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3)

比,杜王町的那些公園更有可能是【敵人】記憶中的場所。

福利院裏的工作人員為我們端來茶杯,并向裏面注滿了茶。那是一位二十歲左右的年輕女性。她在我們對面坐了下來,同我們閑談起來。談到今天的天氣,她說,由于大雪的緣故,院長還沒有從外面回來。我們編造了一個謊言,說學校給我們留的作業就是參觀學習兒童福利院,然後請她介紹了一下這間福利院的概要和歷史。

“孩子們都開玩笑地說你用不可思議的力量治好了那個小女孩的傷喲。”

那位女性職員臉上露出奇怪的笑容,我和仗助君則交換了一下眼神。

那是我們剛才下車後,剛剛來到福利院後發生的事。一個在廣場上玩耍的小女孩不小心摔倒在地,雙手手心部在地面上擦傷了。那個小女孩擦傷雙手的地方是建築牆根突出的部分,那裏并沒有積雪覆蓋,凍得硬邦邦的地面突起出來,宛如一個制作蘿蔔泥用的擦子。因此,那個小女孩的雙手手心的皮膚被刮破,上面又是泥,又是血,慘不忍睹。就在小女孩不停哭泣,那位女性職員束手無策的時候,仗助君來到了她們身邊。他用兩只大手捧起了小女孩的小手,下一瞬間,小女孩立刻停止了哭泣,臉上露出了不可思議的表情。等到仗助君展開雙手的時候,小女孩手上的傷痕和難以忍耐的疼痛都消失得一幹二淨。

“那是一種什麽樣的治療手段?難道你真的擁有不可思議的力量嗎?”

我一邊聽着她的話,一邊向放在櫃子上的小飾物瞥了一眼,那是一個懷抱嬰兒的陶制聖母像。此時,仗助君搖了搖頭。

“那本來就不是什麽嚴重的傷,我是學校的保健委員,所以很熟悉這種治療。與此相比,我有更重要的事想問你,是關于時鐘的事。”

“時鐘?”

“這家夥非常喜歡時鐘,不停地拍攝車站和公園裏的時鐘照片。”

仗助君拍了拍我的肩膀。哎?要按照這種設定進行下去嗎?我無可奈何地點了點頭。

“……嗯,我一看到時鐘就覺得異常興奮。怎麽說呢,我能夠從時鐘的長指針和短指針中感受到一種浪漫,覺得它們就像一對戀人一樣。一個在不停追趕,一個被不停追趕。對了,這個廣場好多年前是不是也有一個時鐘昵……”

這裏現在沒有時鐘,但也許以前有。如果是那樣的話,這裏也應該被列入【敵人】記憶的候補場所。可是,那位女性職員并沒有立刻明白我的意思。

“哈,這個我就搞不懂了。不,我指的不是你的興趣,而是這裏是否曾有時鐘……”

“最近被撤走了嗎?”

“我在這裏工作僅僅一年,以前的事情不是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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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有人知道嗎?”

房間裏只有她一個大人。

“院長可能會知道,但正加我剛才所說,由于大雪的緣故,院長還沒有從外面回來。我去問問有沒有其他人知道這件事,你們在這裏等我五分鐘。”

當那位女性職員站起身來的時候,通往走廊裏的拉門被拽開,一個小學高年級左右大小的少年走進屋內。

“喂,我想用一下剪刀,能借給我嗎?”

那個少年對女性職員的說話語氣就像在和家人說話一樣。女性職員取出名冊,寫上了少年的名字。她還詢問了那個少年從什麽時候借到什麽時候,做什麽用途,并把它們一一記了下來。恐怕是因為這裏還有不少很小的孩子,所以要小心注意刀類物品的使用。少年拿着剪刀走出房問,那位女性職員則說着“我馬上回來”後,也走出了房間。現在,這個好似辦公室的房間裏便只剩下了我和仗助君兩個人。

房間裏裝飾着孩子們畫的畫。據說,這間福利院生活着大約十五個孩子,他們都因為各種各樣的理由而無法與自己的父母居住在一起。據說這樣的福利院在全國範圍內超過五百所。仗助君從沙發中站起身來,望向裝飾在櫃子上的孩子們的畫,并向那個陶制的小聖母像伸出手去,用手指撥弄着聖母懷中的嬰兒,開口說道。

“據說這個孩子将水變成了葡萄酒,他會不會也是一個【替身使者】?”

剛才,在仗助君治療那個小女孩手上傷勢的時候,其他孩子們都圍在周圍,驚訝得睜大了眼睛。當然,治療小女孩傷口的是【替身】的能力。

仗助君的【替身】是一個中世紀時代的武士形象,名字叫做【瘋狂鑽石】(注11:瘋狂鑽石(CRAZY DIAMOND),綜合型的人型替身,各方面的表現都很強,特殊能力是可以完全修複被破壞的物體(包括有機物和無機物))。他的力量很強大,足以破壞一切。如果被他的拳頭擊中,混凝土的牆壁也會在一瞬間化作粉末。而且。他還能修複受損的東西,可以在一瞬間治愈割傷或骨折。

破壞和再生是兩種互相對立的東西,為什麽能夠毫不矛盾地聚在一起呢?真是令人感到不可思議。也許仗助君本身也帶有這種兩面性。說起來,我的确覺得仗助君頗有些雙重人格的昧道。他總是給人一種平易近人的印象,但如果被人嘲笑他的發型,他就會在一瞬間毫不留情地将嘲笑他的人痛打一頓。

不經意間,窗外擠滿了孩子們的臉孔。所有孩子都停止了打雪仗,全都帶着好奇的表情向屋裏張望。他們的目光主要都集中在仗助君的頭發上。我很擔心,害怕小孩子用手指着他的頭發說好奇怪啊。仗助君則扮出一副怪相,哇地一聲大叫,吓唬着孩子們。孩子們全都笑着從窗邊跑來了。

房門打開,剛才那位年輕的女性職員回來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

“關于時鐘,我還是沒有弄清楚,我無法與在這裏工作過很長時間的人取得聯系……”

“那就沒辦法了。”

我和仗助君互相望了一眼,同時點了點頭,決定回去。還是應該将搜尋的注意力放在杜王町裏的公園上。從事件發生後,時間逐漸流逝,我們都覺得罪犯仿佛離我們越來越遠,但我們還是束手無策。

我們向那位女性職員道謝後,便開始道別。這時,房門打開,剛才那個借剪刀的少年走了進來。

“用完了?”

“嗯。”

那位女性職員從少年手中接過剪刀,然後在名冊上蓋了印章,那個印章應該是用來表明借用已返還的。那個少年走出房間後,仗助君用食指撓着臉頰,開口問道:

“我說,只是借一把剪刀,你是不是太小心了,有必要特意為此做一本名冊嗎?”

那位女性職員臉上露出為難的表情,輕輕點了點頭。

“這所設施比較特殊,據說以前有一個孩子用剪刀刺傷了自己的雙臂。”

打雪仗好像又重新開始了,外面傳來了孩子們喧鬧的聲音。房間裏則充滿了沉默。她臉上露出自責的表情,仿佛說了不應該對來客說的話。

“……你剛才說什麽?”

仗助君重新問道。

“你剛才是不是說,用剪刀刺傷雙臂?”

他的母親就是因為被植入這種記憶,才用剪刀刺傷雙臂的。而根據岸邊露伴的推測,那種記憶正是出自【敵人】曾經體驗過的經歷。

“在福利院裏,以前有小孩子做過這種事嗎?”

仗助君繼續逼問,那位女性職員臉上露出驚恐的表情,不住向後退去。

我們費了好大勁才打聽出來。由于規定不能将孩子們的事情告訴給不相幹的人,那位女性職員并沒有說得很詳細。不久,這所設施的院長——一位中年女性終于從外面回來了。

“這裏以前有沒有一個遇到過交通事故的少年?那個少年是不是用剪刀刺傷了自己的雙臂?”

我向福利院的院長詢問道,院長則立刻換了一副表情。

“你們是葡萄丘高中的學生吧?你們是琢馬的朋友?”

院長口中說出了蓮見琢馬這個名字。我們本來還想問一些關于他的事情,但院長只肯告訴我們他的名字和年齡。

不過,她告訴了我們關于【時鐘】的事。廣場上以前好像的确有一個【時鐘】,但在七年前,【時鐘】發生嚴重老化,最後被撤走了。很明顯,我們這次找到了線索。

我們離開福利院後,聯系了一些朋友,盡量收集了與蓮見琢馬有關的資料。一個朋友的哥哥還保留着葡萄丘學園中等部1997年畢業相冊,其中有一張蓮見琢馬身穿長袖上衣的照片。仗肋君看着這張照片,開口說道:

“我好像在哪裏見過這張臉,對了,一個月以前,我曾經在車站前的環島路上和他說過話。這個混蛋胸口別着一支鋼筆,和一個女學生在一起。”

“這小家夥的淤青,和你的一樣啊。”

“你怎麽總注意這些無聊的事呢?”

那對男女的對話,被記錄在了皮革封面的書裏。自己現在仍舊像一個小孩兒本能地尋求母乳一樣,不帶有任何複雜的感情,寫在書裏的描寫也只是羅列着五感感受到的信息罷了。偶爾也會有感情描寫,但不是不安,就是開心,除此之外,別無其他。

讀到文章,當時的視野和皮膚感覺又重新在腦海中浮現。自己全身都裹着溫暖的毛毯,被關在籠子裏,籠子裏已經事先放有法式面包和西紅柿什麽的。

那個女人把臉湊近。如果是距離很遠的東西的話,或許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一個大概輪廓,但如今只有幾十厘米的距離,所以是可以準确清楚地把握對方的容貌的。那個女子胸口上別着一個【百合形狀的金色胸針】,而那個男人因為并沒有把臉湊過來,所以只能看見一個模模糊糊的輪廓。

“再見了,小朋友。”

那個女人說完便走遠了,然後,便一直沒有出現在自己的視野裏。這就是自己被放置在寺院裏那一天,記錄在這本皮革封面書裏的事情。

在小學四年級的時候,他便可以随心所欲地召喚出這本皮革封面的書,然後,馬上就可以查閱過去的事。通過閱讀以自己為主人公的自傳小說,他知道了自己成長的過程。

【百合形狀的金色胸針】好像在杜王町的一個小型雜貨店裏有售。那些胸針都是手工制作而成的,據說對外銷售的只有十個。在對這家雜貨店的老顧客進行調查的時候,琢馬找到了那個名叫織笠花惠的女人。

織笠花惠居住在新興住宅區的一所房屋裏,與一只貓共同生活。她好像沒有家人,但每半年會同一個男人見一次面。有一次,琢馬假裝碰巧地去接近他們,聽到了那個男人的聲音。他确信,那個男人正是自己被放置在寺院裏時,與織笠花惠在一起的那個男人。

“你不相信嗎?我來給你看一個證據。肩膀上有一塊胎記,你靠近點兒,确認一下。”

二○○○年一月三日,織笠花惠被殺害的那天。琢馬脫掉了校服上衣,隔着玻璃窗說道。客廳裏的織笠花惠則戰戰兢兢地走了過去。只有沙發上她養的那只貓,目睹了這一場面。

父親的老情人,并沒有變老,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年輕許多。她一邊驚訝地望着琢馬布滿傷痕的手臂,一邊将視線移向他的肩膀。她看到了一塊馬形的胎記,便知道他就是那個嬰兒。她眯起眼睛,仿佛就要哭了出來。從表情中可以看出她的恐懼和感激。可是,他對她的感慨以及此前的人生并無興趣。

當琢馬面向織笠花惠,隔着玻璃将皮革封面的書按在窗戶上的時候,她恐怕并沒有看到那本書。因為普通人是無法用肉眼看到那本書的。

可是,不管她有沒有看見,重要的一點在于這種距離應該已經進入了她的視野。即使無法通過視覺進行認識,她的靈魂也察覺到了那本書的存在,審閱着書裏的文字,沒有人能夠拒絕那些文章。那些文章比當今世上任何小說家寫出的文字都要震撼人的靈魂。就這樣,她被深深吸引,體驗了琢馬自身大致的記憶和感情。

琢馬把這種現象稱為【感情移入】。被記述下來的背景、空氣、天空的顏色、氣味,這些都極其逼真地滲入到她的意識中,令她産生出模拟性的體驗。織笠花惠深深确信,她自己剛才被車撞了。由于她的靈魂深深确信這一點,所以肉體也是無法抵抗的。

她的骨頭斷裂,粉碎。衣服上完全沒有任何傷痕,但她的身體卻如同被一輛幻影之車撞飛了一般。為了将她完全置于死地,琢馬還帶來了一把刀子,但現在看來已經不必用了。只要扔下她不管,她就會因大量出血而死亡。琢馬事先就已經調查過,她和附近的居民之間根本沒有交流。

“你為什麽要尋找以前抛棄的嬰兒?難道你想撫養他嗎?”

琢馬望着趴在地上将要死去的織笠花惠,向她問道。對方并沒有回答。【感情移入】已經令她死亡了。她通過閱讀書裏的文字,被植入了記憶,體驗到了與琢馬相同的經歷。這就是皮革封面的書的能力。

那只貓好像受到了驚吓,跑進了房屋裏面。書的能力對動物是不起作用的。只有讓對方讀這本書,才能發揮這本書的效果,所以,對方必須能夠閱讀日語。比如,對于不識字的小孩兒、眼睛看不清的老人,以及不懂日語的外國人來說,這本書是不起作用的。

而且,還有重要的點,那就是對方必須身處一個能夠讀書的環境裏。比如,如果視野不夠清晰的話,對方就無法看到書裏的文字,所以,如果在黑暗中,這本書也不會發揮效果。還有距離的限制,必須靠近到距離對方大約兩米的地方。如果距離比這遠的話,普通的視力是無法看清書上的文字的,也就無法被植入記憶,受到傷害。

琢馬穿上了上衣。他之所以脫掉上衣,讓織笠花惠看自己肩膀上的胎記,是有理由的。如果她一直待在客廳靠裏面的地方的話,那本書就不會發揮效果。為了讓她能夠閱讀書上的文字,必須讓她靠近到距離自己兩米以內的地方。如果她不靠近的話,琢馬就會打破窗戶,用其他方法殺死她。

“如果你不向兒童福利院打聽我的事情的話,你也就不會死了。”

這是非計劃殺人。在知道她開始尋找嬰兒的下落後,他這麽做只是為了不讓她最終找到自己。其實,他心裏并不清楚她尋找嬰兒是出于一種怎樣的動機。也許這同她生病後便無法生育的這件事情有關,但他對此不感興趣。

她的身體倒在地上,流出的鮮血在地面上蔓延開來。躲到房屋一角的白貓,直勾勾地望着逐漸蔓延到眼皮底下的血泊。

琢馬用湯匙舀起一勺紅色的、黏糊糊的炖牛肉,放入口中。口中立刻感受到了一種濃厚的肉味。他不知道是好吃還是難吃。但如果他不吃的話,在這種場合下,很容易會惹起別人的懷疑的。

雙葉家屋裏的暖氣開着,窗玻璃上覆蓋上了一層雪白的霜。他一邊吃着桌上的料理,一邊傾聽雙葉照彥和雙葉千帆的對話。他們二人關系好像很好,經常像親密的朋友一樣相視而笑。他們談話的內容是關于千帆正在寫的小說。她正就小說的展開與父親商量。

“對于任何人來說,小說的結局都是令人頭痛的。雖然我不是小說家,但我想結局肯定很難處理的。所以,你一個小女孩會為結局感到頭疼也是很IE常的。我有一個想法,你看看是否可以這樣來寫。最後,只有女主人公活了下來,她的男朋友則死掉了。”

“我希望盡量能夠寫出一個大團圓的結局。”

“蓮見君,你覺得應該怎麽寫?”

蓮見放下湯匙,開口回答道。

“不看到原稿的話,我也不知道。”

“你何不绐他看看呢?”

聽到父親的話,千帆點了點頭。

吃過飯後,千帆回到自己的房間,将原稿打印了出來。千帆走進房間後,雙葉照彥也開始在廚房的水龍頭下清洗餐具。琢馬一邊用手掌撫摸着屋內的木制家具,一邊在屋內走動。他以前都是從外面來偷看這些家具的,這還是他第一次親手觸碰它們。

雖然他裝作第一次到這裏來,但實際上,他已經無數次地偷偷拜訪過這裏。以前,他從窗戶向裏張望,看到了還小的妹妹被父母悉心呵護養育。雙葉千帆是自己同父異母的妹妹。她天生擁有琢馬所沒有的東西。那就是普通人所走過的平凡幸福的人生。如果琢馬不出現的話,她肯定會平靜地度過自己的一生。

餐具櫃上放着今天的報紙。

父親大概已經看到了織笠花惠謎一般死亡的報道。千帆對這一事件也表現出了興趣。那個理由大概可以明白的。她發現了父親保管的關于織笠花惠的報道,覺得很奇怪。她甚至可能已經想到,死去的就是父親的老情人。

牆上裝飾着現代美術畫。琢馬撫摸着這些畫,耳邊傳來了打印機的聲音。千帆好像開始在屋裏打印小說原稿了。雙葉照彥洗完餐具後,來到了琢馬身旁。

“打印機那種噪音,聽起來是不是很像一個壞掉的小提琴發出的聲音?因為那是個老式打印機了。下次,我想給她買一個新的,作為慶祝她升學的禮物。”

對于他來說,給女兒買東西好像是最大的喜悅。他看起來是一個很普通的男人。臉上也有不少皺紋,是一個給人以安穩感覺的大人。畫的旁邊是一張照片,上面照着站在海邊的一家三口。雙葉照彥注意到琢馬正在看這張全家照,臉上露出了很為難的表情。

“你知道她媽媽的事嗎?”

“她對我說過了。自從她的母親走後,你就對她過度保護起來了。”

“我認真地為她着想過,也考慮過人生的意義到底是什麽。我有一個夢想,那就是給孫子們變魔術,教他們畫畫。”

雙葉照彥仿佛把女兒當作了自己的精神支柱。琢馬已經基本掌握了他的交友關系,但只見過他對千帆露出過笑臉。如果她受傷,或是死去的話,他肯定會悲傷得無法重新站起來吧。

千帆房裏仍在傳出打印文字、輸出紙張的聲音。為了重新确認對雙葉照彥的調查結果,琢馬開始閱讀皮革封面的書。他在心中默念,書便浮現在了手心裏。

“那本書是什麽?”

雙葉照彥指着琢馬手中的棕褐色皮革封面的書,開口問道。他并沒有随便亂指,而是準确地指向那本書。

“……只是一個記事本。一直放在衣袋裏的。一直放在校服的內兜裏。”

琢馬翻動着手中的書,雙葉照彥的目光也跟着移動。

“好奇怪啊。你什麽時候帶着的?衣袋裏能放得下這麽大的東西啊。”

“衣袋能放好多東西呢,我也感到很驚訝。”

他開始掩飾自己的震驚。雙葉照彥竟然能夠看到皮革封面的書。某種可能性浮現在他的腦海中。

“也許你會感到很奇怪,但我能問你幾個問題嗎?”

“什麽問題?”

“你有沒有覺得一直有一種不可思議的力量在保護你?”

“不可思議的力量?”

“當看到絕望、走投無路的時候,令人難以置信的幸運卻突然從天而降……”

為什麽自己會有不同于常人的能力呢?

這種能力會不會是父母遺傳給自己的呢?

父親一邊摸着胡須,一邊眯起眼睛。

“蓮見君,你不覺得幸運本身就是一種能力嗎?”

“這是什幺意思?”

“深夜裏,趴在地上,忍受着痛苦和寒冷,祈禱着黎明的來臨。然後,在那種能力的面前,這些困難都變得不算什麽。很久以前,由于工作的關系,使我陷入了一個困境,而那個時候,我眼看就要和千帆的母親結婚了。如果當時沒有幸運這種能力的話,真不知道事情會變成什麽佯呢。”

“那是一種什麽樣的幸運呢?”

“誰也沒有來。也就是說,我不希望誰來的地方,誰也沒有來。學校裏也有這樣的地方。比如通向樓頂的樓梯平臺,那是不良少年們偷偷吸煙的秘密場所。我在這種地方藏了某些東西。如果當時有人來的話,我就不會有現在的生活了。恐怕千帆也不會出生,也不會在這樣一間小小的房子裏,吃着溫暖的料理了。但是,不可思議的是,沒有人靠近那塊空間。簡直就像周圍的人都迷失了方向感一樣。就好像是,通往那裏的道路從所有人的視野中消失了一樣。從那裏傳來的聲音,也毫不停留地徑直穿過他們的耳膜,那裏完全變成了一個與世隔絕的死胡同。”

“你說【藏了東西】,具體來說是什麽東西?”

“是一個像狗一樣的東西。是我在大樓的夾縫間偷偷飼養的。那個夾縫,就在公司大樓旁邊。只要它稍微叫喊兩聲,我就會被解雇的。是的,那是一條狗。我每天都會去喂它。那個小家夥渾身都是泥,髒兮兮的。如果我沒有幸運的能力,肯定會有人注意到那條狗的氣息。可是,我卻一直很好地把它藏了起來。”

琢馬上衣裏面藏了三把刀子,但他此刻并不想使用它們。他盡量控制着自己的表情,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應付着。對于雙葉照彥的話,琢馬故意表現得很欽佩,然後從包裏取出幾張A4尺寸的紙。紙上印着幾個人名和公司名。他若無其事地對雙葉照彥說道:

“我剛才還以為你所說的【藏了東西】是指你幹了什麽壞事呢。”

“我總是不知道該在有很多人的聚會上說些什麽。所以,我還真是應該跟你學學你的幽默啊。”

雙葉照彥的臉上浮現出了笑容。他坐在沙發上,點着了一根煙。

“不過,因為你是我女兒的男朋友,所以我覺得你這種開玩笑的方式有些不好啊。”

“我對你無所不知。”

琢馬将那幾張A4尺寸的紙放在父親面前。然後退開一些距離,看着父親拿起那些紙,開始閱讀起來。

父親只吸了一口煙,然後馬上就把煙掐滅了。此前的平和氣氛已經完全消失了,空氣中充滿了緊繃繃的緊張感。雙葉照彥看到印在紙上的名字,立刻變了臉色。他看了幾次紙面上的文字,好像是在确認自己有無看錯。他臉上的皺紋,變得更加扭曲,此前滔滔不絕的說話方式也消失不見了。

琢馬用眼球接收了當時的所有信息,然後記錄在了書上。他用耳朵聽着父親越來越快的呼吸聲,肌膚感受着僵化的空氣,這些信息都永遠地保存在了書中。他在以後閱讀這些文字的時候,将會感到無比開心吧。

琢馬花了五年時間去收集了那些名字。琢馬緊跟着雙葉照彥的車,然後通過觀察與他交談的人的表情,來推斷他的品性。在他與人秘談的時候,琢馬會通過觀察他的嘴唇動作,來推斷他們談話的內容。起初,琢馬并不知道他在做什麽。但他知道了與雙葉照彥說過話的一個人是檢查機關的人,然後,他便開始了他的推測。他想,母親曾經被他虐待的那件事情,也許會和這件事情有着某些關聯。

十多年前,這座城鎮需要建築物。伴随着飛速的發展,人們開始需要确保自己的生活場所。當時,樓盤的買賣進入了一種異常狂亂狀态。當時,雙葉照彥從其他地方剛剛搬到這裏來,參加了一個宴會。他為了蒙騙錢財,做了不該做的事情。那是一個建築師和施工者之間背地裏達成一致,展開的一個常見的欺詐。

“剛才,發生了什麽事……?”

雙葉照彥終于開口說道。不知從何時開始,音樂已經停了下來,木制的揚聲器陷入了沉默。他臉上的表情,宛如一個突然裂開的大洞。

“原來你接近我女兒,是有所企圖的……”

琢馬慢慢地在客廳裏走來走去。

“企圖?那還用說嗎……”

琢馬用手掌撫摸着木制沙發的扶手,畫着優美的曲線。他感到這曲線十分美麗。

人究竟是為了什麽而活着的呢?從出生到死亡,真的只有一瞬間。時間轉瞬即逝。如果人死去的話,那個人腦中積累的想法,感情都會随之消失。人在一生中,究竟能做成多少事情呢?自己究竟是為什麽被生下來的呢?很多人都會對此感到十分疑惑。但是,自己卻不同。在小學的時候,他就明白了自己出生的意義。雙葉照彥給了自己人生的意義,他是一個偉大的父親。

“我希望你能祝福我,希望你能把我當成你們家庭的一份子。”

雙葉照彥的臉上,露出了很意外的表情。

“你這麽說是什麽意思?”

“我是指婚約。我已經和她談過這件事了。我沒有必要騙你。當然了,那并不是現在。而是今後的某一天……”

小說好像已經打印完了,千帆房間裏的打印機的聲音停止了。家中變得完全沒有聲音。雙葉照彥目不轉睛地盯着琢馬的臉。不一會兒,通往走廊裏的門被打開,千帆拿着一沓紙出現在門口。她正想走進屋內,卻突然停住了,好像感受到了房間裏沉重的氣氛。

“怎麽了?”

她向琢馬問道。

“沒什麽。我只是想,我差不多該回去了。對吧,父親?”

“……啊啊。對,他好像還有些事。”

雙葉照彥仍然坐在沙發上,然後向這邊點了點頭。在琢馬走出客廳的時候,他也沒有站起來。琢馬向他說道。

“我剛才只是在開玩笑。請別在意。”

雙葉照彥顯出一副好像想問什麽的表情,但最終什麽都沒有說。琢馬和他道別後,便離開了雙葉家。給他看那些文件,還有關于婚約的談話,都只是琢馬興之所至的做法。這些東西,與今後等待着自己的命運相比,根本沒有任何重要的意義。可即便如此,他還是想和雙葉照彥打聲招呼。如果不直接與他面對面交談的話,琢馬就會覺得心裏有些不舒服。

黑夜裏的住宅區外面亮着燈,照亮了一戶戶西洋風格的人家。空氣有些冷,觸碰到臉頰上仿佛刀割一般。琢馬穿好鞋子,走出雙葉家門口,鞋子踩在路面的積雪上,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出來送他的千帆,顫抖着纖弱的肩膀。她每次外出時,都會戴上圍巾,但此刻卻露出了一段雪白的脖子。

“我父親怎麽了?”

“你想想看。就是知道了自己的獨生女有了男朋友的那種狀況。這部小說,你寫到哪裏了?”

“馬上就要到高潮了。”

琢馬從千帆手中接過那沓紙,塞入書包中。

“寫完這部小說後,你還寫其他作品嗎?”

“我接下來想寫童話般的幻想作品。”

“是個什麽樣的東西呢?”

“浴缸跑了出去。就像車一樣,跑到街上去。”

“真的嗎?洗澡的時候?”

“是的。”

“那可真是不得了了。”

“嗯,是很麻煩的一件事情。”

“對了,你能看見這個嗎?”

“哎?”

千帆感到有些不解。

“看來沒有遺傳給你。沒什麽,我只是在自言自語。”

琢馬拿出了剛才在和父親的談話中拿出的那本皮革封面的書,但千帆好像看不見這本書。突然,他産生一種想讓千帆也閱讀其中文字的沖動。比如,讓她閱讀自己從出生到現在的所有經歷,不知道會怎麽樣。那樣做就相當于将自己的人生原原本本地複制到了她的腦海中。在夜裏的河邊練習使用刀子的記憶也好,一直懷着對一個男人的仇恨生活着的記憶也好,她肯定會以為那些都是自己的記憶。她能夠接受十七年前的過去嗎?如果有二十分鐘的話,她應該能夠接受的。因為只要将所有記錄下來的文字展示在她的眼前就可以了。

在那前後,雙葉千帆将會完全變成另外一個人。自己經歷的過去,會對她的性格、人性以及未來都留下影響吧。【過去】将會在她心中深深紮下根來,就好像生物的遺傳基因會傳給下一代一樣。

這種能力和生物的繁殖、宗教的傳播活動很像。增加自己的子孫,擴大活動範圍,有時淘汰其他種族,有時又與其他種族融合進化。那本書,本身就是記載了遺傳信息的染色體。将記憶植入他人體內,然後裝作若無其事。

封面合上,皮革封面的書漸漸沉入琢馬的手裏,消失不見了。

琢瑪從校服口袋裏取出一個項鏈。項鏈的一頭,挂着一塊黑色的晶瑩玉石,有小指頭般大小。千帆臉上露出了驚訝的表情。

“這塊玉石叫做黑玉,也叫【黑色琥珀】。與其說是玉石,倒不如說它是一棵樹木。”

“這是一種植物嗎?”

“經過了幾萬年的時間,它已經變成了化石。通過摩擦,可以讓它帶電,所以,古人認為其中蘊含着魔力。我經常把它戴在身上,借以驅魔避邪。”

琢馬來到千帆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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