怎麽知道的?”

“因為織笠花惠的死因是失血過多,而不是猝死。她是因為受傷後長時間沒有得到處理才死去的,你不覺得這很奇怪嗎?為什麽犯人沒有讓她猝死呢?如果犯人能夠随心所欲地編造記憶,随心所欲地令對方受傷的話,完全可以為對方植入因心髒病發作而死去的記憶,而且,這樣做的風險還比較小。如果當時有人發現了受傷的她,那她就有可能獲救。這樣看來,犯人所植入的記憶恐怕是有一定限制的。”

“限制?”

“按照我的想法,犯人恐怕只能為對方植入【自己的記憶】。這樣一來,就可以解釋好幾個疑點,比如織笠花惠沒有猝死的理由。因為犯人本人并沒有猝死的經歷,所以他無法為對方植入猝死的記憶。”

“那空中飛車的事件又怎麽解釋?織笠花惠身上被保險杆撞擊的傷痕位置很高,通常根本無法想象,簡直就像被浮在空中的車撞了一樣。”

如果犯人不能随心所欲地編造記憶的話,她身上是不會留下那種傷痕的。可是,岸邊露伴卻鎮靜地回答道:

“我們可以這樣猜測,事故的記憶存在于犯人的孩提時代,在發生事故的時候,犯人的身材還非常矮小。因此,保險杆的撞擊傷痕位于右腿的根部附近。在将這種經歷植入身高達到一米六九的織笠花惠的體內時,保險杆的撞擊傷痕也被刻印在了同一位置,所以才會造成如此奇怪的現象,仿佛沒有一輛車會擁有這種高度一樣。犯人的【替身】只能植入【自己的記憶】,這樣想的話,就可以接受了吧?”

岸邊露伴取出鋼筆,開始在那位同學的臉的內側寫字。

“醒來的時候他會什麽都不記得,在舊書店的時候一直只有自己一個人。”

他醒來後應該不會記得我的存在,也不會記得自己變成了書的狀态。接着,岸邊露伴用鋼筆将犯人寫下的文字畫上橫線,清除了這段記憶。

“這樣一來,不好的記憶就會消失,只是不知道他手臂上的抓痕是否也會消失。”

“犯人竟然能夠操控記憶,這和你的【替身】簡直太像了……”

“說到這裏,還有一些疑點無法弄清。例如,在犯人與織笠花惠隔着窗戶面對面的時候,他為什麽要脫掉校服的上衣呢?”

“從結果來看不是很好嗎?正因為他脫掉了上衣,我們才知道他手臂上有抓痕。如果不是她養的貓托莉尼特看到了那一幕,我們幾乎毫無線索。”

“你不覺得奇怪嗎?在如此寒冷的冬天,有必要在戶外将手臂露出來嗎?”

“也許他不想讓血濺到自己的衣服上……”

“織笠花惠和犯人之間隔着窗玻璃呢,血不可能濺到他身上。也許犯人的這一舉動正是我們查明他【替身】的最重要的一點。雖然我們現在還不知道正确答案,但如果某天和犯人當面對峙的話,這些細微的疑點也許就會成為決定勝負的關鍵。”

說完,我們同時陷入了沉默。書店內充滿舊書的氣味,今人感到心情平靜,仿佛置身于寺院中。

“仗助那家夥怎麽樣了?”

岸邊露伴有話沒話地向我問道。

“在那件事發生後,他僅有一天沒去上學,不過,現在神經還繃得緊緊的呢。”

在上周的夜裏,仗助君的母親手臂出血,昏倒在地。幸運的是,第一個發現的人正是仗助君。借助他【替身】的能力,他的母親很快就得到了治療,恢複得也很快,甚至沒有留下傷疤。可是,流失的鮮血是不會重新回到身體裏的。他的母親需要盡快輸血,仗助君就将她送去了醫院。五天後,他的母親已經平安出院了,但仗助君自己卻一直處于不穩定的狀态。

“也許是他的發型成為了犯人的目标。”

岸邊露伴嗤之以鼻。他和仗助君之間的關系很差,兩個人只要一見面,氣氛肯定就會變得十分惡劣。如今,除非在街上偶然擦肩而過,否則他們兩個人是不會見面的。

“【替身】當時也許就隐藏在某件東西裏,比如送到的信封裏……”

據說,仗助君的母親打開信封後手臂馬上就開始出血,昏倒在地。可是,信封裏卻空空如也。信封本身是市面上的常見貨,從中找不出任何線索,也無法通過寫在信封上面的【至東方仗助】的字樣來确定犯人。

仗助君的母親在醫院接受治療的時候,醫生問起她是怎麽受傷的,她的母親做出了如下的回答——

“我突然用剪刀刺傷了自己。”

無法想象仗助君聽到母親如此回答後是一種什麽樣的心情。他一直閉口不語,我們也不知道對他說什麽好。不過,仗助君肯定不會放過犯人的。

“請你也清除犯人在仗助君母親身上植入的記憶吧。”

“确實這麽做比較好。雖然仗助那家夥不會領情。那麽,我們這就回去吧。”

那位同年級的少年翻卷的身體已經恢複了正常,因為岸邊露伴的能力【天堂之門】已經解除了。他仍在昏睡中,不久就會自己醒來,所以我們并沒有叫醒他。

我和岸邊露伴走出了舊書店。天空中萬裏無雲,天邊亮起美麗的晚霞。正因如此,僅在舊書店周圍響起的雨聲聽上去才顯得那麽奇怪。當路上的行人通過時,腳下發出了【嘩啦嘩啦】的聲音。岸邊露伴聽着這聲音,偏頭問道:

“這聲音是康一君弄出來的嗎?”

“因為露伴你遲遲不來,我不這樣做很難留住他啊。”

一條蜥蜴般的尾巴從我們面前橫穿而過,那是我的【替身】——名叫【回音】。

“不知道犯人的【替身】是什麽形狀,叫什麽名字。”

在步行的途中,我向他問道。

“名字?這種【替身】的名字有很多都取自于西方的音樂。”

“真的嗎?”

“開玩笑的。”

回音解除了【嘩啦嘩啦】的雨聲後,周圍突然變得無比的安靜。

異常的疲憊感偶爾會消除,但直覺告訴她,這種狀态并沒有那麽簡單。明裏在筆記本上寫道——

【我懷上你的孩子了。】

到了深夜,等到大神照彥來到樓頂時,她便發出聲音,喚起他的注意。她的喉嚨尚未完全恢複,只能發出嘶啞呻吟般的聲音。即便如此,對方好像仍舊明白了她的意思,從樓頂垂下釣線和魚鈎。她将從筆記本上撕下的紙張鈎在了魚鈎上,然後拽了幾下釣線,他便用釣線将紙拉了上去。她非常期待他能将自己從樓層的夾縫間弄出去,但他并沒有那麽天真。

“感謝神,神賜予了你祝福。”

他并沒有垂下軟梯或繩索,她拼命地控制着自己祈求獲救的心情。

她發出的聲音還無法傳到外面,如果她此刻能夠大聲叫喊的話,恐怕早已沖着外面的道路大叫不已了。自己的身體裏正在逐漸形成一個新的生命,如果可以的話,她希望馬上逃出這裏,到醫院去接受手術。她想去堕胎,将繼承了那個男人遺傳基因的胎兒從這個世界上抹殺掉。

大神照彥扔下來幾本關于妊娠和生産的書籍,因為他必須要照顧明裏的健康。根據書本的記載,在妊娠後的第十一周之前,可以通過簡單的方法進行堕胎手術。從第十二周開始,由于胎兒身體已經達到了一定的大小,只有通過分娩才能取出胎兒。

最初的小細胞不斷分裂,不斷膨脹,最後長成人形。肉團和人類之間的分界線究竟在哪裏呢?據說,過了第十二周以後,堕胎時必須提交死産免責書,也許是因為從文件上已經能判斷出腹中的胎兒屬于一個生命體了。如果可以的話,她自己也希望能在那之前從這裏逃出去,到醫院去做手術,可是,她的願望并沒有實現。

炎熱的日子一天天過去,夜裏逐漸變得寒冷起來。大神照彥扔下了厚毛毯和冬天穿的衣服。十二周很快就過去了,那只貓并沒有來。肚子已經不再脹大了,但在這一個月的時間裏,身體發生了各種各樣的變化。她經常會感到惡心,在下水道前嘔吐的次數也越來越頓繁。她翻閱關于妊娠的書籍,想找到緩解這種妊娠反應的療法,書上寫着【妊娠反應是受到心理因素左右的,請不要生活勞累】。看來沒有什麽有效的方法了,她生氣地将書向牆上扔去。

每當新的一天到來,她就在牆上劃一道線,當牆上的線超過一百道的時候,她開始考慮自殺。自殺有很多種方法,可以用掉落的玻璃碎片割破手腕,可以将衣物挂在管道上上吊,也可以絕食餓死。可是,一想到那只描也許明天就會來了,她就想再多等一天。只要有一線生機,她也想要盡力去把握。就這樣,她一直拖延着沒有去死,勉強地活在牆縫裏,不久,妊娠反應消失了。她的身體終于安定下來,仿佛飛機的劇烈搖晃消失一般。

某天早晨,出現了一只面目醜惡的老鼠,開始翻弄袋子中的食物。

遠處斷斷續續地傳來優美的音樂。

她忘記了從老鼠那裏逃開,把手放在了肚子上。

她在不久以前就感到了胎兒在肚子裏蠕動。

可是,此刻,她開始感覺到腹中麻酥酥的觸感。

有一個物體正在自己身體裏面爬動,卻不受自己的意識支配。

那并不是異物,反而可以說與異物完全對立。

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麽可以比他與自己更親近的了。

這肯定是遍布在地球上的奇跡。在很久很久以前,人類和其他動物就開始不斷地重複這種做法,借以繁衍生息。

每次出現胎動時,一個人待在牆壁夾縫間的寂寞感就會變淡。她一整天都在數着腹中胎動的次數。她甚至知道胎兒什麽時候在睡覺,什麽時候又睜開眼睛,開始爬動。

她一邊望着明信片一邊落淚。站在草原上的兩匹馬看上去仿佛是母子。流在這個嬰兒身上的一半血液是那個男人的,這是自己絕對不能容忍的,一定要将這個嬰兒殺死。可是,不知從何時開始,她開始考慮怎樣把嬰兒生下來,而不是怎樣将嬰兒殺死。

在大神照彥扔下來的各種各樣的物資中,有很多妊娠用的衣服和營養價值很高的食品。已經進入冬天了,氣溫越來越低,她很擔心自己和腹中的孩子是否能安全度過這個冬天。肆虐的寒風并沒有刮進夾縫裏,但夜裏非常的寒冷,簡直可以将人活活凍死,她在睡覺的時候要将大神扔下來的所有衣服和毛毯都裹在身上。自來水管道裏的水沿着牆壁不停地滴落,并沒有上凍,但罐頭瓶裏的水卻已經開始結冰,無法再飲用了。她曾經在筆記本上多次要求大神扔下電熱毯和石油暖爐等取暖器具,雖然大神并沒有提供這些取暖設備,但他卻從樓頂扔下了小火爐和燃料煤氣,甚至還扔下了一個燒水壺。大神肯定是在經歷了激烈的思想鬥争後才決定為她提供火源的,他應該會想到她可能會利用點火冒起的煙來求助,但他覺得必須降低她被凍死的危險性。

與《十五少年漂流記》(注10:《十五少年漂流記》,法國作家儒勒·凡爾納所着。故事講了十五名少年在包風雨的襲擊下,漂流到無人的荒島上,憑着堅韌的意志力和過人的智慧,終于克服了惡劣環境,安全地返回了故鄉)中的少年的不同之處就在于,她的生命得到了保障。自從拿到小火爐後,她可以在任何時候燒開水,可以用冒着騰騰熱氣的開水洗澡。她望向鏡中,自己皮膚粗糙,毫無血色,嘴唇青紫。身上的氣味肯定也很難聞,雖然她自己感覺不出來。今後一定要讓自己變得更加清潔,因為一旦生病的話,就會牽涉到腹中孩子的生命的。

她将包裝用的紙箱鋪在地上,睡覺時身上裹着層層的毛毯和衣服。由于衣服和毛毯之間并不能完全毫無縫隙,在下雪的時候就會積滿厚厚的雪。不久,外面傳來了聖誕節的音樂聲。每年,商業街在進行聖誕節促銷的時候都會播放“鈴兒響叮當”或者“平安夜”這類的歌曲。街上此刻肯定已經人山人海,相當熱鬧了——她一邊想着,一邊将杯中的開水倒入口中。那個杯子是別人扔在這裏的,本身也并不是一個杯子,而是一個有裂紋的茶碗,她就把它拿來當作杯子使用。她身上披着好幾層毛毯,啜着杯中的開水,呼出的空氣變成一片白霧,雪花緩緩地落在牆壁上。

肚子已經圓鼓鼓的了,仿佛囫囵吞下了一個小西瓜。胎兒的活動也異常活躍。她用嘶啞的聲音對着自己的孩子說道:

“能在你出生前離開這裏就好了。”

她并沒有放棄逃跑。她總是将寫好的信放在身旁,準備等那只貓來的時候系在它的項圈上。為了不讓雨水打濕信上的文字,她用了好多塑料袋将那封信層層包裹起來。購物袋還是有很多的,大神在提供食品等生活物資時,都是裝在家美優超市的塑料袋裏一起扔下來的。

在已經聽不到“平安夜”的音樂聲的一天,她被孩子的活動弄醒了,她她掀開裹在身上的層層毛毯,小心的起身,不去碰翻裝滿開水的水壺。水壺裏的水在夜裏還是溫的,但到了早晨就會變涼。她想重新燒開水,便将水壺放在了小火爐上。她将手放在火上取暖,卻聽見一聲動物的叫聲。

一只貓正站在遠處,脖子上戴着紅色的項圈,一身淡茶色的毛,正是以前來過這裏的那只貓。她突然動了一下,那只貓仿佛受到了驚吓,但并沒有逃開。心髒的跳動開始加速。可能是察覺到了這一突發情況,腹中的孩子也毫不客氣地動了起來。她凝視着那只貓的眼睛,慢慢地從袋中拿出昨天吃剩下的香腸。那只貓仿佛起了興趣,來到了觸手可及的範圍。她戰戰兢兢地撫摸着貓的後背,那種溫暖的觸覺令她的心頭湧起一陣火熱。她想就這樣一直撫摸下去,但是,她還有該做的事情,她必須讓那只貓将自己的【話】傳達給某人。

她将那封信夾在貓兒的項圈上,并且用繩子系緊,以防掉落。繩子是她扯碎塑料袋做成的。

她松開手,那只貓叼着香腸跑進了銀行和雜居公寓之間的窄縫裏。那道縫隙只有十五厘米左右的寬度,人是無法進去的。她一直望着那道縫隙,直到貓兒的背影消失不見。

教學樓後面的垃圾場上扔着幾張椅子和桌子,所有的桌椅都變成了很奇怪的形狀。椅子靠背變成了螺旋狀,桌面上到處都是毛刺,桌椅的腿兒都各自纏在一起,看上去十分疹人。還有的椅子和桌子融合在一起,形成了某種新的産物,甚至叫人弄不清楚一共有多少件這樣的作品。在聽過億泰君的說明以後,我才知道這些東西原來是椅子和桌子。

“我看見它們是從仗助的班級裏搬出來的,應該是那家夥的傑作吧。”

我能夠想象得出煩躁不安的仗助君毆打桌椅時的情景。歪斜扭曲的桌椅原原本本地反映出了仗助君此刻的心境。在他煩躁不安的時候,被他【替身】破壞掉的東西經常會像這樣扭曲變形。

由于尚未查明加害她母親的犯人,他這麽做也是無可奈何的。傷害她母親的人肯定就是殺害織笠花惠的犯人。根據岸邊露伴的【天堂之門】的調查結果來看,仗助君的母親也被植入了記憶。據說,仗助君的母親體內也被寫入了【用剪刀刺傷雙手,企圖自殺】的字樣,就像那位同年級的朋友一樣,文中并沒有包含可以确定犯人的信息。

在意識到犯人是明确的【敵人】後,我們曾在一起商量過對策。最後,我們決定裝出【放棄事件調查】的假象。【敵人】注意到我們插手這一系列事件後,應該會時刻監視我們的舉動的。如果我們大張旗鼓地搜尋手臂上有抓痕的少年,【敵人】可能就會發動攻擊。那樣一來,也許就會像仗助君的母親一樣,連自己的家人都會被卷入到危險中。這一點是必須回避的。

但我們并沒有放棄搜尋【敵人】。我們分頭調查了杜王町的每個公園,調查那裏是否安設有【滑梯】和【秋千】等游樂設施,調查哪裏立有【時鐘】。

【咔、咔、咔……我的頭仿佛要裂開了。必須用指甲在手臂上抓撓,咔、咔、咔……否則腦袋就保不住了。大家的聲音都那麽讨厭,讓我感到越來越難過。聲音從窗外的秋千和滑梯處傳來,他們玩得耶麽悠閑。混蛋!我想去揍他們。立在廣場上的時鐘指針一動不動……】

根據岸邊露伴的看法,寫在那位同年級少年身體裏的文章是【敵人】自身的經歷。如果他沒說錯的話,我們所要搜尋的人物應該住在可以從窗戶看見公園的地方,或者曾經住過,否則是無法從窗戶看見【秋千】和【滑梯】的。

犯人住在公園旁邊,而且現在是葡萄丘學園高等部或中等部的在籍學生,手臂上有抓痕。只要找到這樣的少年就可以了。

我們首先搜尋了符合條件的公園。在杜王町零星散布着大約二十多個公園,有完全覆蓋着森林的大型公園,也有位于公寓之間的小型公園。其中,同時存在【秋千】、【滑梯】和【時鐘】的公園很少。

可是,我們對這些公園的周邊居民進行了調查,感覺不到那個似乎是【敵人】的少年的存在。時間一天天流逝,我們毫無線索。

二○○○年二月下旬,期末考試開始了,我被山岸由花子拽到了市立圖書館裏。圖書館是仿照車站前面的商店街而建造的西洋式建築,由于牆壁上爬滿了密密麻麻的荊棘,所以被通稱為【荊棘館】。我被按在一樓閱覽室的座位上,被迫做起了習題集。各位看過漫畫的讀者想必知道,我反抗的話會沒命的。當由花子逼迫我在【荊棘館】裏學習的時候,突然遇到了她的一位小學女同學,并交談了起來。由花子有着外國模特一般的體型,那個女同學則瘦得像根花莖一般。

“由花子,你也經常來這裏學習嗎?”

“只有和廣濑君一起學習的時候才會來這裏。”

由花子将我解釋成了她的戀人,那個女同學則再次向我施了一禮。

“你好,我只聽說過你的名字。”

“哎?你是怎麽知道的?”

對方并沒有回答,而是可愛地笑了起來。她的名字是雙葉千帆,就住在由花子家的附近。她們之間的關系看上去并不是特別親密,但見了面也會彼此打招呼。

多虧由花子強迫我在圖書館學習,我順利地通過了期末考試。仗助君也勉強通過了,億泰君則沒能順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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